楊盼兒聽她這話不鹹不淡,且話裏隻在意皇帝,並沒一字關心連喬,越發興頭上來,盯著角落裏的吳映蓉道:“吳選侍,你一向與連昭儀最要好的,如今連昭儀出了事,怎麽也不見你慰問一句?”


    說完,又捂著嘴嗬嗬的笑,“是了,本宮倒忘了,連昭儀尚在禁足之中,連陛下都不願見她,咱們自然更見不上麵。”


    映蓉始終神色冷淡,仿佛她們談論的都不與自己相幹一般。眾人見狀,料想連喬失勢,吳映蓉恐怕禍及己身,自然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也難怪她一言不發,懶於摻和此事。


    眾妃散後,侍女素雲扶她出來,因說道:“主子忍著點是對的,如今連家失勢,連昭儀即便生下皇子也不能長久,與其受到牽連,還不如趁早撇清幹係……”


    吳映蓉驀地橫她一眼,眼裏似乎有些戾色,嚇得素雲忙後退半步請罪,不知自己哪裏說錯了話。


    吳映蓉並沒有責怪侍女的意思,隻漠然道:“你以為我會撇下姐姐不管麽?方才不說,是懶得與那起子小人廢話,但姐姐我是一定要救的。”


    素雲深知自家主子的個性,看似溫和柔弱,其實骨子裏極有決斷。她說要幫連昭儀,那就必然得插手了。


    但此事實在難辦,一個弄不好,興許連她們也被牽累。素雲硬著頭皮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主子您位份低微,又不得聖寵,趟這趟渾水做什麽呢?何況連昭儀也沒幫咱們什麽,即便有些小恩小惠,也是些指頭縫裏漏下來的東西,借以彰顯她的賢德……”


    不待她說完,吳映蓉就啪的給她一個耳光,厲聲道:“你說這些話還有沒有良心?當初天寒地凍,你我二人瑟瑟發抖時,是誰送來棉衣炭火取暖?郭昭容汙蔑咱們偷了財物,在滴雨簷下施以私刑,又是誰過來拯救,還請太醫為咱們治傷?你不記得姐姐的大恩,我卻一樁一件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眼中有濃重的憂愁,“總之,這輩子我便認定她是我姐姐,要我看著她被人這樣厭棄、冷落至死,我萬萬不能。”


    素雲從小陪她長大,又一道進宮,對主子的心情自然感同身受。臉上五個指印仍然鮮明,痛楚猶在,她也不敢掩著,跪坐著低低說道:“婢子一時糊塗才口出不遜,還請主子莫要見怪。”


    吳映蓉瞥了她一眼,語氣到底軟下來,“行了,以後再莫說這樣的渾話便是。”


    素雲這才起身,猶疑道:“那主子您打算如何設法?”


    吳映蓉凝眸望著眼前平直的巷道,一路的紅磚鋪過去,好似鮮血染就的地錦。許多個夜晚,皇帝的輦車都會從這條血河上淌過,去往某一位妃子的寢宮。


    *


    楚源批閱完奏折,抻了個懶腰,隨口問道:“什麽時辰了?”


    崔眉專心不懈的在禦前候著,確保自己不會遺漏皇帝的每一句囑托,他忙應道:“啟稟陛下,已經亥時了。”


    楚源哦了一聲,臉上似乎無動於衷。


    崔眉可著了急,陪著笑臉道:“陛下可要往哪位娘娘宮中歇息?”他覷著皇帝的臉色,小心說道:“連昭儀近日苦悶,奴才知道陛下您不願見她,可別的娘娘總是要見一見的,太後她老人家都催過好幾迴了。”


    開枝散葉也不單是後宮女人們的事,皇帝身為一國之君,也該拿出幾分精神。


    楚源意興闌珊的道:“那便擺駕合歡殿吧。”


    孫家這迴立功不小,為表恩恤,皇帝去看看淑妃也是應該的。這念頭才一閃過,崔眉便發現皇帝冷眼看著他,忙垂下頭。


    車輪的滾動聲聲入耳,在寂靜夜裏清晰可聞。崔眉小步跟在輦車旁邊,隻覺困意深重,這些天皇帝不知疲倦的料理政事,每每批閱到深夜,連累他這個禦前近侍也不敢懈怠,人身畢竟不是鐵打的,崔眉此時就覺渾身的骨頭都跟散了架一般,恨不得一頭栽倒在地上睡去。


    他忙往臉頰噗噗拍了幾下,勉強使自己保持清醒。


    輦車忽然停住,楚源沉重的聲音從禦駕裏傳來,“誰在那裏?”


    崔眉一個激靈朝前方望去,隻看到一個披發素衣的人影跪在地上,恍惚間還以為是鬼。


    那女子驀然抬頭,擲地有聲的說道:“臣妾懇請陛下,移步見昭儀姐姐一麵。”?


    第97章 盡冰消


    崔眉傻傻的看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嗬斥道:“大膽,膽敢阻攔禦駕!來人,將吳選侍拉下去。”


    其實他如此說法已經存了一念之仁,否則照吳映蓉這般犯上作亂的架勢,早該打入暴室。


    幾個侍衛磨磨蹭蹭上前,卻不好動手。崔眉的旨意畢竟當不得聖旨,皇帝都還沒發話呢,他們哪敢輕舉妄動?


    楚源卻隻是靜靜看著。


    吳映蓉說完方才那句就沉重的磕下頭去,一下,一下,磕得又快又急,磕在堅實的紅磚地上,聲音幾乎形成迴響。


    崔眉忍不住心中顫顫,這吳選侍本就是病病身子,照這樣討恩法,隻怕還撐不到皇帝心軟,她就已暈過去了。


    映蓉的額頭已破損一個大口,汩汩鮮血從裏頭滲出,在臉上畫了一道又一道,看去更像厲鬼,還是新死的鬼。


    而皇帝始終無動於衷。


    清脆的碰撞聲迴蕩在狹窄的巷道,半晌,才聽到皇帝開口,“迴去吧。”


    到底是不中用,崔眉不知怎的,心裏倒有些失望。見禦駕已經返程,他也隻好趕緊跟上。


    被吳選侍這麽一鬧,皇帝恐怕連去看望淑妃的心思也沒了,想必是迴勤政殿……崔眉這般想著,見步輦已經出了巷口,卻倏然停下來。


    崔眉幹站著不動,心裏卻仿佛螞蟻爬一般,最近發生的變數太多,連他漸漸也猜不準皇帝的心意。


    明亮的月光照在皇帝年輕的臉上,他輕輕歎道:“去連昭儀處。”


    崔眉驀然鬆了一口氣,拖長聲音道:“擺駕怡元殿~”


    *


    連喬雖在禁足之中,精神上並未進行自我折磨——連家雖是風雨交加,萬幸她仍安然無恙。每日無所事事,她越發注重飲食的精細,小廚房的何雲娘也絞盡腦汁的變換花樣,讓她有好胃口可以進食。所幸她雖然不得自由,衣食上並未受到苛待,她甚至每日還精心裝飾——誰說女子一定要為悅己者容,她的美貌主要是為了自己欣賞。


    除此之外,連安胎藥她也是一碗不落的喝著,有了這個孩子,至少還有一線翻盤的機會。她不能放任自己被打倒。


    因此皇帝看到連喬久別的容顏時,實實吃了一驚。他本以為自己驟然來此,見到的必然是一張憔悴麵孔,誰想連喬卻仍是一如往昔,就好像兩人日日都在相見一樣。


    連喬見到他也愣了片刻,僅僅一刹那的失神,隨即她便含笑上前,“這麽晚了,陛下怎麽還過來?”


    她沒忘記身為嬪妃的禮數,將將屈膝下去,楚源就習慣成自然的將她拉起,卻不知該說什麽好。


    連喬的態度和盛時無半分變化,依然是那樣輕鬆愉快的口氣,“陛下餓了不曾?臣妾讓小廚房做些膳食來。”


    楚源本待說自己早就用過了,話一出口,卻變成:“不必費事,隨便弄弄就好。”


    連喬露出微笑,“好。”


    打量皇帝並非真心要吃,小廚房果真隨便應付兩下,端上來的隻有一碗桂花酒釀圓子,並一碟雲片糕。


    楚源見隻有自己的份,少不得做出些客氣模樣來,將那碗酒釀往連喬麵前推了推。


    連喬極溫婉的道:“楊太醫囑咐臣妾少食此物,陛下自便即可。”


    楚源的目光不禁停駐在連喬腹上,膨脹得那樣大,想必這孩子已經有六個月了。


    連喬穿了一身寬大的寢衣,還坐在暗地,有意遮飾那處,想必以為自己模樣難看不好見人……其實大可不必,楚源的目光自下而上落在她臉頰,本就是一張清透幹淨的麵龐,哪怕輪廓稍稍圓潤了些,也還是極為動人,何況她今日氣色上佳,越顯得那張臉潤澤光潔如月輪一般,大約蟾宮仙子也不過如此。


    連喬被他盯得很有些窘,悄悄紅了臉道:“臣妾臉上有髒東西麽?”


    楚源忙收迴視線,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他試著那湯羹已有些冷了,忙端過來扒拉兩口,心不在焉的停下道:“你不想向朕打聽一下家中情況?”


    “有什麽必要問呢?陛下是天子,自會秉公決斷,絕不會冤屈平人。臣妾的伯父若無錯,陛下自會還他一個公道;若有錯,那陛下的責罰也是他應該承擔的。”連喬靜靜笑著,“何況臣妾如今既已嫁入天家,便為楚氏婦,而非連氏女,臣妾要做的隻是相信陛下,旁的一概不用操心。”


    “你當真這麽想?”楚源放下碗碟望著她。


    “陛下如此追問,是不相信臣妾,還是不相信您自己?”連喬坐在黝黯的角落裏,雖神情無波,卻別有一種平靜坦然的氣勢。


    楚源兩手交握扣起她略顯浮腫的十指,歎息道:“阿喬,是朕小人之心,未對你付諸足夠信任。”


    “無妨,隻要陛下您能明白臣妾的心意,臣妾便知足了。”連喬用指腹挨了挨碗壁,起身道,“湯涼了,臣妾去廚下給您熱一熱吧。”


    “這時候還喝什麽湯?”楚源按著她肩膀,很熟練的吻上連喬的唇瓣,動作卻比以往要溫柔許多,總是怕傷了她。他小心翼翼的隔著衣衫貼上連喬的肚子,問道:“他是不是會動了?”


    “有時候會。”連喬道,“若楊大人說的不錯,他以後一定會是個活潑健康的男孩。”


    楚源蹲下身去,想聽一聽腹中孩兒的動靜,神情那樣珍重,盡管什麽也沒有聽到,他卻已覺得心滿意足。


    連喬含著沉靜的笑意望著他,仿佛在她眼中,就隻裝得下麵前的這個男人。


    這一晚楚源自然留宿在怡元殿,他操勞多日,一沾枕頭就覺得困意漸漸上來,朦朧裏隻聽見枕邊人輕聲的語調,“陛下,無論臣妾的家中人有何過錯,臣妾隻求您一句,不要對他們趕盡殺絕。”


    略微遲疑後,他聽到自己的答案,“好。”


    次日一早,連喬就領著紫玉去長樂宮中請安。禁足是皇帝的一句話,解禁也隻需要皇帝的一句話,何況皇帝並未對她進行實質上的處罰,所謂禁足,亦假借了保護的名義,一概衣食供奉都是豐足的。


    眾人見她旁若無人坐上原先的座位,一個個不禁側目:這連氏昨夜究竟用了什麽高招對付皇帝,怎麽皇帝非但不斥責她,還許她自由之身?


    尹婕妤笑道:“昨夜嬪妾睡夢裏聽見車輪滾滾,還以為陛下好容易來後宮一趟,必定往淑妃娘娘宮中去了,誰知今早起來一問,才知道陛下宿在了怡元殿,倒真是稀奇。”


    穆氏露出一貫的佛係微笑,“可巧,本宮昨夜也聽見了,可知陛下的心意最做不得準,咱們姐妹還是別妄加揣測為好。”


    孫淑妃心內早已翻江倒海,更暗惱連喬如何還得翻身,冷笑道:“咱們陛下最是憐香惜玉的,想來陛下也是念著昭儀妹妹愁悶交加,才不忍心起來。可惜後宮不得幹政,不然以昭儀妹妹的聰明口齒,總該為家中申辯幾句。”


    見連喬充耳不聞,孫淑妃更加狐疑:皇帝立意要懲辦連家,連喬若趕在這時候求情,皇帝理應一並惱她才對,如今看來兩人卻相安無事,莫非這個連喬狠心至此,連母族都不願伸手相救麽?


    越是神秘的事物,越容易令人產生敬畏,眾人見連喬態度淡然,縱有心譏諷她幾句,也不得不咽迴去:若連喬真有本事讓皇帝迴心轉意,下一波被清算的興許就是她們。


    離開長樂宮後,連喬就帶著紫玉來到經霜閣。


    吳映蓉額上縛著厚實白綾,歪躺在靠枕上,見了連喬,吃力地想要起身,“姐姐……”


    連喬忙按著她,責備道:“你也是,都到這地步了,還來管本宮做什麽?不如保全自己要緊。若你出了什麽岔子,本宮心裏如何能安?”


    “隻要姐姐高興,我便於願足矣。”映蓉淒然笑道,“你看,陛下到底肯去見姐姐了不是?”


    連喬無言以對,皇帝的心太涼薄,唯有苦肉計能令他稍稍動容。唯有讓他瞧見別人的痛楚,他才能有一念惻隱,真不知該說他心軟還是心硬。


    映蓉不顧自己傷損,且急著問道:“姐姐昨夜到底怎麽跟陛下說的,陛下願不願饒恕連大人?”


    連喬默然,“我沒為家中求情。”


    映蓉不覺怔住,訥訥道:“但……”


    連喬懂得她的意思,一個女子不念父母,那是大逆不道的罪行,且若無母家支撐,要在宮中站穩腳跟是十分艱難的。但是連喬在見到皇帝的一刹那,就已經斷定出,無論她如何聲淚俱下的懇求皇帝,皇帝都不可能因此放過連氏,甚至有可能調頭就走。


    僅僅一瞬間,她便選擇了最利於己的做法:舍棄家族的榮耀和地位,而將一切精力都用來收攏皇帝的心。從某種意義來說,她和楚源是一樣的自私薄涼之人。?


    第98章 皇子落


    五日之後,皇帝的判書終於下來,連氏一脈抄沒全部家產,闔族流放北疆。相比於連家所犯的重罪,這般處置還算從輕發落,當然,也是他們罪有應得。


    滿宮裏的人都等著看連喬的笑話,即便她如今身懷有孕,落上一個罪臣之女的名號,怎麽也不會好過吧?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對連喬的寵愛有增無減,即便如今連喬不能侍寢,皇帝亦每夜留宿怡元殿中,日常賞賜更是豐厚無比。眾人納罕之餘,隻能歸結為連喬腹中之子的緣故:不過是借她的肚子生個兒子,等皇子生下來,皇帝自然就會冷落她了。


    月份漸大,連喬行動越發蹣跚,因天也漸漸冷下,穆皇貴妃遂免了她每日請安,讓她安心留在宮內靜養。


    連喬於是安心留在宮中過冬,每日教女兒說兩三句話,再囑咐何雲娘整治一兩道新鮮菜蔬,用來調整口味,日子不說愜意,至少也是安然無憂的。


    初雪來臨之時,怡元殿卻闖入一位不速之客。


    連音哭哭啼啼的跑進覆滿白雪的院落,身後好幾個侍衛狼狽跟著,不知怎的也沒攔住她,讓她一路闖過來。


    她一望見連喬就滿麵怒容,尖聲銳叫:“好你個賤人!連家被發落,你為什麽一句話也不說?是不是也有你暗中挑唆的緣故,陛下才會這樣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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