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你我兩人所求大治,道路不同,方向不同,走向也不同罷了,我所求的是順天應時下的大治,是終結天下這百餘年鬧劇的大治,而非是在這場鬧劇亂象中掙紮求生。”


    “存韓的確是我之私心。”


    “但我張良又豈會真因私心而忘大事?”


    “三代王政也好,秦製也罷,我張良並不會因此拘泥,唯願在一場浩大動蕩之後,能為天下尋求到一條長治久安之法,而非是如暴秦這般,貪婪無度、生靈浩劫。”


    “過去我張良的確隻想著報自己的滅國亡家之仇,但這麽多年過去,我張良又非是沒見過民生疾苦,又非是沒有得到長進,又豈會一直停留在原地?我的確希望天下大亂。”


    “與此同時,等天下大亂之後,我張良同樣會盡一生之力,竭盡所能,將這場大亂盡快終結,與民休息,讓天下得到安寧。”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這場必定殃及天下人的戰禍,由我張良促成,我張良也定會窮極一生,去彌補去償還,這是我張良對天下的承諾。”


    張良目光灼烈。


    雖夜色昏暗,雖張良膚色早已黝黑,但在此時此刻,依舊阻擋不了其身上散發出的堅定神采。


    此時的張良,再無半點藏拙,神采飛揚。


    將心中誌向徹底道出。


    四周安靜。


    唯有沙沙的風聲在響。


    嵇恆已然陷入到了長長的沉默。


    現在的謀聖雖還為天下謀,但已初具謀聖的神采,而這本就是曆史上這些人物之光彩。


    過往嵇恆已見過很多。


    隻是每一次見到,心中都隻剩歎惋。


    終究是道不同。


    若是沒有身處這個動蕩之世,兩人或許能成為交心好友,互為知己,可惜眼下心各一方,注定要各謀去處。


    而且張良說的其實是對的。


    他想到了自己過去的九世,或許正如張良所說一樣,這才是真正的天行有常,枉顧民意,枉顧天下真正的大勢,又如何能成功?所以才有了任憑自己怎麽努力,怎麽嚐試,怎麽去力挽狂瀾,最終都功虧一簣。


    隻讓天下更加艱苦了。


    隻是……


    讓天下始終在動蕩中艱難前行,始終在曲折中不斷反複,始終讓萬民以血淚去試探前路,終究非是他之願啊。


    良久。


    嵇恆臉上浮現一抹疲倦。


    他麵向張良,很恭敬的行了一禮,道:“嵇恆受教了。”


    一語落下。


    張良卻是神色微異。


    他在心中反複咀嚼著‘嵇恆’二字,也是很快猜到了嵇恆的真正出身,當是燕國貴族,隻是這已經不重要了,他眼下的身份,早已為秦廷‘做實’,即便他有心鼓噪,恐也難掀起什麽風浪。


    再則。


    自己能否離開已不定了。


    他目光深邃的看著嵇恆,眼中流露出一抹複雜之色。


    他自是看得出來,嵇恆神色中透露出的對自己的尊重跟敬意,也是真心為自己那番話喝彩,隻是當嵇恆道出他自己的真名時,一切已變了滋味。


    不過。


    張良目光依舊堅毅。


    那一番話不僅是說給嵇恆聽得,同樣也是說給他自身聽得。


    他又如何不知若是天下真的大亂,會造成多大的禍端?隻是與其繼續讓天下陷入長久的困苦,還不如推翻暴秦,終結那個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亂治,還天下一個安寧,過去的天下雖苦,但底層人至少還有生路,還有活路。


    嵇恆抬起頭。


    眼神已很是深邃很是迷離。


    他木然的望著天空,仿佛想將天穹看破。


    良久。


    嵇恆嘴角揚起一抹慘淡笑容。


    他輕聲道:“子房兄,我又何嚐不知這些?隻是我跟你不同,我見過太多世間慘狀了,也見過太多人間悲劇了,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


    “歎江山如故,千村寂寥。”


    “我真的不想讓天下再陷入數百上千年無休止的紛爭亂局了。”


    “你之誌向……”


    “我或是知曉一二結局。”


    “天下人口減半,澤國江山入戰圖。”


    張良神色微異。


    他卻是沒有想到,嵇恆會如此悲觀的認為,竟認為天下會人口減半?大半江山入戰圖?這當真是秦亂之後的模樣?


    天下真會淒苦如此?


    張良有些不敢置信跟質疑。


    自古以來,哪怕是秦一統天下,人口數量都沒有這麽慘烈的減亡,世上最為驚世駭俗之戰,莫過於長平,但那也僅僅是幾十萬趙人,而今天下人口兩三千萬,若是減半,便要至少去掉千萬。


    這是何等之驚悚場景?


    此等慘烈之傷亡,過去大爭之世,恐兩三百年都難達到。


    何以秦亂後會這麽慘重?


    張良不信。


    他也不可能相信。


    這已超出了張良對世事的認知。


    看著張良一臉質疑的神色,嵇恆在心中幽幽歎息一聲。


    是啊。


    誰又會相信呢?


    戰國之世,打了兩百多年,人口傷亡也沒到這麽恐怖的地步,而且戰國最後六十年,也才戰死了兩百萬出頭的人口,而這已讓天下各國都接受不了,死亡千萬,任誰都會認為是危言聳聽。


    無人會認為天下戰爭烈度會拔高到這種程度。


    但這就是事實。


    天下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這個情況。


    亂世其實並不算真正的可怕,真正的可怕是大一統王朝的失序。


    大一統王朝崩潰後,國家麵臨的最大問題是社會秩序的消失,失去了中央政府的壓製,盜匪四起,群雄爭霸,人人朝不保夕,而在這種狀況下,整個天下抵禦天災人禍的能力,都在急劇下降。


    糧食絕收更是常態。


    正如三國誌中所書:自遭荒亂,率乏糧穀。諸軍並起,無終歲之計,饑則寇略,飽則棄餘,瓦解流離,無敵自破者不可勝數。


    底層的小軍閥都是‘饑則寇略,飽則棄餘’。


    他們根本不在乎其他人能不能活,沒糧食就去搶,也沒有打算長久發展,完全就是以賭徒的心態在打仗,完全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而古代農業本就不發達,莊稼被踐踏之後,基本這一年就絕收了。


    如此天下變得越來越亂,越來越動蕩。


    死亡自就不斷加劇了。


    隻不過天下過去並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慘痛經曆,過去的天下,周代諸侯即便朝政昏暗,但終究還是有秩序的,也知道按國內情況做調整,所以看似規模龐大,實則破壞力有限,基本不會耽誤日常的農業生產,然大一統王朝秩序崩壞後,情況就完全變了。


    這是徹底的失序。


    腐朽的秩序永遠比沒有秩序要強。


    這是曆史血的教訓。


    隻是現在天下的人並無人意識到,因為他們從始至終都生活在一個有秩序的時代,從來沒有經曆過一個秩序完全崩壞的亂世。


    嵇恆頗為感慨道:“張良,你高估了人心,也低估了秩序的重要性。”


    “秦作為天下第一個大一統王朝,若是真的因天下動蕩,而讓地方陷入到徹底的失序,天下將要麵臨到的將是一場人間煉獄,地方公權力失效之下的拉鋸混戰,遠比你想象中的暴秦高壓但穩定的治理下來的更為兇殘,更為恐怖。”


    張良沉默了。


    他能感受到嵇恆的認真。


    而嵇恆所說的方麵,的確是他未考慮過的。


    嵇恆負手而立,輕聲道:“眾生皆苦,聽不完道不盡,這駁雜坎坷浮沉事,歎一聲命運多舛,天道不公,人之生也,與憂患俱來。”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我不願也!”


    “我曾告訴過扶蘇一句話。”


    “這句話不僅是說給扶蘇聽得,同樣也是說給我自己的。”


    “雖千萬人吾往矣。”


    “我依舊想試試。”


    “哪怕最終結果已注定。”


    “但若是連嚐試的勇氣都沒有,人生也實在是太無趣了。”


    “吞舟之魚,陸處則不勝螻蟻。”


    “但螻蟻尚有窺天之念,我這吞舟之魚,又豈無翻天之心?”


    “我也想看看,這天下大勢,是不是當真不可逆。”


    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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