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看著案上堆積的竹簡,眼中露出一抹擔憂,道:“請父皇珍重身體,不要再服用藥石了,父皇的身體實在經不起藥石的摧殘了,孔夫子不語怪力亂神,兒臣隻希望父皇能用太醫之法,調養一下身體。”


    “兒臣好怕!”


    嬴政目光一冷,嗬斥道:“朕如何做,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下去!”


    扶蘇緊緊咬住牙關,腳卻是生了根一般。


    “下去!”嬴政又是一聲怒喝。


    “兒臣告退。”扶蘇當即泄了氣,威嚴的始皇,在他心中是無可抗拒的。


    扶蘇艱難的朝殿外走去,隻是走的很慢,甚至一步一迴頭,眼中充滿著倔強跟委屈。


    嬴政埋著頭,根本就沒在意。


    等扶蘇徹底離開大殿,嬴政才緩緩抬起頭,長籲一聲道:“孔子不語怪力亂神,朕又何嚐不知?”


    “但朕又能如何?”


    “而今天下暗流湧動,朝堂尚且如履薄冰,朕又豈敢顯露頹勢?”


    “若朕顯露頹勢為外界所察,隻怕會有越來越多宵小出來試探,到時大秦隻會越生疲態,一旦被外界察覺到大秦勢頹,隻怕複辟勢力會如聞到腥味的豺狼一般,瘋狂的撕咬上來。”


    “那時就真要天下大亂了。”


    “朕在,還能壓製。”


    “朕若是倒下,誰又能壓製?”


    嬴政掌著大案,緩緩站起身子,他舉目望向殿外。


    目光仿佛飄向了詔獄。


    良久。


    嬴政才收迴思緒,冷聲道:“你的確有過人之處,但而今天下事事循著常規與傳統,想打破陳規,又哪有那麽容易?”


    “大秦統籌新治的軸心,的確沒有考慮過底層,原因也正如你所說。”


    “人心會變!”


    “然天下的運行之道首在人事也。”


    “人事之要,政見心界!”


    “新朝圖治這般重大而涉及全局的謀劃,從一開始就循著常規跟傳統,朝臣中或有獨具慧眼的長策大略,但在預謀政事上,能跟上這般大跨度步幅的從來都是少數,朝臣跟上尚且這麽吃力,何況底下的吏、民?”


    “三日後,你就能設身處地的聽到,你一心要挽迴的底層,對你是何樣的態度了。”


    “經此一事。”


    “你或許就能想明白,為何朕會這麽做了。”


    嬴政搖搖頭,看著小山般的奏疏,重新坐迴了席上。


    殿內無風卻有了幾分涼意。


    第069章 有囑!


    三日後。


    秋風和煦,萬物肅殺。


    這次的坑殺刑場跟過往一樣,定在了鹹陽的渭水草灘。


    坑殺方士、儒生等消息,在半年之前就已傳開,而今城中大量市民翹首等著。


    這次來觀看刑殺的人很多,鹹陽周邊的鄉、亭、裏,都有人在立秋之前往觀刑的地點趕。


    不過觀刑的多為遷徙鹹陽的新人,老秦人反倒對此沒太多好奇。


    然則。


    立秋日一大清早,依舊有大批人奔向了草灘。


    口音各異的關東移民們,交匯成了駁雜不息的人流,種種議論飛揚不亦樂乎。


    刑場雖說設在草灘。


    實則是設在渭水河畔一平坦的穀底。


    觀刑人眾站立在兩邊低矮的上坡,從小山坡一路站到了穀底。


    但真正能看到行刑的,實則就前麵那些人。


    大多都是湊個熱鬧。


    而今日的刑場,跟過往不同,沒有刑架木樁,沒有赤膊紅衣的行刑手,大片人馬持刃守在穀地,而此時的穀地內,更有數以千計的士卒在掘坑,一排排土坑相連,大量掘出的新泥堆積在一側。


    散發著清新的泥土氣息。


    站在山坡上的市民,望著數以百計的土坑,心頭跳的厲害。


    眾人悄悄相顧,不敢發出太大聲音。


    草灘的低穀,彌漫著一股怪異,甚至讓人感到窒息的氣息。


    所有人肅然站立,等著刑徒的到場。


    禦史府,詔獄。


    嵇恆等人很早就被喚醒了。


    餐食豐盛了不少。


    不再是難以下咽的餱食,而是換成了米餅,還好心的配了熱湯。


    不過獄中並沒幾人有食欲,不少方士儒生,在吃著米餅時,更是大聲痛哭起來,哭聲撕心裂肺。


    但並無任何作用。


    半個時辰不到,就有獄卒進到牢中,給他們戴上厚重的木枷,準確說該叫‘枸櫝’或‘桎’,隨後一行人陸續被捆上了粗大的黑色繩索‘縲絏(leixie)’,腳上也被一個大鐵鉗,釱(di)夾住。


    這一切的一切都為防止逃跑。


    坑殺的刑場,距離詔獄近十裏,未免發生意外,所以才做了防範。


    獄中一什接著一什的人出去。


    嵇恆站在後麵。


    他的脖子上帶著木枷,腳上被鐵鉗夾著。


    不過尚未綁著縲絏。


    望著前方一隊接一隊身穿赭紅服的罪犯出去,嵇恆也不由心生感慨:“後世說秦朝殘暴,‘赭衣塞路’實是名不虛傳,但又有多少人知曉,我們身穿的一襲赭衣,是自己掏錢買的呢?”


    嵇恆搖搖頭。


    秦廷對罪犯可謂精打細算。


    若是家中不給提供錢財,就必須通過服役去籌錢。


    冬季一套需110錢,夏季55錢。


    服役一月,男性發小米兩石,女性是一石半,不過最終能到手的,還要扣除口糧,因而他們這批人,雖然在半年前就被判刑了,但判刑後為湊齊這身罪犯製服,都被強製服役了近五個月。


    當然他們這些人中,有的人對服役很抵觸,整整五個多月都沒湊齊,最終官府還是會給一身衣裳。


    不過發的是‘舂’(女性)的衣裳。


    十分不合身。


    嵇恆坐在地上,平靜的望著隊列。


    一念間。


    他想起了自己前世做的詩。


    韓偓——《有囑》


    誰將覆轍詢長策,願把棼絲屬老成。


    安石本懷經濟意,何妨一起為蒼生。


    就在嵇恆迴首過往時,耳邊傳來細索腳步聲。


    一位身穿黑袍的青年,拿著一壺酒出現在嵇恆麵前,胡亥看著神色憔悴的嵇恆,神情頗為唏噓,又看了看前麵痛哭流涕,甚至頓步不肯前的方士、儒生,也不由歎息一聲。


    他把酒壺遞給了嵇恆。


    沉聲道:


    “你我也算相識一場。”


    “雖然你這脾氣我很不喜歡,但也不得不承認,你的確是個有才之人,看人看事十分通透,可惜我救不下你,我大兄前幾天為你求情,最終被我父禁足了,估計這大半月都出不來了。”


    說到這。


    胡亥也很是唏噓。


    他其實出獄後,也想去求情的。


    結果還沒走到鹹陽宮,就聽說扶蘇被禁足了。


    他當即折返了迴去。


    他可不敢再去觸怒始皇,前麵就因求情,被始皇扔到了詔獄,那時始皇明顯正在氣頭上,再去求情,保不齊又給扔進去了,他幾乎沒做太多思考,直接就放棄了。


    他眼下也就能給嵇恆送壺酒了。


    嵇恆看了胡亥幾眼,伸手將酒壺接下。


    汩汩痛飲了幾口。


    胡亥看了幾眼四周,還是有些不死心,低聲道:“嵇恆,你馬上都要死了,你能不能給我出個主意,就把趙高救一下。”


    “我不想他死。”


    聞言。


    嵇恆麵色如常,大口喝著酒,等將一壺酒喝完,才淡淡道:“我前麵說過,我的講課已結束了,想讓我出主意,那是另外的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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