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黑雨滂沱|一歐陽夫人擇婿的標準與丈夫不同——重建的兩江總督衙門,在李鴻章、馬新貽的規劃監督下,經過五年的經營,造得規模宏闊,氣派壯大。


    受禮製所限,它當然不可能與先前的天王宮相比,但比起鹹豐二年時的總督衙門來,擴大了三倍,豪華了十倍。


    尤其是西花園,基本上保持了洪秀全禦花園的規格。


    為著投曾國藩所好,新近又從紫金山移來數百株大大小小的竹子。


    竹枝秀勁,竹葉青翠,給滿是亭台樓閣、曲徑假山的花園平添無限生機,無限雅趣。


    王荊七悄悄對監造總管說:“老中堂愛竹,尤愛洞庭湖君山上的斑竹。


    那年遊君山時,他撫摸著滿是黑點的斑竹,出神了半天。”


    總管聽後,趕忙派人去湖南采購,並吩咐裝一船君山泥土來,以便斑竹能更順利地在西花園裏成活紮根。


    碧波蕩漾的人工湖麵上,停泊著當年天王最喜愛的石舫。


    湖麵大為拓寬,石舫也就自然地被移到湖中。


    於是從岸邊到石舫之間,又架起一座九曲橋,橋的欄杆上飾滿彩繪。


    橋上有頂,頂上蓋著天藍色琉璃瓦。


    陽光照在瓦片上,反射出清清亮亮的光彩來,與藍天碧水融為一色,和諧壯美,顯示出建築師的匠心。


    曾國藩不止一次地感歎:“太機巧了,太奢華了!天道忌巧,天道忌奢,還是樸實的好,世間唯有樸實最能長久。”


    他要總管在督署東麵花圃邊開出幾塊菜地來,明春再種上青菜、辣椒、茄子、豆角等農家菜蔬,借以抵消幾分奢靡,又向僚屬示以不忘稼穡之本。


    夫人歐陽氏臥病已三個月了,她素來體氣虛弱。


    從同治八年起與丈夫得了同樣的病:右目失明,左目僅見微光。


    天氣冷,搬進督署半個月了,她未走出門外一步。


    今天太陽出來了,天氣和暖,在滿女紀芬的陪同下,兩個同病相憐的老人一起來到西花園,沿著九曲橋慢慢地向石舫走去。


    “滿姑,你今年二十歲了,我和你娘還未給你定下婆家,你心裏有怨氣嗎?”一家三口在石舫裏的木凳上坐下後,曾國藩望著長得厚厚敦敦,酷肖其母的滿女,憐愛地問。


    “父親,看你老說的!我這一輩子不嫁人,在家伺候兩位老人。”


    紀芬羞得滿臉通紅,扭過臉去,望著石舫外枯幹的黑黃色的荷葉杆。


    其實,紀芬心裏怎會不著急?但急有什麽用,總不能自己去找婆家吧!她生性開朗,又會體貼人,說願意在家伺候父母,也並非假話。


    她見父親今天心裏舒暢,主動談起她的婚事,高興極了。


    從她懂事起,就從來沒有看見父親空閑過、舒暢過。


    幾個姐姐的婚事,她從來沒有聽見父親提起過,就那樣一個一個地嫁出去了。


    別的大官家嫁女,吹吹打打熱熱鬧鬧,酒席擺幾百桌,裝嫁妝的抬盒連綿一兩裏路長。


    都說自己的父親是湖南最大的官,在紀芬的眼裏,幾個姐姐的出嫁,不僅從沒風光過,反而寒傖得很,送親那天的娘家人中,又照例沒有父親到場!父親一生太忙太累了,好不容易才有這麽一刻家人閑聊的光陰。


    女兒都有這樣一番感慨,作妻子的感慨就更多了。


    結縭三十六年來,歐陽夫人一直對丈夫敬重愛戴。


    過去在京師,丈夫忙是忙,但一家人沒有分開。


    自生下紀芬後,這二十年來一家拆散,夫妻在一起的時間少,分別的日子多。


    歐陽夫人既為丈夫的功業自豪,又對夫妻長期不能團聚而深有觖望。


    今天丈夫能有這樣的興致,她又高興又微覺詫異。


    “傻丫頭,哪有一輩子不出嫁的道理!我們兩個老的歸天了呢?”歐陽夫人笑著對女兒說,“滿姑,你不知道,你父親為你的婚事著急得很哩!他五年前就在留意了,一直想著要給你尋一個最好的郎君。”


    紀芬羞得低下頭。


    歐陽夫人摸著女兒柔軟的黑發,滿腹疼愛地說:“公婆愛頭孫,爹娘疼滿崽。


    你是父母的滿嬌嬌,七個兄妹中,我看你父親最疼的就是你,常說你長得一副阿彌陀佛相,將來福壽最好,所以要替你找一個人品好、學問好、家境好、公婆好、體質好的五好夫婿。”


    “這樣事事都好的人,到哪裏去找呀!”紀芬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嬌甜地望著母親。


    知夫莫如妻。


    歐陽夫人說的正是曾國藩的心思。


    這些年來,他為已嫁的四個女兒的婚事負疚深重。


    四個女婿都是他作主定的,四個女兒的家庭都不美滿。


    大女婿袁秉楨**兇暴,致使大女兒三十歲便去世,活生生又添一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慘例。


    二女婿陳遠濟幼時聰明,長大後卻變得平庸,毫無上進心,二女兒紀耀終年鬱鬱寡歡。


    三女婿羅允吉是個花花公子,不務正業,其母又刁悍刻薄,三女紀琛一年到頭總想住娘家。


    四女婿郭剛基人品學問都不錯,卻又體質羸弱,二十一歲便病死,留下紀純拖著兩個兒子守空房。


    鑒於四個女兒的不幸,曾國藩總結出“五好”的擇婿標準。


    正因為“五好”夫婿難找,故而讓二十歲的滿女尚待字閨中。


    這次視察江南機器製造局,卻意外地看到一隻雛鳳,一匹千裏駒。


    自己是看準了,不過這一次他要好好征求夫人和女兒的意見,過去的教訓實在把他嚇怕了。


    他想:即使夫人同意,女兒自己不同意的話,這件事也決不勉強。


    “人倒是發現了一個,就不知你兩娘女的看法如何?”曾國藩邊說邊注意看夫人和女兒的反映:娘眉開眼笑,女兒的臉漲得通紅。


    “是個什麽樣的人?”歐陽夫人忙接言。


    “聶亦峰這個人你還記得嗎?”曾國藩問夫人。


    “你是說衡山聶長子,幾次會試都未中的那個?”歐陽夫人的記性十分好,尤其是寓居京師時,她作為一個賢惠的夫人,對來過她家的丈夫的朋友都記得清清楚楚。


    那個聶亦峰,又是湖南同鄉,又在她家前前後後住過半年之久,印象就更深刻了。


    “正是的。”


    “那是個好人,學問好,人也好,就是考場運氣不好,我記得他連考了三屆都名落孫山。”


    歐陽夫人仰起頭,慢悠悠地說,似乎在迴憶往日京師甜蜜的生活。


    “鹹豐二年考中了,又因寫錯一個字未點得翰林,結果分到廣東去當知縣,現在是高州知府。”


    “你說的人是亦峰的兒子?”夫人已猜到了。


    “他的老五,現在江南機器製造局當委員,今年十九歲。”


    接著又把聶緝槻來上海的過程說了一遍。


    “今後還可以考進士點翰林嗎?”丈夫出身翰林,歐陽夫人巴望兩個兒子、四個女婿都點翰林,卻偏偏就沒有第二人了。


    她有時下了狠心,一定要給滿女找個金馬門中人。


    紀芬撇開父母,獨自一人走到船頭,靜靜地觀看石舫邊來來去去的遊魚,耳朵卻沒有放過艙裏二老的每一句話。


    “當然可以去考。”


    曾國藩肯定地答複了夫人的提問。


    “不過,也不一定非要中進士點翰林才有出息。


    年輕時我便告訴過澄侯、沅甫他們,不要沉湎於科舉之中,那裏麵誤人甚多,關鍵是要有真學問真本領。


    現在造炮製船便是國家頂重要的事,聶家老五有這方麵的才能,你還愁他今後沒有出息?他的娘說得好,今後說不定也可當藩臬撫台哩!我看那孩子氣宇莊重,談吐不俗,今後或許真有封疆的福氣。”


    “夫子你見多識廣,我一向都聽你的,可是從大姑到四姑,四個女婿你自己也都不滿意,故我不得不多問兩句。”


    女兒是娘身上的肉,歐陽夫人對五個女兒的疼愛,又比丈夫更深一層,背地裏她不知為早逝的大女、守寡的四女、受氣的三女流過多少眼淚,兩隻眼睛就是這樣哭壞了。


    “四個女婿都沒選好,這是真的。


    別人都說我會看人,女婿都沒選好,還談得上什麽會看人,我心裏慚愧。”


    曾國藩沉重地低下頭,好一陣又說,“我想清楚了,過去選女婿,其實不是選本人,而是選父親。


    父親好,並不能保證兒子就一定好。


    還有,過去選的是小孩子,沒有長大成人。


    小時聰明可愛,長大後不一定成器。


    這次不同,聶家老五已定型了,今後隻會越來越懂事,越變越好。


    我相信,滿姑的命要比四個姐姐好得多。”


    “我相信夫子看人是不錯的,但還是要讓我們娘女倆見一見他,我也要小小地考試一下。”


    “你也要考試!怎麽個考法?”曾國藩覺得有趣。


    “我有法子。


    滿姑!”歐陽夫人對著坐在船頭的女兒喊,“你說要得嗎?”紀芬轉過臉,對著母親忸怩地笑笑。


    歐陽夫人自有測試女婿的辦法,與丈夫不同。


    當聶緝槻奉命來到兩江總督衙門時,曾家已作了精心的安排。


    客廳裏,曾國藩與聶緝槻就江南機器總局的管理話題繼續談下去:屏風後麵,歐陽夫人帶著女兒尖起耳朵在偷聽,並通過屏風的縫隙,將聶緝槻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


    從外表到談吐,歐陽夫人滿意了,問問女兒,紀芬輕輕地點了點頭。


    傍晚時,曾國藩留下聶緝槻,請他共進晚餐。


    破格的禮遇,使聶緝槻頗為意外。


    他想起老中堂曾問過他訂親沒有。


    “是不是要為我作伐,真有這樣的好命嗎?”江南總局的年輕委員想到這裏,情緒頓時高漲起來。


    他知道老中堂不大喜歡多喝酒的文人,遂滴酒不沾,放開膽子津津有味地吃了三大碗飯。


    屏風後的歐陽夫人看了正中下懷。


    貪杯壞事的袁秉楨、羅允吉傷透她的心,體質羸弱的郭剛基更令她痛苦不已。


    客廳裏的這個青年不喝酒,能吃飯,正是歐陽夫人眼中正派、身體好的象征。


    吃完飯,喝過茶後,聶緝槻起身告辭。


    家人捧出十段各種顏色花紋的洋布放到幾上。


    曾國藩指著洋布說:“紀澤娘過去與你母親熟,也見過你的兩個姐姐,她要給她們三人各送一段衣料,不知她們喜歡什麽花色,你給她們各挑一段吧!”聶緝槻聽了,心裏樂不可支,他將十段布料,一段一段細細地看著摸著,最先挑出一段黑呢,說:“我母親素來不喜歡花花草草,平時家居愛作男子裝。


    這段黑呢給她做衣服好。”


    又挑起一段米色起小花的格子絨洋布,說:“我大姐三十歲了,生了兩個孩子,她愛美,又頗穩重,這段布給她最好。”


    最後挑了一段黃底綠葉粉紅桃花亮閃閃的緞子,咧開嘴唇笑道:“二姐明年出嫁,她又愛俏,這匹緞子給她做嫁妝最合適。”


    當曾國藩把聶緝槻選布的情形告訴夫人時,歐陽氏徹底放心了:這孩子心眼細,對女人關心,今後一定會對妻子體貼照顧。


    這樣的女婿打起燈籠也難找啊!她催丈夫即刻給聶亦峰發信,定下這門親事,明年就嫁女。


    過了二十歲的姑娘,再不能留在娘家了。


    “你這是一廂情願。


    我們相中了他的兒子,萬一他看不上我們的滿姑呢?”曾國藩樂哈哈地笑道。


    “哪有這個事!”歐陽夫人像受了委屈似的,“我的滿姑又漂亮又能幹,誰見了誰愛,還有看不上的?沒有這個道理!”正說著,紀芬進來對父親說:“折差送來一個大包封,請父親去大堂祗領。”


    曾國藩穿上朝服,來到大堂,焚香望北跪拜後,接過包封。


    打開一看,原來是太後、皇上賞賜的年禮。


    自從同治年間來每年如此,不論他在前線指揮打仗,還是在安慶、江寧、保定等處衙門當太平總督,每到十二月初便有一大包禮物寄給他,而且每年都是同樣的物品,今年亦不例外:藕粉三斤半,白蓮子三斤半,百合粉一斤半,南棗三斤半,桔餅一斤半,奶餅五斤,掛麵十把。


    每年接到這包禮物,也同時接到一分溫暖,他從心裏感激太後、皇上的廑注。


    今天,這份心情似乎沒有過去的濃烈,隻是在心裏默默地念著:“又要過年了!”這是搬進新督署的第一個年節,合署上下喜氣洋洋,商議著張燈結彩、披紅掛綠,給新衙門錦上添花。


    歐陽夫人這些天精神也好多了。


    紀鴻夫婦帶著三子一女由長沙來到江寧,同船的還有紀琛和她的兩個兒子,紀耀和她的丈夫陳遠濟。


    紀鴻還告訴父親,九叔也會來江寧過年。


    空曠的衙門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


    曾國藩夫婦見到一船晚輩,心中又喜又悲。


    喜的是兒孫滿堂,悲的是早逝的大女和新寡的三女。


    曾國藩最感欣慰的是二房人丁興旺。


    紀鴻成家尚隻七年,便為他添了三個孫子,相比起來,長房就冷清多了。


    紀澤與劉蓉的女兒成親十三年,先後生了兩個兒子,均不滿周歲便夭折,現在隻有兩個兒女。


    紀澤今年三十三歲了,心裏很著急,曾國藩夫婦也很著急。


    郭氏會做人,一進衙門,見嫂子臉色不悅,知她心裏妒嫉,便和丈夫商量,請兄嫂於他們的三子中任擇一人暫為撫養,等日後生子再退還。


    因為曾國藩的一等侯是世襲罔替的,明擺著今後是紀澤的長子承襲,紀鴻夫婦為怕兄嫂誤會,以為是為了搶襲侯權,故先行講明,不以小宗亂大宗。


    紀澤夫婦見弟弟、弟媳如此賢惠,甚是感激,便選中了將滿周歲的廣銓。


    曾國藩對此事大加讚賞,親自為孫子的過房舉辦了隆重的儀式,並對兒子們說:“過房是好事,若作活動的,今後便容易生麻煩,當年中和公出嗣添梓坪,因活動而生訟端。


    你們兄弟要學少荃撫幼荃之子的樣子,不作活動作呆筆。


    今後紀澤不管再生幾個兒子,廣銓總在長房,不再迴二房,這樣方可杜絕日後的羅嗦事。


    你們兄弟同意不同意?”“同意。”


    紀澤、紀鴻異口同聲。


    “那你們兄弟一起,在祖宗牌位麵前訂個約吧!”紀澤、紀鴻在曾祖星岡、祖父竹亭牌位下跪定,共約謹遵父命,過房之事永不變更。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二一個苦甜參半的怪夢——辦完這件家中大事,曾國藩一陣輕鬆,迴房稍作休憩。


    他一躺上床,便忽然見到了久別的祖父和父親,心中十分驚訝。


    張眼四處一看,這不到了荷葉塘嗎!那繞山蜿蜒的流水,恰是魂牽夢繞的涓水河;那蒼蒼翠翠的峰嶺,正是日思夜想的高嵋山。


    “啊,生我育我的家鄉,我又迴到了你的懷抱!”曾國藩心裏有說不出的痛快,唿著喊著,孩子似地奔向涓水河,奔向高嵋山。


    他沿著涓水河畔走,仿佛正是一個提著竹籃子,剛從祠堂告別雁門師迴家的小學生,對草叢中驚飛的翠鳥、水邊嚇跑的遊魚充滿著興趣。


    駝背五爹還坐在那株古柳樹下,悠悠閑閑地含著一杆三尺長的煙管。


    他起身拉繩,那把傳了幾代的百年老罾扳起來了,小魚小蝦在網中活蹦亂跳。


    看著放學的孩童貪婪地站在一旁,駝背五爹選了一條小小的紅鯽魚遞過來。


    小學生如獲至寶,雙手捧著,撒開腿向家中跑去。


    背後五爹高喊:“伢子,你的竹籃子不要了?”跑著跑著,紅鯽魚不見了,小學生上了高嵋山,一刹那間就變成了十六七歲的少年,手裏握一把柴刀,沿著山間小路走進一片竹林。


    多好看的竹枝啊,清幽勁節,他真不忍心舉刀。


    但無法,他要砍下竹子,用它來編織籃子,然後拿到蔣市街上去賣,換迴幾個買紙筆的零錢,讀書郎的家境並不寬裕呀!他不以此為苦。


    林中小道送給他生趣盎然的情致,一隻隻從自己手裏成形的青皮白心的竹籃子,又給他帶來成功的喜悅……忽然,山腳下響起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他快步跑下去。


    “哐哐嘡嘡”的鑼聲裏,走出一個帽子左邊插著紅花的差役,在家門口高喊:“恭喜恭喜,貴府公子高中第三十六名舉人!”祖父、父親笑盈盈地走出來,接過喜報,屋門口圍滿了四鄉八村前來看熱鬧的老老少少。


    一會兒,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讓開了一條路,一乘大紅花轎抬進門來,老嶽父歐陽凝祉先生笑吟吟地騎馬跟在轎後,夫人來了!曾國藩雙喜臨門,樂得眉開眼笑,情不自已。


    夜深了,鬧洞房的親友都走了,夫人頭罩紅綢,羞澀地坐在床沿上。


    新郎倌舉著龍鳳紅燭,心懷惴惴地走過來,他不知新娘子長得如何。


    遲疑了很久,終於輕輕地揭開紅綢。


    新郎倌驚呆了:燭光下,新娘子粉麵桃腮,含情脈脈。


    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湧上心頭,他醉醺醺、眼迷迷地把新娘子抱了起來。


    慢慢地他睜開眼睛,抱在懷裏的夫人已眇一目,額頭上盡是皺紋,頭發斑白,他掃興地鬆開手,猛然間從鏡子裏看到一個衰朽老頭。


    那正是他自己!他沮喪地走出屋門。


    外麵車水馬龍,人聲鼎沸。


    “這不到了長沙城嗎?”當他看到熟悉的火宮殿時,心裏說道。


    火宮殿裏裏外外亂糟糟的,他正要轉身走開,一個肩膀上搭著抹布的夥計滿麵堆笑地說:“要尋清靜的地方嗎?樓上雅座請。”


    曾國藩停步,見這夥計十分麵熟,這不是嶽陽樓上那個很會說話的店小二嗎?他怎麽到這裏來了!再定睛一看又不是。


    啊!對了,他是稽茄山下小飯鋪裏那個忠厚的老板。


    老板撩起圍裙,一邊擦手一邊說:“你老放心,再也不會看到長毛了,長毛已叫你老消滅了。


    雅座裏沒有外人,都是你老久別的朋友。”


    曾國藩覺得奇怪,上得樓來,掀開簾子看時,唬得心跳不已。


    雅座裏的八仙桌旁坐著三個人,正在開懷暢飲,高談闊論。


    上首坐的江忠源,右邊坐的胡林翼,左邊坐的羅澤南。


    他忙進去,作揖打招唿:“多時不見了,原來你們都在這裏!”怪哉,三人都沒有發現他,繼續談著他們的話。


    他很喪氣,便訕訕地靠著下手坐著,借此休息下。


    隻聽得江忠源爽朗地笑道:“現在好了,天下安靜了,正是當年康節先生所說的:‘人樂太平無事日,鶯花無限日高眠。


    ’我輩可以痛痛快快地飲酒賦詩了。”


    “是呀。


    想當初我們創建湘勇,是何等的艱難困苦,那年就在這個火宮殿裏鬧出了人命案,逼得湘勇無法在長沙安身,不得不躲到衡州去。”


    羅澤南插話。


    “難得滌生忍辱負重,終於在衡州練就了水陸大軍,奠定了日後湘軍勝利的根本。”


    胡林翼感歎道。


    曾國藩在一旁聽了略覺寬慰,心裏想:“幸好他們沒有看見我,且多坐一會,聽他們是如何議論的。”


    “要說滌生忍辱負重,真我輩不及,鎮筸兵的欺侮、湖南官場的勢力不消說了,後來在江西,新老巡撫都跟他過不去,不給糧餉都罷了,還要說他運了大批金銀迴荷葉塘,說他打仗無能,聚斂有方,你看氣人不氣人!”羅澤南取下眼鏡,用手絹擦著眼睛,不知是眼睛昏花了,還是因過於激動而流了淚水。


    對親家的這個舉動,曾國藩很是感激。


    “這都可以理解,其原因一是愚蠢,二是妒嫉,最讓人心裏過不去的是,打發德音杭布來軍營窺探,調多隆阿跟隨左右。


    滌生是滿腔熱血,一片忠心,朝廷卻如此猜忌,豈不讓人心寒!”胡林翼用手來迴重重地摸著桌麵,似乎在發泄胸中鬱忿,一向蠟黃的兩頰上泛起紅潮。


    曾國藩呆呆地望著他們。


    感慨萬千。


    “算了,都不去說它了,好在滌生兄壯誌已成大業,如今功成名就,我大清朝自三藩以後,還沒有哪個漢人有滌生兄的榮耀,我們也都仰仗他的忍辱負重而名登淩煙閣。”


    這是江忠源的宏亮豪放的嗓音,說罷滿飲了一口酒。


    “長毛、撚子都好對付,難辦的是洋人。


    我總擔心滌生會栽在洋人手裏,毀了半世英名。”


    胡林翼沒有喝酒,情緒忽然低落下來。


    曾國藩偷眼看時,兩頰上的紅潮不見了,正是安慶南門碼頭上嘔血昏迷時的樣子:幹瘦灰白,兩眼微閉。


    “洋人怕什麽,又不是三頭六臂,若撞在我手裏,定叫他有來無迴。”


    江忠源怒道,仍是當年戰蓑衣渡、守長沙城的氣慨。


    三人正說得起勁,忽然簾子又被掀開,昂首進來一長須老儒。


    此人衣衫破舊,精神矍鑠。


    一進來,便用手杖指著八仙桌邊的人說:“你們在這裏喝得痛快,怎麽不叫我?”三人忙起身,陪著笑臉說:“不知吳舉人駕到,有失遠迎。”


    曾國藩定睛一看,方知來的是嶽州怪才吳南屏,二十多年不見了,不料在此相遇。


    正要起身打招唿,又想,他們看不見我,我也不驚動他們了,且一旁坐聽算了。


    吳南屏一屁股坐下來,喝了幾口酒後,便舊習不改,牢騷滿腹,怪話連篇:“我在外麵聽得多時了,你們都是湘軍大頭目,稱讚湘軍的功勞,說長毛是你們湘軍滅的,大清是你們湘軍保的,真正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其實,長毛是自生自滅。


    倘若沒有內訌,這天下洪楊坐定多年了。”


    真是一語驚四座,大家都洗耳恭聽。


    曾國藩心想:“說他是怪才,恰如其分。”


    “我還勸你們且慢表保大清的功勞。


    叫我看,湘軍不但不是功臣,它正是挖大清江山基腳的罪魁!”江、胡、羅都瞪大眼睛望著他。


    曾國藩更是惶惶不安。


    “你們想想看,大清二百年來,兵都是朝廷掌握的,錢糧皆歸之於戶部,藩臬聽命於中樞。


    這些年來,因軍功而升至督撫的多達二十餘人,至今還占據十八省的近半數。


    他們仗著功勞,不把朝廷放在眼裏,兵員成了家丁,錢糧變為私產,藩臬唯聽命辦事,不敢稍有異議。


    後起的淮軍將領的驕橫更為過之,簡直達到了為所欲為的地步。


    今日形勢,外重而內輕,督撫之權大於朝廷,隻怕唐末藩鎮割據的局麵不久就會重演了。


    曾滌生說,二十年來與長毛、撚賊之戰,其力費十之二三,與舊時文法之戰,其力費十之七八。


    好吧,你們看看,這就是他與祖宗成法開戰取勝後的功勞!大清亡在湘淮軍之手。


    總有這幾十年間便可證實。”


    曾國藩聽到這裏,嚇得渾身冷汗淋漓,心裏狠狠地罵道:“這個吳南屏,我把你列作桐城文派在湖南的傳人,沒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見固然不妥,但你也不能這樣挾嫌報複我呀!”“吳夫子,你說得好!”簾外傳進一句異常宏亮的話,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了。


    簾子掀開,走進一個四十餘歲的學者。


    但見他氣宇爽闊,風度倜儻,眾人看時,進來的原來是風流才子王闓運。


    他不待招唿,徑坐在八仙桌上首江忠源的旁邊。


    一落坐,就旁若無人地誇誇其談:“吳夫子的見解我完全讚同,世人非但為湘軍惋惜,也為滌翁惋惜。


    滌翁之才,原在經學文章上,他若一心致力於此,可為今日之鄭康成、韓退之。


    但他功名心太重,清清閑閑的翰苑學士當不久,便去當禮部堂官,做學問的時間已是不夠了,後又建湘軍戰長毛,更無暇著書立說。


    長處沒有得到充分發揮,短處卻拚死力去硬幹,結果徒給史冊留一遺憾。”


    “壬秋,你太刻薄了!”胡林翼大為不滿地打斷他的話。


    “我這話看似刻薄,其實不刻薄。


    我當麵都對滌翁說過。”


    王闓運仍然不知忌諱地大放厥詞。


    “滌翁百年後,頌他誇他的人自然千千萬萬,我王闓運偏要唱唱反調。


    我也擬好了一副挽聯,將來憑吊時要親手交給紀澤。”


    “念給我們聽聽!”吳南屏催道。


    兩個怪才雖然平時互相瞧不起,在這點上卻又聲氣相投。


    王闓運飲了一口酒,抑揚頓挫地念道:“平生以霍子孟張叔大自期,異代不同功,勘定僅傳方麵略;經學在紀河間阮儀征之上,致身何太早,龍蛇遺憾禮堂書。”


    “雄深超卓,評價的當!”吳南屏拈須稱讚,“壬秋,你可是冷眼旁觀,所見深刻,不過,我料定曾紀澤不會收下。”


    “他當然不會收。


    這副挽聯隻能記在我的湘綺樓日記中,傳諸子孫後世。”


    曾國藩心中不懌。


    奇怪的是,江忠源、胡林翼、羅澤南都未表示異議。


    他憤然退出雅座,走出火宮殿,瞬時便迴到荷葉塘。


    怪事!涓水河怎麽幹涸了?往昔清亮的河水都到哪裏去了?他又去尋找高嵋山的竹林,不覺嚇懵了!猶如遭受一場大劫般,高嵋山黛青色的美景蕩然無存,漫山遍野都是光禿禿的樹幹,枯黃的敗葉在樹幹間飄搖,然後無聲無息地撒在山坡上、溝澗裏,亂糟糟地,昏慘慘地,令人悲哀而愁腸千結。


    “唉呀,荷葉塘,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1/10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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