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衡州練勇||一王錱掛出“湘軍總營務局”招牌,遭到曾國藩的指責——位於南嶽衡山南麓的衡州城,是湖南僅次於長沙的名城。


    湖南自古有三湘之稱。


    何謂三湘,其說不一。


    有一種說法是:瀟湘、蒸湘、沅湘合為三湘。


    衡州城正是蒸水與湘水的匯合處,為兩廣之門戶,扼水陸之要衝,物產富庶,民風強悍,曆來是兵家必爭之地。


    曾國藩對衡州特別親切,這是因為他一來祖籍衡州,二來歐陽夫人是衡州人,三則他少年時代曾在衡州求學多年。


    來到衡州,曾國藩如同迴到湘鄉,有一種魚遊大海、虎歸深山之感。


    衡州城小西門外蒸水濱,有一片寬闊的荒地,當地百姓稱之為演武坪。


    這是當年吳三桂在衡州稱帝時,為演兵而開辟的,後來便成為曆代駐軍的操練場,比長沙南門外練兵場要大得多。


    曾國藩把他帶來的一千多號團丁,便安紮在演武坪旁邊的桑園街,指揮所設在桑園街上一棟趙姓祠堂裏。


    為便於日常商討,他要羅澤南、王錱、李續賓、李續宜、康福、江忠濟及滿弟國葆等都住在祠堂裏。


    這天上午,曾國藩吩咐王錱布置指揮所後,便帶著羅澤南等人去拜訪衡州知府陸傳應。


    在知府衙門裏吃完午飯迴來,曾國藩老遠就聽見趙家祠堂前鞭炮轟響。


    羅澤南笑著對曾國藩說:“璞山辦事能幹,就是有點好大喜功的毛病。


    其實也不必搞這大的排場,像金號開張一樣。”


    羅澤南出身酷貧,又篤信理學,持身處事一向節儉,在這點上與曾國藩甚是相投。


    曾國藩點點頭說:“關鍵是要把勇練好,這種虛排場不要擺。”


    王祐見曾國藩迴來,滿麵春風地迎上前去,說:“曾大人,木牌子一時做不出來,我們這樣大的一個衙門,豈能沒有招牌?我一邊叫木匠趕快做,一邊先用紙寫了糊起來。


    為圖個吉利熱鬧,買了幾萬響鞭炮慶賀慶賀。”


    曾國藩看祠堂正門右邊,已從頂到底糊上一長條紅紙,上麵用顏體端端正正地寫了一行大字,字字飽滿穩當,出自王錱的手筆:“欽命團練大臣曾統轄湖南湘軍總營務局”。


    為招牌一事,王錱思考了一上午,最後定下這十七個字。


    他認為堂堂皇皇,很有氣派,心中甚是得意,正期待著曾國藩的誇獎,隻見曾國藩兩道掃帚眉慢慢鎖緊,說了句“璞山跟我進來”,便徑直向祠堂裏麵走去。


    王錱心頭一涼,跟著進了屋。


    待王錱進門後,曾國藩板著麵孔說:“璞山,這麽大的一件事,你如何不問我便自作主張,你知道犯了大錯嗎?”王錱不到三十歲,心高才大,常謂一息尚存,即當以天下萬世為念,雖連個秀才都未撈到,卻儼然以主宰浮沉的人物自居。


    他這種氣魄很得羅澤南的賞識。


    在羅澤南看來,王錱是他眾多才氣橫溢的弟子中的第一人,好比孔門七十二賢中的顏迴。


    王錱不認為自己寫的招牌有什麽錯,不服氣地說:“卑職不知有何過錯。”


    對王錱的文武之才,曾國藩也很欣賞。


    他意識到剛才過於嚴厲了,便放鬆麵皮,略為和緩地說:“你先坐下吧!”王錱在曾國藩對麵坐下來。


    曾國藩耐著性子細細地說:“璞山,你這個招牌氣派是夠氣派了,但有兩個大的差錯。


    欽命說的是幫辦團練,‘幫辦’二字,定下了主從關係。


    巡撫駱大人是主,我是協助。


    你如何能偷梁換柱,擅自去掉‘幫辦’二字呢?此其一。


    第二,我們辦的是團練,不是軍隊,怎能自稱湘軍?這不是在公告大眾,要在綠營之外另建軍隊嗎?羅山和你們在湘鄉練的勇,人家也隻稱湘勇。


    今後,我們這批團丁可自稱湘勇,一來湖南簡稱湘,二來也可紀念湘鄉練勇的開創之功,但決不能自稱湘軍。


    璞山,你有沒有想過,這一去‘幫辦’,改‘勇’為‘軍’,將會授人以柄啊!”王錱是個聰明人,經曾國藩一提醒,立即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趕緊說:“卑職一時考慮不周,我這就叫人撕下。”


    王錱剛要出門,曾國藩又叫住他:“璞山,你的顏字越寫越好了,木牌要好幾天才能製成,還得借你的大筆再寫一幅先貼著。”


    “寫幾個什麽字?”“還寫原來的老招牌:湖南審案局。”


    離開長沙前夕,駱秉章在曲園酒家大擺筵席,為曾國藩及團練全體哨長以上的頭目餞行。


    徐有壬、陶恩培、左宗棠和糧道、鹽道等官員都出席作陪,鮑起豹和清德卻拒絕參加。


    久遊宦海的曾國藩十分清楚駱秉章等人的世故,但他不想與駱秉章撕破臉,於是帶著眾頭目欣然出席。


    駱秉章心裏果然高興,二人並肩坐在一起暢談,如同一對親密無間的好朋友。


    曾國藩深知借助駱秉章的重要,把招牌一事處理好後,便立即給駱秉章寫了一封信,向他報告團丁安置的情況,歡迎他隨時來衡州視察。


    接著,曾國藩又給郭嵩燾、劉蓉各寫一信,邀請他們來衡州共舉大事;又寫了一封信給黔陽教諭、平江舉人李元度。


    李元度字次青,曾和曾國藩在嶽麓書院同窗。


    曾國藩欣賞李元度的才思敏捷,也請他來衡州幫辦文書;又寫了一信給正在桂陽州原籍守製的陳士傑。


    道光二十八年,陳士傑以拔貢上京考小京官,朝考時,閱卷大臣正是曾國藩。


    曾國藩見他的策論議論風發,言之有物,欣喜地錄取了他。


    從那以後,陳士傑視曾國藩為恩師。


    寫完這幾封信後,曾國藩感覺疲勞。


    他在**躺了一下,卻不能合眼。


    一個更大的計劃,需要他盡快拿定主意,這就是今後如何訓練這批湘勇。


    他在心裏盤算著,自己之所以出山,目的是做李泌、郭子儀的事業,要如此,必須有一支強兵勁旅,這支人馬雖不能叫軍隊,而隻能稱練勇,但實際上要比八旗、綠營強得多。


    一千號人,無論如何少了。


    但若一旦擴勇,便會立即招致非議。


    目前有十個省辦起了團練,其他九省都沒有湖南這樣的大團,幫辦團練大臣所直接掌握的團丁,都不過二三百人。


    湖南已有一幹餘人了,還要擴大,朝廷會不會同意?這是一。


    第二,餉銀從何而來?自從洪楊事起,朝廷的經費便日感不支。


    這是曾國藩所深知的。


    要朝廷撥錢,希望渺茫;要駱秉章、徐有壬撥款嗎?也不能指望。


    曾國藩躺在**,被這兩大難題困擾著,思前想後,找不到解決的辦法。


    荊七推門進來,對曾國藩說:“大人,剛才陸知府派人送來一封急信。”


    曾國藩坐起,從荊七手中接過信。


    原來,這信是新擢升為湖北按察使、正帶兵在江西前線與太平軍西征軍作戰的江忠源寄來的。


    江忠源信上說:長毛勢力強大,能征慣戰,打仗不怕死,又會收買人心,很難對付。


    請曾國藩在長沙多募幾千人馬,練成精兵,早日開赴江西,補充他的楚勇。


    看完這封信後,曾國藩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曾國藩興衝衝地給江忠源迴信,告訴他已來到衡州練勇,請他向皇上奏明,委托湖南幫辦團練大臣在衡州招募五千勇丁,訓練成軍,交他指揮。


    “隻要朝廷明文同意擴勇,餉銀的著落再想辦法。”


    曾國藩心想,“至於交不交江忠源去指揮,那還不是憑我一句話?我不給他,諒他也不好意思來硬要。”


    不久,郭嵩燾、劉蓉、陳士傑都先後來到衡州,曾國藩很是高興,他認為自己給這幾個地位不高卻才能罕見的朋友,找到了一個可以施展平生抱負的舞台。


    郭嵩燾告訴曾國藩,他在湘陰募集了一批軍餉,過幾個月便可湊齊二十萬。


    李元度也應邀來了。


    這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個頭瘦小的文人還帶來五百平江勇,一來便對曾國藩說,要棄文就武,當營官帶兵打仗。


    曾國藩很欣賞他的這分勇氣。


    趁著大批勇丁尚未到齊的空隙,曾國藩和羅澤南、王錱、郭嵩燾、劉蓉、陳士傑、李元度等人天天商討練勇之事。


    大家參照戚繼光的束伍成法,結合目前的實際情況,製定詳細的軍事條例。


    曾國藩又寫信給駱秉章,向撫標中軍借調塔齊布、楊載福、周鳳山三人。


    駱秉章同意了。


    不久,三人也一同來到衡州。


    曾國藩見文武人才濟濟,氣象興旺,心中甚為興奮。


    一個月後,李續賓、曾國葆、金鬆齡從湘鄉募來二千五百勇丁,鄒壽璋、儲枚躬、江忠濟從靖州、辰州、新寧、寶慶等地募來一千勇丁,連同過去的一千人和李元度的五百平江勇,合共五千餘人。


    曾國藩將這五千餘人分為十營,委任塔齊布、羅澤南、王錱等人為營官。


    為使官勇們能一心一意地操練,曾國藩決定發厚餉。


    在朝廷未撥下餉銀之前,曾國藩與衡州知府陸傳應商議,先把修城牆的十萬銀子挪過來用。


    銀子兌了現,官勇們操練都有勁。


    曾國藩製定了嚴格的營規:每天五更三點放炮,聞炮即起,夜晚每營派十人巡邏;黎明演早操,營官、哨官必須親自到場;午刻點名一次;日斜時演晚操,二更前點名一次。


    每逢三、六、九日午前,曾國藩本人親到演武坪監督操練,並訓話。


    從早到晚,每天演武坪塵土飛揚,殺聲不絕,衡州城裏的百姓都奇怪,這是哪來的一支人馬,操練如此認真、勤勉?年長的記得,這塊荒蕪的演武坪,已經幾十年沒有吃糧的人在上麵操演了。


    二忍痛殺了金鬆齡——經過嚴格的訓練,兩個月後,這支大部分都是新募勇丁的部隊,陣法整齊、技藝也較熟稔,曾國藩頗為滿意。


    這天,一封緊急文書由長沙巡撫衙門遞到衡州桑園街趙家祠堂。


    文書中說,長毛夏官副丞相賴漢英、殿右八指揮林啟容、殿右十二指揮白揮懷統率十二萬人馬,從金陵出發,溯江攻陷湖口入江西,包圍了江西省垣南昌。


    九江鎮總兵馬濟美被殺,豐城、瑞州、饒州、樂平、景德鎮、浮梁、泰和相繼失陷,局勢十分危急。


    已被任命為安徽巡撫,但還在江西與長毛作戰的江忠源和江西巡撫張蕭向湖南求援。


    駱秉章因此請曾國藩撥兩營勇丁前往江西應援。


    “岷樵是向駱中丞求援的,為何不叫鮑提督派兵去呢?發節禮,擺酒宴,沒有想到我們,到江西送死倒想起我們了。”


    王闓不是不願意打仗,他心裏早就想把部隊拉出去,和長毛較量較量了。


    這樣說,隻是為出一口怨氣。


    “曾大人,雖說這幾個月的訓練,勇丁們的陣法和技藝都大有長進,但畢竟放下鋤頭拿起刀矛的時間還不長。


    聽說長毛賴漢英是洪秀全的妻弟,最為兇狠善戰,勇丁們不是他的對手。


    此番還是以不去為好。”


    塔齊布久於行伍,經驗豐富,勇丁的弱點看得清楚。


    王錱鬧的是意氣,塔齊布才是持重之言,但曾國藩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派兩個營去試試。


    以前打過幾次仗,對手都是小股土匪、會黨,從來沒有跟真正的長毛交過手,書生究竟可否殺敵立功,還沒有把握。


    於是,羅澤南的澤字營和金鬆齡的齡字營奉命開赴江西。


    幾天後,江西前線傳來捷報:澤字齡字二營,不足千人,殺敗長毛數千,收複安福,解吉安之圍。


    初試告捷,使曾國藩大為高興。


    “書生可用!”他對這支人馬充滿了信心。


    但不久,前線傳來兇訊:澤字營在南昌附近中長毛埋伏,大敗。


    哨官哨長易良幹、謝邦翰、羅信東、羅鎮南陣亡。


    一連幾夜,曾國藩都被這兇訊攪得不能安睡。


    牛皮癬又發了。


    因收複安福之功,被張芾保舉為直隸州知州的羅澤南,在班師迴衡州途中,心頭十分沉重。


    這個理學信徒,一生以王陽明為榜樣,要求自己立聖賢之德、建不世之功。


    但第一次與長毛較量,便丟掉二十多個兄弟的性命,這中間包括他的四個優秀的弟子。


    最為傷心的是,羅鎮南是自己未出五服的族弟,迴湘鄉後,如何向八叔交待呢?為著減少自己的罪過,他盡量把陣亡勇丁的屍首都找迴來,用棺木裝好,準備派人送迴湘鄉安葬。


    他恨自己畢竟實戰經驗少,輕易地便中了埋伏,也恨金鬆齡在最危急的時候,見死不救,不然,損失也不至於這樣慘重。


    那天黃昏,澤字營和齡字營滿懷著收複安福後的勝利心情,應江忠源之請,來到南昌城西南郊。


    隻見永和門外帳篷林立,旋旗蔽空,太平軍約有一萬人馬駐紮在這裏,把個永和門圍得水泄不通。


    當中一座大營,營門前一根巨大的旗杆上,繡著鬥大一個“林”字的杏黃鑲黑邊蜈蚣旗在迎風招展。


    在離永和門十裏外,羅澤南和金鬆齡紮下營盤。


    羅澤南求勝心切,帳篷一紮好,便邀來金鬆齡商議。


    他記得各種兵書上都講偷營劫寨,是速戰速決的好辦法,便向金鬆齡提出當夜劫營的計策。


    金鬆齡跟隨江忠源打過兩年多的仗,知道太平軍的厲害。


    他對羅澤南說:“劫營固然好,但我軍來到此地,估計長毛已經知道,鳥飛尚有影子,何況一千多號人馬?倘若他們已作好準備,反而弄巧成拙。”


    羅澤南說:“今夜二更,我率澤字營去偷襲大營,即使不勝,也可挫傷他們的銳氣。


    齡字營跟在我後麵,勝則乘勢追擊,敗則抵死相救。”


    金鬆齡自知無論聲望、地位以及與曾國藩的關係,都不能與羅澤南相比,隻得勉強答應。


    這夜,兩營勇丁都沒睡覺。


    二更時分,羅澤南派出的偵探迴來,說長毛都已睡著,站崗巡邏的也沒幾個。


    羅澤南大喜,親自帶領澤字營走在前麵,金鬆齡帶著齡字營隨後跟著。


    一直到太平軍營盤前,四周漆黑,沒有一絲動靜。


    羅澤南下令直衝大營。


    令剛下,前哨一片騷亂。


    原來踩著陷阱了,十幾個勇丁掉了下去。


    正在這時,隻聽得一聲炮響,四周***通明,一個年約二十八九的太平軍將領橫刀立馬出現在眼前,對著驚懵了的勇丁們哈哈大笑:“林爺爺已在此等候多時!”這青年將領便是威霸江西的太平軍殿右八指揮林啟容。


    林啟容年紀雖輕,卻已是太平軍中一位百戰功高的大將。


    太平軍的營盤四周都挖了陷阱,不是自己人不能識別。


    這是太平軍安營紮寨的規矩,羅澤南並不知道。


    羅澤南從駐地啟行的時候,早有探子告訴林啟容。


    當下一場混戰,澤字營丟下了二十多具屍體。


    齡字營見勢不妙,後哨變前哨,撤離了戰場。


    正當林啟容指揮人馬將要全殲澤字營時,永和門內江忠源的部隊聞訊衝出城外,羅澤南才帶著敗兵狼狽衝出包圍圈。


    當羅澤南將這場戰鬥的經過報告曾國藩後,引起曾國藩的深深憂慮。


    羅澤南的失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金鬆齡的敗不相救。


    綠營在廣西戰場上與長毛作戰,失敗的主要原因就在此。


    倘若不對此事嚴加處罰,今後湘勇就會步綠營的後塵,後果不堪設想。


    羅澤南劫營失之輕率,然其勇氣可嘉。


    書生帶兵,最怕的就是缺乏勇氣,羅澤南的這種勇氣不可挫傷;盡管金鬆齡不讚同羅澤南的輕率冒進,但他終究答應了共同行事,即使不答應,也不能見死不救。


    金鬆齡罪不可赦。


    曾國藩決定將此次澤字營、齡字營江西之行的獎罰大肆渲染一番。


    這是一個晴朗的秋日。


    從北邊飛來的大雁,在演武坪的上空結隊飛過,有時還傳下一兩聲清唳的鳴叫,使人想起“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的名句。


    千百年來,人們都相信北雁南飛,繞衡州迴雁峰飛行三周後,便折轉返迴的傳說。


    其實大雁北來,越過迴雁峰,還會繼續南行,直到找到它們認為滿意的地方,才會成群落下過冬。


    演武坪上,五千湘勇按營、哨、隊,麵對著指揮台整齊地排列著。


    曾國藩騎馬來到演武坪,後麵跟著的是塔齊布、羅澤南等十營營官。


    下馬後,曾國藩徑直走上指揮台,幾個親兵執刀跟隨,各營營官則走到本營隊列前。


    今天指揮台上作了一些簡單布置。


    台上正中的旗杆上飄拂著一麵明黃長條旗,上麵用黑絲線繡著一個碩大的“曾”字。


    兩邊各插著五麵不同顏色的長條旗,比中間那麵旗略小一點,旗上方分別繡著“塔”“羅”“王”“李”等各營官的姓。


    台前方擺一張長桌,用一塊白布罩著。


    台左右兩邊擺了幾條長凳。


    曾國藩站在長桌後麵,長凳全部空著。


    按照三、六、九曾國藩訓話的規矩,訓話開始前,各營官跑步到曾國藩麵前稟報實到人數、缺席人數及原因。


    當十個營官都稟報完畢後,曾國藩清了清喉嚨,大聲說:“弟兄們!”演武坪上五千湘勇一律腰板挺直,腳跟靠攏,發出一陣沉重的響聲。


    “弟兄們,這次澤字營和齡字營出省與長毛作戰,是湘勇創建以來第一次與真長毛交手。


    這次旗開得勝,一舉收複安福,值得大大慶賀。


    這證明我們這支由書生和農夫組建起來的隊伍是能夠打仗的。


    弟兄們,我今天要在這裏重重獎賞澤字、齡字二營。


    營官羅澤南、金鬆齡各賞銀五十兩,各營哨官賞銀二十兩,哨長賞銀十五兩,什長賞銀十兩,每個弟兄賞銀五兩。”


    底下開始出現**,隊伍中有嘰嘰喳喳的聲響,隱隱聽得出輕聲的議論:“真走運,到江西走一趟,就得了這多賞銀。”


    “眼紅了吧!莫著急,有你發洋財的時候。”


    曾國藩接著說:“今後,我們要到湖北、江西、安徽、江蘇去和長毛打仗,隻要大家不怕死,把仗打贏,本部堂每仗要大發賞銀。


    打了幾仗後,大家都會闊起來。”


    曾國藩放眼看指揮台下的勇丁們,一個個臉上泛出興奮的光彩。


    他停了一下,換成另一番聲調:“但不幸的是,我們在南昌城外誤入長毛的埋伏圈,哨官哨長易良幹、謝邦翰、羅信東、羅鎮南和另外二十二名弟兄以身殉國。


    我們為英烈的忠魂三鞠躬。”


    曾國藩帶頭脫下帽子,台下所有官丁一齊把帽子脫下。


    曾國藩在台上每鞠一躬,台下的人也跟著一鞠躬。


    三次鞠躬後,曾國藩接著說:“對這些為國捐軀的英烈,將在他們的家鄉湘鄉縣建祠紀念,使他們的英名留芳百世,永為後代子孫所懷念。”


    這時,一個親兵走上指揮台,悄悄地告訴曾國藩:“金鬆齡已被看起來了。”


    曾國藩點點頭,他的湘鄉口音突然變得十分嚴厲起來,“弟兄們,我請各位都再想想,大家背井離鄉到衡州來投軍,究竟為的什麽?”說到這裏,曾國藩用威峻的目光掃了全場勇丁一眼,沒有人做聲。


    曾國藩今天的訓話,如同早春天氣,一時晴,一時陰,眾人都摸不著頭腦,隻有默默地聽著他的下文。


    “弟兄們,我看不外兩點,一為保衛鄉裏,二為在戰場上建立軍功,升官發財,上替父母祖宗爭光,下為妻子兒女謀福,也不枉變個男子漢,在世上走一遭。”


    曾國藩對勇丁們講話,一慣是一副鄉下腔。


    他不用文縐縐的語言,也不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


    剛才這幾句自問自答,又使氣氛略為緩和,台下勇丁們大部分在點頭,有些人在小聲議論:“曾大人講的是實話。”


    “是呀!不為升官發財,我投麽子軍?說不定哪天腦袋就搬了家。”


    “弟兄們!”曾國藩繼續說下去,“既然大家都為這些個目標而來,那麽我們就要努力去實現這些目標。


    我們十營弟兄是一家人。


    過些日子,我們要全部到前線去和長毛打仗。


    鼓點一響,就要衝上前去,那就是你死我活的事。


    弟兄們,你們在家,看到自己的父母兄弟和別人打架,打輸了,會不會隻在旁邊看,而不衝上前去幫忙呢?我看不會的。


    或許也有,那是不孝不悌的孽子,死後不能入祖塋的人。


    我們和長毛打仗,大家都是叔伯兄弟,長毛就是敵人。


    我們要團結一致去打長毛。


    綠營官兵為什麽失敗?就在於他們勝則爭功,敗則不救。


    眼看著自家兄弟被長毛吃掉,為保全實力,就不肯上前支援。


    弟兄們,這不但沒有軍紀,也沒有良心呀!”說到這裏,曾國藩停了一下,他看到所有勇丁都在專心聽著,從眼神裏看得出是讚同的。


    他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


    在衡州這幾個月,曾國藩的訓話比在長沙還要勤快,還要懇切。


    他給勇丁訓軍紀軍規,嚴戒嫖賭、遊冶、懶散、驕傲。


    曾國藩懂得恩威並重的道理。


    他認為帶兵之法,用恩莫如仁,用威莫如禮。


    對待營中官兵,他常以父兄的身分向他們不厭其煩地談為人處世的道理,言辭誠懇。


    他常說十營勇丁是一個家庭,自己是一家之長,從來沒有哪個家長不希望自己的子弟人人學好,個個成才的。


    有時講到動情處,曾國藩能聲淚俱下,使官兵深受感動。


    平時,曾國藩帶兵常用鼓勵、勸勉、宏獎等以仁體現恩的一套,今天,他決定要用以禮——軍紀,來體現威的一麵。


    這時,曾國藩兩道掃帚眉一皺,三角眼中射出肅殺的冷光。


    台下的勇丁,看到曾國藩這副神態,如同驟然刮起一股西北風,渾身泛起雞皮疙瘩,膽小的兩腿已發抖了。


    隻聽見他威厲的聲音響起:“這次在江西作戰,就出現這樣無軍紀、沒良心的人。


    澤字營陷入長毛的埋伏,即將全軍覆沒,而約好了的齡字營,卻不去救援,反而撤離戰場。


    大家說,我們這個家裏能容忍這樣不孝不悌、狼心狗肺的孽子嗎?我不責備齡字營的弟兄們,他們聽的是營官的命令。


    罪不可容的是他們的營官金鬆齡。”


    曾國藩猛然提高嗓門,大喝一聲:“把金鬆齡押上來!”方才還在做發財夢的金鬆齡,被兩個親兵推到前台。


    金鬆齡麵朝曾國藩跪下,說:“卑職沒有及時救援,卑職罪該萬死!”曾國藩望著跪在腳下的金鬆齡,雖叩頭認罪,而神色並不緊張。


    曾國藩好一會沒作聲。


    隻見他左手逐漸握攏,捏緊,忽然,猛地一下放開,喝道:“給我推下去斬了!”這是湘勇建立以來,第一次斬自家兄弟,而且這首次開刀的竟是一個營官!台下五千勇丁和各級將官們一時全都嚇懵了。


    金鬆齡頓時臉色灰白,癱倒下去,好一陣才醒悟過來。


    他淚流滿麵,連連磕頭:“曾大人饒命,念卑職是初犯,寬恕一次,卑職寧願挨一百軍棍。”


    曾國藩漠然看著金鬆齡,一言不發,蠟黃的長麵孔陰沉沉、冷冰冰的,如同一張將死老馬的臉。


    羅澤南慌忙出隊跑到台上,跪下,磕了一個頭:“曾大人,金鬆齡罪雖該死,但卑職當初跟他商議時,他並不讚同卑職的主意,情尚可原,且又是初犯,目前正是用人之際,懇求大人饒他一死。”


    羅澤南第一次在曾國藩麵前叫他“大人”,自稱“卑職”,使他心中一震。


    就憑著與羅澤南多年的深交而今日這樣匍匐求情的麵子,應該可以饒恕金鬆齡的死罪。


    曾國藩稍一猶豫,立即定了定神。


    不行!今天可以饒恕金鬆齡,明天就可以饒恕別人。


    犯了罪的人,一經講情便饒恕,今後軍中還能殺人嗎?軍法還有威嚴嗎?倘若軍紀鬆弛,今後不能成事,自己辜負朝廷之罪,誰來饒恕?他又一次握緊左手,嚴厲地對羅澤南說:“軍中無戲言,既不同意,可以不答應;一經答應,豈可不踐諾?”羅澤南訕訕地退到一邊。


    金鬆齡又叩頭道:“曾大人,卑職一死不足惜,但上有八十風燭殘年之老母,下有嗷嗷待哺之幼兒,望大人看在母老子幼的份上,網開一麵,饒卑職一死,金氏先人定會銜環結草以報。”


    曾國藩臉上的肌肉一陣陣抽搐,左手捏得更緊,汗從手心裏流出,他咬了咬牙關說:“母老子幼,本可饒你一死,但五千湘勇之軍紀軍風,不能因你一命而廢弛,皇上之聖命,三湘父老之期望,不能容許我法外施恩。


    今日殺你,實出無奈。


    你從小讀聖賢書,帶勇以來,我又多次開導,應當明白一身與天下相比,孰重孰輕的道理。


    眼下長毛肆虐,生靈塗炭,我是要一支蕩平巨寇的勁旅,還是要一盤鬆鬆垮垮的散沙?母老子幼,你不必擔憂。”


    曾國藩叫身邊的親兵拿來紙筆,寫了幾行字交給金鬆齡,說:“你看後交給一位信得過的人保存,放心上路吧!”金鬆齡接過紙揮,隻見上麵寫著:原湘勇營官金鬆齡因犯軍法處死,家中老母幼子無靠,每月由營務處寄銀十兩,直到老1/4|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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