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奔喪遇險|一湘鄉曾府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湘鄉縣第一號鄉紳家,正在大辦喪事。


    這人家姓曾,住在縣城以南一百三十裏外的荷葉塘都1。


    荷葉塘位於湘鄉、衡陽、衡山三縣交界之地,崇山環抱,交通閉塞,是個偏僻冷落、荒涼貧窮的地方,但矗立在白楊坪的曾氏府第,卻異常宏偉壯觀:一道兩人高的白色粉牆,嚴嚴實實地圍住了府內百十間樓房;大門口懸掛的金邊藍底“進士第”豎匾,門旁兩個高大威武的石獅,都顯示著主人的特殊地位。


    往日裏,曾府進進出出的人總是昂首挺胸,白色粉牆裏是一片歡樂的世界,仿佛整個湘鄉縣的幸福和機運都鍾萃於這裏。


    現在,它卻被一片濃重的悲哀籠罩著,到處是一片素白,似乎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過早地降臨。


    大門口用鬆枝白花紮起了一座牌樓,以往那四個寫著扁宋體黑字——“曾府”的大紅燈籠,一律換成白絹製的素燈,連那兩隻石獅頸脖上也套了白布條。


    門前大禾坪的旗杆上,掛著長長的招魂幡,被晚風吹著,一會兒慢慢飄上,一會兒輕輕落下。


    禾坪正中搭起一座高大的碑亭,碑亭裏供奉著一塊朱紅銷金大字牌,上書“戊戌科進士前禮部右堂曾”。


    碑亭四周,燃起四座金銀山,一團團濃煙夾著火光,將黃白錫紙的灰燼送到空中,然後再飄落在禾坪各處。


    天色慢慢黑下來,大門口素燈裏的蠟燭點燃了。


    院子裏各處也次第亮起燈光。


    曾府的中心建築黃金堂***通明。


    黃金堂正中是一間大廳,兩邊對稱排著八間廂房。


    此時,這間大廳正是一個肅穆的靈堂。


    正麵是一塊連天接地的白色幔帳,黑漆棺材擺在幔帳的後邊,隻露出一個頭麵。


    幔帳上部一行正楷:“誥封一品曾母江太夫人千古”。


    中間一個巨大的“奠”字,“奠”字下是身穿一品命服的老太太遺像。


    隻見她端坐在太師椅上,慈眉善目,麵帶微笑。


    幔帳兩邊懸掛著兒女們的挽聯。


    上首是“斷杼教兒四十年,是鄉邦秀才,金殿卿貳。”


    下首是:“扁舟哭母二千裏,正鄱陽浪惡,衡嶽雲愁。”


    左右牆壁上掛滿了祭幛。


    領頭的是一幅加厚黑色哈拉呢,上麵貼著四個大字:“懿德永在”。


    落款:正四品銜長沙知府梅不疑。


    接下來是長沙府學教授王靜齋送的奶白色杭紡,上麵也有四個大字:“風範長存”。


    再下麵是一長條白色貢緞,也用針別著四個大字:“千古母儀”,左下方書寫一行小字:“世侄湘鄉縣正堂朱孫貽跪挽。”


    緊接縣令挽幛後麵,掛的是湘鄉縣四十三個都的團練總領所送的各色綢緞絨呢。


    遺像正下方是一張條形黑漆木桌,上麵擺著香爐、供果。


    靈堂裏,隻見香煙嫋嫋,不聞一絲聲響。


    過一會兒,一位年邁的僧人領著二十三個和尚魚貫進入靈堂。


    他們先站成兩排,向老太太的遺像合十鞠躬,然後各自分開,緩步進入幔帳,在黑漆棺材的周圍坐下來。


    隻聽見一下沉重的木魚聲響後,二十四個和尚便同時哼了起來。


    二十四個聲音——清脆的、渾濁的、低沉的、激越的、蒼老的、細嫩的混合在一起,時高時低,時長時短,保持著大體一致。


    誰也聽不清他們究竟在哼些什麽:既像在背誦經文,又像在唱歌。


    這時,一大捆一大捆檀香木開始在鐵爐裏燃燒。


    香煙在黃金堂裏彌漫著,又被擠出屋外,擴散到坪裏,如同春霧似地籠罩四周的一切。


    整個靈堂變得灰蒙蒙的,隻有一些質地較好的淺色綢緞,在附近的燭光照耀下,鬼火般地閃爍著冷幽幽的光。


    換香火、剪燭頭、焚錢紙、倒茶水的人川流不息,一概渾身縞素,躡手躡腳。


    靈堂裏充滿著凝重而神秘的氣氛。


    靈堂東邊一間廂房裏,有一個六十二三歲、滿頭白發的老者,麵無表情地頹坐在雕花太師椅上,他便是曾府的老太爺,名麟書,號竹亭。


    曾家祖籍衡州,清初才遷至湘鄉荷葉塘,一直傳到曾麟書的高祖輩,由於族姓漸多略有資產而被正式承認為湘鄉人。


    麟書的父親玉屏少時強悍**,不喜讀書,三十歲後才走入正路,遂發憤讓兒輩讀書。


    誰知三個兒子在功名場上都不得意。


    二子鼎尊剛成年便去世,三子驥雲一輩子老童生,長子麟書應童子試十七次,才在四十三歲那年勉強中了個秀才。


    麟書自知不是讀書的料子,便死了功名心,以教蒙童餬口,並悉心教育兒子們。


    麟書秉性懦弱,但妻子江氏卻精明強幹。


    江氏比丈夫大五歲,夫妻倆共育有五子四女。


    家中事無巨細,皆由江氏一手秉斷。


    江氏把家事料理得有條有理,對丈夫照顧周到,體貼備至。


    麟書幹脆樂得個百事不探,逍遙自在。


    他曾經自撰一副對聯,長年掛在書房裏:“有子孫,有田園,家風半耕半讀,但將箕裘承祖澤;無官守,無言責,世事不聞不問,且把艱巨付兒曹。”


    現在夫人撒手去了,曾麟書似乎失去了靠山。


    偌大一個家業,今後由誰來掌管呢?這些天來,他無時無刻不在巴望著大兒子迴來。


    曾府有今日,都是有這個在朝廷做侍郎的大爺的緣故。


    喪事還要靠他來主持,今後的家事也要靠他來決斷。


    就在曾麟書坐在太師椅上,獨自一人默默思念的時候,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身著重孝,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這是麟書的次子,名國潢,字澄侯,在族中排行第四,府裏通常稱他四爺。


    “爹,夜深了,您老去歇著吧!哥今夜肯定到不了家。”


    “江貴已經迴來五天了。”


    老太爺睜開半閉著的雙眼,眼中布滿血絲,“他說在安徽太湖小池驛見到你哥的。


    江貴在路上隻走了十六天,你哥就是比他慢三四天,這一兩天也要趕迴來了。”


    “爹,江貴怎好跟哥比!”說話的是次女國蕙。


    她雙眼紅腫,麵孔清瘦,頭上包著一塊又長又大的白布,正在房中一角清理母親留下來的衣服,“江貴沿途用不著停。


    哥這樣大的官,沿途一千多裏,哪個不巴結?這個請吃飯,那個請題字,依我看,再過半個月,哥能到家就是好事了。”


    麟書搖搖頭說:“你們都不知你哥的為人。


    這種時候,他哪會有心思赴宴題字,莫不是出了什麽意外吧!”麟書無意間說出“意外”二字,不免心頭一驚,湧出一股莫名的恐懼來。


    “哥會遇到什麽意外呢?雖說長毛正在打長沙,但沅江、益陽一路還是安寧的呀!江貴不是平安迴來了嗎?”國潢沒有體會到父親的心情,反而把“意外”二字認真地思考了一番。


    “你們不知道,江貴對我說過,他這一路上,膽都差點嚇破了。”


    接話的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他是麟書的第四子,名國荃,字沅甫,在族中排行第九,人稱九爺。


    他也是一身純白,但卻不見有多少戚容。


    國荃放下手中帳本,說:“江貴說,他從益陽迴湘鄉的途中,遇到過兩起裹紅包頭布,拿著明晃晃大刀的長毛,嚇得他兩腿發抖,急忙躲到草堆裏,直到長毛走過兩三裏後才敢出來。”


    “團勇呢?團勇如何不把那些長毛抓起來?”國潢是荷葉塘都的團總,他對團勇的力量估計很高。


    “四哥,益陽還沒有辦團練哩!”搭腔的是麟書的第三子國華,族中排第六。


    這位六爺已出撫給叔父為子,他雖然也披麻帶孝,但卻蹺起二郎腿在細細地品茶,與其說是個孝子,不如說是個茶客。


    他略帶鄙夷地說,“四哥總是團勇團勇的,真正來了長毛,你那幾個團勇能起什麽作用?省城裏提督、總兵帶的那些吃皇糧的正經綠營都打不贏,長毛是好對付的?我看長沙早晚會被長毛占領。”


    曾府少爺們的這幾段對話,把掛名為湘鄉縣團練總領的老太爺嚇壞了。


    他離開太師椅,在房子裏踱著方步,默默地禱告:“求老天保祐,保祐我的大兒子早日平安歸來。”


    老太爺喃喃自語多時,才在大女兒國蘭的攙扶下,心事重重地走進臥室。


    1都,清朝行政區劃名,大致相當於現在的鄉。


    二波濤洶湧的洞庭湖中,楊載福隻身救排——就在曾麟書默默禱告的第二天午後,嶽陽樓下停泊了一隻從城陵磯劃過來的客船,船老大對艙裏坐著的一主一仆說:“客官,船到了嶽州城。


    今天就停在這裏,明天一早開船。


    現在天色還早,客官要不要上岸去散散心?”艙中那位主人打扮的點點頭,隨即走出艙外,踏過跳板上岸,仆人在後麵緊跟著。


    走在前麵的主人約摸四十一二歲年紀,中等身材,寬肩厚背,戴一頂黑紗處士巾,前額很寬,上麵有幾道深刻的皺紋,臉瘦長,粗粗的掃把眉下是兩隻長挑挑的三角眼,明亮的榛色雙眸中射出兩道銳利、陰冷的光芒,鼻直略扁,兩翼法令長而深,口闊唇薄,一口長長的胡須,濃密而稍呈黃色,被湖風吹著,在胸前飄拂。


    他身著一件玄色布長袍,腰係一根麻繩,腳穿粗布白襪,上套一雙簇新的多耳麻鞋,以緩慢穩重的步履,沿著石磴拾級而上。


    此人正是曾麟書焦急盼歸的長子,早些天尚官居禮部右侍郎,兼署吏部左侍郎曾國藩。


    一個多月前,曾國藩奉旨離京赴贛,充任江西鄉試正主考官。


    行抵安徽太和小池驛,突然接到江貴送來的母死兇信,便立即改道迴家,火速由水路經江西到湖北,昨天又由湖北進入湖南。


    跟在後麵的仆人名喚王荊七,近三十歲,人生得機靈精神。


    “大人。”


    王荊七輕輕地喊一聲。


    “又忘記了!”曾國藩威嚴地打斷他的話,“我現在已不是侍郎,而是迴籍守製的平民,懂嗎?”“是!”荊七一陣惶恐,連忙改口,“大爺,前麵就是嶽陽樓,你老上去吃點東西吧!這些天來,你老沒有好好吃過一餐飯。”


    曾國藩沒有作聲,隻是輕輕地點一下頭。


    自從見到江貴後,曾國藩就處於極度悲痛之中。


    昨天船進洞庭湖後,心情才開始平靜下來。


    但當他抬頭凝望眼前這座號稱“天下樓”的嶽陽樓時,不禁又雙眉緊皺起來。


    前次遊曆,是在道光十九年初冬。


    那時的嶽陽樓,是何等的雄偉壯觀,氣概不凡!登樓遊覽,酒廳裏高掛的是範仲淹傳誦千古的《嶽陽樓記》,樓下是煙波浩淼的八百裏洞庭。


    散館進京的二十九歲翰林曾國藩,反複吟誦著“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警句,豪情滿懷,壯誌淩雲:此生定要以範文正公為榜樣,幹一番烈烈轟轟、名垂青史的大事業!而眼下的嶽陽樓油漆剝落,簷角生草,黯淡無光,人客稀少,全沒有昔日那種繁華興旺的景象。


    曾國藩感到奇怪。


    他心裏想,或許是今日的心情大異於先前了吧!曾國藩上了二樓,揀一個靠近湖麵的幹淨座位坐下,荊七坐在對麵。


    剛落座,酒保便滿麵堆笑地過來,一邊擦著桌麵,一邊客氣地問:“客官,要點什麽?”不等迴答,又接著說,“小樓有新宰的嫩黃牛,才出湖的活鯉魚,池子裏養著君山的金龜,螺山的王八,還有極烈極香的‘呂仙醉’。


    李太白當年喝了此酒,在小樓題詩稱讚:‘巴陵無限好,醉殺洞庭秋。


    ’……”酒保正滔滔不絕地說得高興,荊七不耐煩地擺擺手:“你在嚼些什麽舌頭!看看這個。”


    說罷,揚起係在腰上的麻繩。


    酒保一看,立即收起笑容:“小的不知,得罪,得罪!”隨即又說,“客官不吃葷的,小樓也有好素菜:衡山的豆幹,常德的捆雞,湘西的玉蘭片,寶慶的金針,古丈的銀耳,衡州的湘蓮,九嶷山的蘑菇。”


    這些菜名,曾國藩聽了很覺舒暢。


    寓居北京十多年,常常想起家鄉的土產。


    他對酒保說:“揀鮮嫩的炒四盤來,再打一斤水酒。”


    “好嘞!”酒保高聲答應,興衝衝地走下樓去。


    很快便端上四大盤:一盤油燜香蔥白豆腐,一盤紅椒炒玉蘭片,一盤茭瓜絲加捆雞條,一盤新上市的娃娃菜,外加金針木耳蘑菇湯。


    紅白青翠、飄香噴辣地擺在桌上。


    曾國藩喝著水酒,就著素菜,吃得很是香甜。


    喝完酒,酒保又端來兩碗晶瑩的大米飯,曾國藩吃得味道十足。


    不僅是這些日子,他仿佛覺得自從離開湖南以來,就再也沒有吃過這麽好的飯菜了。


    “還是家鄉好哇!”曾國藩放下筷子,感慨地說。


    剛放下碗,酒保又殷勤地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茶,說:“客官看來是遠道而來,不瞞二位,這茶是用道地的君山毛尖泡的。”


    見曾國藩微笑地望著自己,酒保心中得意,“客官有所不知,君山上有五棵三百年的老茶樹。


    當中一棵,是給皇上的貢茶,左右兩邊兩棵是撫台大人和知府老爺送給親戚朋友的禮品。


    左邊第二棵是茶場老板的私用,右邊第二棵則是小樓世代包下的。


    不是小的吹牛,這碗茶在京城,怕是出一百文也買不到,小樓規矩,每位客官用完飯後,奉送一碗道地的君山茶。”


    酒保邊說邊利索地收拾碗筷,擦幹淨桌麵,下樓去了。


    曾國藩呷了一口茶,雖比不上京師買的上等毛尖,但也確實使人心脾清爽。


    他沒有想到,破敗的嶽陽樓上卻有這樣好的飯菜和能說會道的酒保,心情舒暢多了。


    他端起茶碗,向窗外的湖麵眺望。


    陽光照在湖水上,泛起點點金光。


    遠處,一片片白帆在遊弋。


    極目處,有一團淡淡的黑影。


    曾國藩知道,那就是君山。


    近處,沿湖岸停泊著一個接一個木排。


    這些木材大半出自湘南山區,紮成排後順著湘江漂流,越過洞庭湖,進入長江,再遠漂武昌、江寧、上海等地。


    放排的人叫做排客。


    排客們終年在水麵漂浮,把家也安在排上。


    排上用杉樹皮蓋成小棚子,家眷就住在裏麵。


    曾國藩正頗有興趣地看著樓下幾個排上人家的生活,不料湖麵陡然起風了,滿天烏雲翻滾,像要下雨的樣子。


    剛才還是明鏡般平靜的湖麵,頓時波浪翻卷。


    風越刮越大,波浪也越卷越高,湖麵上的木排隨著波浪在上下起伏,幾個離岸邊不遠的木排在迅速向湖邊靠攏。


    大雨嘩嘩而下,雨急風猛,溫順的洞庭湖霎時變成了一條狂暴的惡龍。


    曾國藩坐在樓上,渾身感到涼颼颼的。


    他有點擔心,這座千年古樓,會不會被這場暴風雨擊垮?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他看到離岸邊約百來丈遠的湖麵上,一個小排被風浪打得左右搖晃,卻一步也不能前進。


    一個漢子死死地扶著排後舵把,另一個漢子急得這邊跑到那邊。


    猛地一個大浪打來,木排上低矮的杉樹皮屋垮了,一個木箱被水衝到湖裏。


    兩邊跑的漢子縱身跳到水中去抓木箱。


    木排上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嚇得蹲在排上,緊緊地抓著一根纜繩。


    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急得在排上前後亂竄。


    又一個大浪打過來,小女孩被卷進了湖中。


    “不得了!”曾國藩喊了一聲,放下茶碗,猛地站起。


    荊七也趕緊站起,緊張地倚著窗口觀望。


    正在這危急時刻,湖邊木排上跳下一個年輕人,冒雨迎浪向湖中遊去。


    隻見那青年一個猛子紮入水底,剛好到排邊又露出頭來。


    他輕捷地遊到手腳亂抓的小女孩身邊,把她高高托出水麵,遊到排邊。


    曾國藩到這時才舒了一口氣。


    那青年上了木排,用手指指點點,排上的漢子拿來一大捆粗繩。


    青年接過繩子,走到排頭,將繩子一頭係在排上,另一頭係在自己腰上,複跳入湖中,用自己一人之力在前麵水中拉排。


    那木排居然跟著年輕人前進起來,湖邊觀看的人一齊喝采。


    曾國藩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


    木排緩緩地向岸邊移動,平安地來到嶽陽樓腳下。


    排上那兩個漢子上得岸來,扶住年輕人,納頭便拜。


    曾國藩對那個年輕人見義勇為的品德和罕見的神力感慨不已,對荊七說:“你去請那位壯士來,我要見見他。”


    一會兒,荊七帶上一個人來。


    曾國藩見來人身穿一套粗布衣褲,頭上包著一塊黑布,四方臉,粗黑的眉毛,大而有神的眼睛,鼻梁端正,兩頰豐滿,心中甚是高興。


    他站起來,伸手指著對麵一方座位說:“壯士請坐!”“在下與老爺素不相識,豈敢冒昧。”


    “壯士剛才救人救排的舉動,乃英雄豪傑的作為,令鄙人欽佩不已。


    壯士不必客氣,坐下好敘話。”


    曾國藩待年輕人坐下後,又吩咐荊七:“叫酒保速來幾盤葷菜,外加一斤‘呂仙醉’。


    再上一盤素菜,半斤水酒。”


    須臾酒保端上酒菜來。


    曾國藩叫荊七滿滿地給客人倒一杯酒,然後自己舉起酒杯來,說:“鄙人因重孝在身,不能用烈酒葷腥,借這水酒素菜,聊陪壯士喝兩杯。”


    年輕人並不多謙讓,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好!壯士真豪俠之士。”


    曾國藩又叫荊七篩酒,問:“請問壯士尊姓大名,何處人氏?青春幾何?”“在下姓楊名載福,字厚庵,長沙縣人,今年三十歲。”


    曾國藩頻頻頷首,不待楊載福發問,便自報了姓名,說:“鄙人在武昌一官員家教公子讀書,上月老母不幸去世,現迴湘鄉為母親辦理後事。”


    “原來是位飽學先生,載福失敬了。”


    楊載福說著站起來重施一禮。


    曾國藩連忙叫他坐下,又勸他喝了一杯酒。


    “楊壯士舍己救人,品德高尚,且氣力之大,鄙人從未見過第二人,壯士能賞光應邀,鄙人很是感激。


    請問壯士,你這般神力是如何練出來的?”“承老先生誇獎,實不敢當。”


    楊載福放下杯筷,恭敬地答道,“載福生在放排人家。


    父親經營一輩子排業,隻因生性仗義疏財,家中並未落下積蓄。


    載福小時,家父曾請了一位先生教我讀書識字。


    怎奈載福不上進,所愛的是跑馬射箭、使槍弄棒。


    家父想到排上常年要請武師保鏢,不如幹脆讓我棄文就武,於是請來南北武林高手,教我武功。


    我在師傅們的指教下,略有長進,十八歲便開始隨父闖蕩江湖,見過一些世麵,也會過不少強盜英雄。


    前年家父棄世,便自己單獨放起排來。”


    曾國藩一邊聽楊載福講話,一邊細細地端詳他。


    見他雙眼烏黑發亮,正應相書上所言“黑如點漆、灼然有光者,富貴之相。”


    左眉上方一顆大黑痣,又應著相書上所言“主中年後富貴”。


    對於相書,曾國藩既相信又不全信。


    他喜歡相人。


    一方麵將別人的長相去套相書上的話,另一方麵,他又看重這人的精神、氣色、談吐舉止,尤重其人的為人行事。


    將兩方麵結合起來,去判斷人之吉兇禍福。


    眼前這位楊載福,憑著他多年的閱曆和相人的經驗,兩方麵都預示著前程遠大,隻可惜埋沒在芸芸眾生之中,得不到出人頭地的機會。


    應當指點他。


    曾國藩待楊載福說完後,問:“目今兵戈已起,國家正要的是壯士這等人才。


    不知壯士肯舍得排業,去投軍麽?”楊載福答:“家父從小就跟載福說過: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我也常想,倘若這點能耐能被在位者賞識,為國家效力,今後求得一官半職,也能告慰先父在天之靈了。”


    好!有誌氣!”曾國藩高興地說,“鄙人與湖南巡撫有一麵之交,我為你寫封薦書,你可願去長沙投奔駱大人?”“願意!”楊載福站起來,爽快地迴答,“盡管長毛正在圍攻長沙,別人都說長毛厲害,但載福不相信,我偏要在炮火之中進長沙。”


    荊七從酒保處借來紙筆,曾國藩寫了幾句話,用信封封好,交給楊載福。


    楊載福鄭重地接過信,藏在貼身衣袋裏,然後對曾國藩倒身一拜:“老先生在上,受載福一拜。


    今生若有個出頭之日,定然不忘老先生的大恩大德。


    載福這就到排上去料理一番,三五天之內即赴長沙投奔駱大人。”


    說罷昂首下樓而去。


    曾國藩即命荊七與酒保會帳,然後也離開了嶽陽樓。


    三擺棋攤子的康福——曾國藩從嶽陽樓上下來,想起無意間結識了一位本事出眾的江湖好漢,又給他指引了出路,心中甚是快樂,一個多月來母喪的悲戚暫時淡忘了一些。


    看看離天黑尚有個把時辰,便信步來到嶽州城的鬧市區。


    隻見三街六市,人來人往,百行百業倒也齊全。


    十字路口一家當鋪門前圍著一堆人,地上攤開一張紙,紙上畫著橫豎交叉的格子,上麵布著幾顆黑白棋子。


    原來是街頭對弈!曾國藩年輕時有兩個嗜好:一個是吸水煙,一個是下圍棋。


    後來,水煙戒了,對圍棋的興趣卻始終不減。


    隻是在公事忙時,盡量克製著少下。


    自從六月份離京以來,兩個多月沒有下圍棋了,今日一見,如同故友重逢,饒有興趣地駐足觀看。


    棋局上首坐的那人,在二十三四歲左右,臉色蒼白,滿臉胡須猶如一叢茅草,衣褲皺皺巴巴的,像有半年未換過了。


    他的腳邊用石塊壓著一張紙,上書:“康福殘局。


    勝一局收錢十文,敗一局送錢二十文。”


    原來是個擺棋攤子的。


    曾國藩正想走開,卻想起看了這樣久,卻一直不見二人動過一子,感到奇怪。


    再細看一眼,隻見康福執黑,執白的人一枚子舉在半空多時,不能將它定在何處。


    曾國藩替那人著想。


    他越想越驚異,這黑子居然無從攻破!他開始對這位擺棋攤子的康福另眼相看了:棋藝不錯,看來自己也不是他的對手。


    正思忖間,人圈外有人在大喊大叫:“誰敢在我的地盤上逞威風,趕緊識相點滾開!”說著便分開眾人,衝了進來,後麵跟著三個惡狠狠的打手。


    康福抬起頭來,望了來人一眼,說:“相公,你不認識了?前天在橋邊你還跟我對弈了一局。”


    說罷站起來。


    圍觀的人見勢頭不對。


    都紛紛散開。


    曾國藩這時才看見康福的布鞋頭上縫了兩塊白布,這是沅江、益陽一帶的風俗:為死去的父母服喪。


    “誰跟你下過棋?不要胡扯!”闖進來的人一臉兇惡,“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你在我的地盤上做了半天買賣,居然可以不經過我的允許,好大的膽子!”“好,好!既然相公不允許,我這就走,這就走。”


    康福彎下腰,收拾棋子,準備走。


    “好輕鬆!說走就走?”兇漢子卷起袖子,攔住康福。


    “不走怎的?你說!”康福並不示弱。


    “拿出一百兩銀子來,我放你走!”“豈有此理!我今天一天在這裏還沒有賺到半兩銀子。


    你不是存心訛人嗎?”康福小心地將棋子裝進布袋,從容地說。


    “沒有銀子,就拿棋子作抵押。”


    兇漢一揮手,“弟兄們,給我搶棋子!”打手們一哄而上。


    康福左手護著布袋,隻用右手對付他們。


    就這一隻手,四條漢子也攏不了邊。


    曾國藩暗暗稱奇,心想:“又是一條好漢!”一個打手火了,順手抄起旁邊一條板凳,就要向康福頭上砸來。


    正在這時,人圈外猛地響起一聲雷鳴:“住手,你們這一群混蛋!”喊聲剛落,人便來到圈內,一手奪過板凳。


    那人圓睜豹眼,指著兇臉漢子罵道:“好個不知廉恥的家夥,欺侮外鄉人,你還算得個男子漢嗎?”那兇臉漢子立時軟下來,陪著笑臉說:“師傅,這小子在我的鋪子前麵擺攤子,也不跟我打個招唿,是他先欺侮我呀!”“人家一個人,你三四個,你先動手,到底是他欺侮你,還是你欺侮他?”來人完全是一副長輩訓斥晚輩的口氣。


    “今天看在師傅的分上,饒了你。


    你滾吧!”那漢子對他的師傅拱拱手,帶著其他三人,悻悻地鑽出人圈。


    康福向來人行了一禮,說聲“多謝”,也便轉背走了,走出幾步遠後他又迴頭望了一眼。


    曾國藩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默不作聲,這時才喊了聲:“小岑兄,久違了!”那人掉過臉來,興奮異常地答道:“哎呀!原來是滌生兄!你怎麽會在這裏?真正是巧遇。”


    說著,連忙走過來,緊緊拉住曾國藩的手,一眼看見他腰間的麻繩,驚訝地問:“這是怎麽迴事?”“家母六月十二日去世了。”


    曾國藩輕輕地迴答,“伯母仙逝兩個多月了,我卻一點都不知道,真對不起!”小岑歎息著。


    “這裏不是說話處,我們找個酒樓去喝兩杯吧!”“好!就到前麵酒店去吧!”1/4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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