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薑青姝很快就整理好了思緒,對梅浩南道:“你繼續派人去探聽消息,祁王那邊應該還會傳消息來,當第一時刻稟報朕。”


    梅浩南抱拳:“是。”


    梅浩南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薑青姝負手靜靜立在原地,看著梅浩南離去的方向,眼神有些放空,似是看他,又好像沒看,摸著下巴若有所思。


    她在想祁王的事。


    這是薑青姝一早就埋的暗棋。


    早在祁王把崔琿的一部分罪證交給薑青姝時,她就讓祁王代為保管,此外,她還將崔弈臨死前留下的那封信交給了祁王,讓他在最恰當的時機將此物拿出來。


    ——交給沐陽郡公杜如衾。


    祁王當時不解,還問:“臣弟不明白,辛辛苦苦收集到此物,為何要交給郡公?她畢竟是崔尚書的母親。”


    薑青姝微笑著解釋道:“杜如衾雖是崔琿、崔令之的母親,卻與其子不同,她曆經三朝,從布衣到如今的地位,皆因幾代帝王賞識器重,對昭皇室可謂是忠心耿耿。”


    杜如衾年紀大了身體不好,這幾年連上朝的次數都越來越少。


    她的兩個兒子在朝中活動頻繁,她平時也無暇管束,極少過問。


    但她若是知道,她的兒子要造反,要讓大昭就此覆滅、改朝換代呢?


    杜如衾一生為國,若不是受兩代帝王賞識提拔,豈能從一介孤女做到位列朝班、榮封郡公,而後又嫁入崔氏一族,至今曆經三朝得滿朝敬重?皇家於她之恩高義重,非肝腦塗地無以為報,而如今子孫所為,又將她推到了什麽不忠不義的境地?百年之後有何顏麵去見先帝?


    如果是平時去找她,杜如衾必會避諱萬分,認為來者是蓄意挑撥母子關係,更不相信兒子會如此大逆不道。


    所以祁王要見杜如衾,必須在他們的的確確已經動手的時候去見,讓杜如衾避無可避,親眼看著已經發生的一切。


    至於拿著崔琿的罪證,則是在告訴杜如衾,她的兒子背地裏幹了什麽勾當,以及天子早就知道了此事,之所以一直不曾發作,是因為天子看在杜如衾勞苦功高的份上,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天子對崔氏一族如此寬容仁慈,但崔氏卻在謀劃弑君。


    而崔令之、崔琿兄弟二人所效忠擁護之人,正是害死她孫兒崔弈的兇手。


    這讓杜如衾作何感想?


    【祁王薑承晝聽說京城城門已關閉,親自拿著新得的千年靈芝去了崔府,一麵與崔琿寒暄,一麵說要將靈芝送給近日染疾的沐陽郡公杜如衾,順帶探望一二。】


    【得知祁王薑承晝要見母親,吏部尚書崔琿不便拒絕,帶著他來到沐陽郡公杜如衾養病的院落。】


    很好。


    祁王也動身了。


    薑青姝查看了一眼祁王的動向,放下心來,事情目前都在計劃內有序進行,隻要張瑾那邊沒有留什麽後招,應該不會出什麽大問題。


    張瑾也很難留後招。


    她之所以設計自己跳下懸崖,不單是為了轉明為暗,更是想要張瑾方寸大亂。


    這個人手腕太強、十幾年的官場廝殺所積攢下來的沉著冷靜不是那麽好打亂的,他太懂克製自己,隻有在她跟前動情時,才稍稍會失態,其他時候,便是泰山崩於前也麵不改色。


    沒有這樣的魄力,他也不會成為擊垮所有政敵、乃至先帝的贏家。


    所以,此人不可硬剛。


    要令其亂,當以攻心為上。


    先用情愛背叛來刺激他,令他被憤怒衝毀理智而貿然謀反;再令她的“死”來打擊他,令他自責內疚消沉,擾其判斷,亂其心神,露出更多破綻。


    從張瑾放棄殺趙玉珩、慌張趕迴行宮的行為上,也看出來他亂了、慌了。


    薑青姝能清楚地看到張瑾趕到行宮之後的種種反應,看著他站在懸崖上失神、在崖底茫然無措、在臨華殿懊悔痛苦,甚至一怒之下殺了跟隨他多年的周銓。


    種種反應,連她瞧了都要動搖。


    好像他有多癡情一般。


    但她知道,不是這樣的,張瑾曾說逐步親政的她與他相似,他們就像同一類人,如猛獸蟄伏於林,精於廝殺,噬骨吞肉,熟知叢林法則,絕不手軟,不甘為人刀俎,隻求乾坤在握。


    對她,她相信張瑾是愛的,但他這個人從來隻會理所當然地覺得權勢和愛情都能兼得,斷不會有什麽為愛犧牲的概念。


    現在,她就狠狠地打醒他。


    人若太貪心,隻會什麽都得不到,譬如張瑾,什麽都要的下場,就是她全都要奪走,什麽都不會留給他。


    如今事事都在她的掌控中,唯有一點讓薑青姝懊悔。


    ——那就是鄧漪。


    一想到鄧漪還受了傷,薑青姝便忍不住有些揪心難受,鄧漪陪伴她最久,她一點也不想失去她。


    她無法去向梅浩南他們訴說擔憂,因為身為帝王,成就大事不可優柔寡斷,權力之爭本就踏著無數骸骨,犧牲也再所難免。


    日落西山,月上枝頭。


    蟾光如水,灑滿崇山峻嶺,薑青姝站在山林,望著遠方靜靜出神。


    就在此時,肩頭微微傳來觸感。


    她偏頭,看到一隻修長又白皙的手抓著披風,正攏在她肩膀上。


    這是阿奚的披風。


    “夜裏風冷。”少年的聲音很輕。


    她轉過身來,對上少年那雙烏黑有神的大眼睛,浸在冰涼的月光裏,像攏著一汪清泉水。


    張瑜望著她,沒有說話。


    她問:“你就沒有想問朕的?”


    張瑜怔了怔,斷然搖頭:“沒有。”


    “你不想知道,趙玉珩為什麽突然複活嗎?”


    “他和我沒有關係。”


    “可朕當初騙了你。”


    “七娘這麽做,肯定也有迫不得已的原因,我不過一介江湖人,七娘沒必要什麽都和我解釋。”


    張瑜偏頭看向遠處,聳聳肩,故作輕鬆道:“皇帝身邊有很多人,我才懶得一個個了解他們,管他姓甚名誰、又經曆了什麽,都與我無關。”他說著一頓,垂睫道:“這世上唯一讓我掛念的……隻有七娘。”


    當初,如果不是她要納後宮了,他的存在會顯得格格不入,也會給她添麻煩,他也不會下定決心獨自離開。


    張瑜對任何人都不關心,不管那人是王侯將相、還是販夫走卒,他一律不稀罕,也根本不想了解。


    隻要她在他麵前,還是他的七娘。


    雖然內心深處還會有一絲妒忌,他會心裏泛酸地想:為什麽七娘的夫君可以是別人,就唯獨不能是他。至於她的夫君是誰,對他也來說並沒有什麽區別,他和七娘的關係,也隻能止步於現在。


    張瑜轉過頭來,低眼認真地看她,親自給她係將披風的係帶。


    他係得專注認真,好像眼下的事,就是最重要的事。


    “阿奚。”


    “嗯?”


    “……等時機到了,朕就要進京了。”


    “……嗯。”


    夜色之下,二人相對而立,默默無言。


    許久,張瑜才抬起被包紮過的手掌,輕輕摸了摸她的耳側,堅定地說:“我會一直伴你身側、護你周全,直到你不再需要我。”


    “是嗎?那萬一……對上你兄長呢?”


    她還是問出了這句話,微微笑著審視他,夜色下的眼神透亮,烏黑的眼珠子、幹淨的眼白,黑是黑,白是白,涇渭分明,像兩麵直抵人心的鏡子。


    張瑜也隻沉默刹那,就看著她說:“就算是他,我也不會讓了。”


    當初就是因為他讓了,才害她差點丟了命。


    自己最親的兄長要殺最愛的女子,現在想起來,也還是難受得無以複加,他從來沒有這麽像現在這樣生過兄長的氣,甚至有一種被最親的人欺騙背叛的感覺。


    當初如果不是他留下來會給七娘和兄長都帶來麻煩,他也不會選擇離開,兄長喜歡她,他沒有說什麽,可兄長明明知道七娘是他最愛的女子,明明知道他那麽在乎七娘,為什麽還要背著他殺七娘?


    答應他不造反,也食言了。


    兄長根本沒有考慮過他的感受。


    兩年不見,究竟是兄長變了,還是他從來沒有看清過兄長?


    張瑜不知道。


    他現在有點怕,如果他不在七娘身邊守著,怕又會發生什麽事讓他後悔莫及。


    謀反弑君這樣的事,他沒有辦法替兄長求情,更沒有資格替七娘原諒兄長,他隻能希望,兄長能醒悟過來及時收手,不要再錯下去了,不要讓天下陷入動蕩,更不要再和七娘為敵。


    他不想到了最後,與唯一的親人刀劍相向。


    ——


    行宮之中,空氣依然透著緊繃。


    跟了張司空十多年的周管家被梟首,參與弑君的那些士兵也都被張司空下令全部格殺,就連許騫,也被司空下令關起來了。


    葛明輝蒙狄等人始料未及,紛紛在司空跟前為許騫求情。


    但張瑾執意要處置他。


    他冷聲道:“受人蒙蔽亦為他自己愚蠢之過!做出弑君之事,我豈能容他?!”


    許騫跪在地上,臉色灰敗,並未辯駁。


    打從知道司空並未下令、他卻端著毒酒到陛下跟前時,他就知道自己這次是被周銓所利用,事後追究起來他也難辭其咎,隻是他沒想到,自己對司空如此忠心,一心扶持他登位,司空卻對他半點情麵不留。


    許騫被帶下去了,剩下那些武將麵麵相覷,都有些躁動不安。


    甚至有人覺得張司空這次過於不近人情。


    眼下正是用人之際,許騫也是追隨他許久、對他忠心耿耿之人,不過無心之過,卻被司空這般揪著不放,這樣剛硬絕情,讓他們這些追隨者不由得有些心底生寒。


    等清算完皇帝跳崖的事後,人人噤若寒蟬,看向司空的臉,又從那張冷淡俊美的臉上看不出太多,甚至覺得相比於先前的盛怒,張司空此刻又平靜到有點滲人了。


    至少現在他……還有理智吧?


    眾人也隻能這樣想著。


    張瑾也覺得自己還有理智。


    至少大腦還能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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