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瑾自十五歲入仕,就抱了必死之心,送走阿奚之後,他便再也無所顧忌,他為先帝肅清朝堂,遭過貶謫,入過牢獄,受過酷刑,滿身傷痕卻毫不怕死,孤身站在世家的對立麵。


    先帝駕崩,方有如今隻手遮天的張相。


    年輕稚嫩的小皇帝鎮不住他,她連看他都不太敢,眼神總是小心翼翼,好像生怕他一個不高興就篡位似的,當年他任職太子洗馬時她還小,小孩子大多是沒有什麽記憶的,她約莫不記得他曾照顧過她。


    張瑾微微垂睫,冷淡道:“陛下用過午膳之後還有事做麽?”


    薑青姝怔了一下,托腮想了想,說:“朕要先安置好皇姊。”


    雖然先帝下旨,不許宗室參政,但薑青菀的數值那麽好,這不用起來多可惜呐。


    她也記得阿奚的擔憂,但沒辦法,她是皇帝,皇帝也要工作的,張瑾總不能把她抓迴去陪弟弟,放著國事不管吧?


    就在此時,宮人進來道:“陛下,君後求見。”


    薑青姝:“……”


    張瑾:“……”


    誒誒誒誒?!腦子被帶歪了老想著阿奚了,差點忘了她還有這麽大一個正牌夫君呢!


    這才是她明媒正娶的君後好嗎!


    奇怪,怎麽有一種被人催著出軌還馬上要被發現的心虛感,明明她也沒玩什麽真格的……她也僅僅隻是……昨夜睡在了張府而已……


    催她趕緊去找弟弟的人還在這兒站著,好整以暇地看著她,似乎在無聲嘲弄著什麽。


    這個時候君後來,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微妙尷尬。


    薑青姝下意識要起身,外麵卻傳來一聲清淡的嗓音。


    “陛下龍體還好嗎?”


    殿門開闔,男人緩步而入,素氅雪絨鏤金爐,烏發雪顏,神色溫淡。


    她迅速坐了迴去,抬頭看過去。


    趙玉珩身後跟著宮令許屏,許屏雙手提著食盒,隱隱透出飯香,趙玉珩神色從容,看到張瑾在此,抬手朝他一禮,“張大人。”


    張瑾抬手迴禮,“臣見過君後。”


    趙玉珩直起身,烏瞳清澈如水,淡淡望著張瑾,溫聲道:“我已經聽聞昨夜之事的來龍去脈,陛下身中劇毒,好在今日龍體尚安,今日張相親自帶陛下迴宮,想來昨夜是張相在照料陛下。”


    張瑾道:“不過盡臣子本分。”


    趙玉珩溫和如初,但側顏卻生生出一種凜冽之感,他平靜道:“張相親口說人臣本分,那還望張相無論何時,都時刻謹記這四個字。”


    薑青姝:“……”


    不知道為什麽,她感覺到君後是生氣了。


    不愧是朕的君後!就是硬氣!不涉朝政,沒有實權,但當著張瑾的麵說話就是這麽不客氣。


    張瑾微微抬眼,麵無表情,也是一如既往地沒把對方放在眼裏,冷淡道:“臣自然謹記,不過陛下正與臣要討論國事,君後身為後宮中人,理應迴避。”


    “陛下還沒有用膳。”


    趙玉珩揮了揮袖子,身後的許屏走上前去,將食盒中的飯菜一一擺出來,香氣霎時彌漫滿殿,他看向薑青姝時神色溫和了幾分,“一切以陛下龍體為先,若是餓著肚子,如何能處理國事?張相何必急於這一時,還是等陛下用完膳再說吧。”


    說罷,趙玉珩轉身朝薑青姝走來。


    她麵上毫無血色,安安靜靜地望著他,趙玉珩目光在她臉上滯留片刻,才放心移開目光。


    他兀自掖袖,拿起玉箸,親自為她布菜,溫聲道:“臣特意命人在粥裏加了一些藥材,製成滋補暖胃的藥膳,沒讓他們準備葷腥油膩之菜,也不知合不合陛下口味。”


    氣氛很是微妙。


    薑青姝輕輕“嗯”了一聲,見他親自舀了一勺粥遞過來,就著他的手嚐了一口,“味道甚好。”


    “嚐嚐這個。”


    “這道菜也不錯,君後費心了。”


    “那陛下便多吃點。”


    趙玉珩旁若無人地為她夾菜,時不時用帕子為她擦拭嘴角。


    殿中靜謐,兩側宮人屏息垂首,秋月與許屏侍立一邊,神色都各有微妙。


    薑青姝小口吞咽著,悄悄抬睫,目光朝張瑾的方向遊離。


    張瑾靜靜佇立著,雙目低垂,仿佛一尊雕像。


    其實張瑾也沒有用早膳和午膳,但這個人,看起來好像是鐵打的一般,不需要任何人的關心。


    出於對臣子的體恤,薑青姝還是吩咐道:“來人,給張卿賜座。”


    宮人搬來一把椅子,張瑾抬手謝恩,隨後拂袖落座,繼續看著她。


    這架勢,儼然就是要等她吃完。


    薑青姝:“……”


    救命。


    她也不知道怎麽就成了這種狀況,被盯得很是食不知味,隻好將目光又轉向身邊的趙玉珩,趙玉珩抬眼迎上她的目光,眼底有些嘲意,像是在說“陛下你好端端地去招惹張瑾幹什麽?”


    因為需要提前知會神策軍大將軍趙德成,公主府的計劃,她是與他商量過的。


    沒有張瑾這一環。


    她卻在張瑾府上過夜了。


    趙玉珩又抬手,掖了掖她鬢角的發絲,指尖被手爐烘過,觸感幹燥而溫暖,見她不曾躲開,便掌心微落,貼向她冰涼的臉頰。


    微微摩挲。


    “還是不舒服嗎?”趙玉珩用掌心暖了暖她的臉頰,把懷裏的小手爐遞給她,她緊緊把手爐抱在懷裏,仰頭朝他笑了笑:“別擔心,朕已經好多了,君後昨夜很擔心吧?”


    “是。”


    “那朕親口告訴你一遍,朕沒事的。”


    “臣聽見了。”他撫了撫她的發頂,平靜道:“隻是臣安居深宮,無非就這麽點念想,陛下就當臣是太閑了、多慮了。”


    她怔了一下,有些赧然。


    “君後哪裏是多慮……”


    礙於張瑾在場,她沒有和他行什麽過分親密的舉動,隻是在桌下握了握他的手。


    趙玉珩反手扣住她的手。


    大掌溫暖,力量沉穩。


    令她心底一時安定。


    見她不再用膳,趙玉珩讓人撤下膳食,一轉身,看見張瑾依然安然端坐。


    此人定立極佳,便是泰山崩於前亦麵不改色,僅僅坐在那裏,都讓人無端心生寒意。


    趙玉珩多看了他一眼,又道:“讓張大人久等,看來所談之事甚為機要,才令張相親自等了這麽久。”


    張瑾道:“君後慎言,勿要探聽朝政,此乃大罪。”


    趙玉珩輕哂一聲,“朝政?”他感覺到握著自己手的指尖緊了緊,小皇帝似乎是怕他聯想到什麽沉屙往事,他卻平靜地說:“張相說的是,不過,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我究竟幹涉朝政與否,也隻能由陛下來斷定。”


    說著,他從薑青姝手裏抽出手,抬手對她一拜。


    “臣告退。”


    薑青姝見這二人針鋒相對,一時也不好說什麽,隻道:“君後慢走,朕晚些再來看你。”她看向一側的秋月,秋月意會,上前去送君後一程。


    趙玉珩離開紫宸殿,約莫行了百步,秋月見左右無人,才低聲說:“不瞞殿下,臣也是今日一早才知道陛下到了張府,此事實屬意外,陛下與張相事先並無聯係,並非故意隱瞞君後。”


    趙玉珩頓住,迴身看向秋月,淡淡反問:“少監以為我在懷疑陛下?”


    秋月一怔,心裏卻反問:難道不是嗎?


    秋月事事都為女帝考慮,在殿中之時,自然也在悄然觀察君後,看出君後對張相的幾分明顯排斥之意。


    公主府之事,張相突然摻和進來,並非是陛下與張相商議卻故意隱瞞君後,秋月無法確定君後是否在因為此事介意,特意提一提,也是怕君後認為女帝隱瞞他、對他不夠信任。


    畢竟,君心難測,臣子也怕被帝王忌憚利用,事後卸磨殺驢。


    秋月歎息:“看來,是臣妄自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後了。”


    趙玉珩說:“張瑾此人,看似沉默內斂,實則心如鐵石,狠辣不亞於謝安韞,陛下到底稚嫩,我不過是怕她被利用。”他閉了閉眼睛,眼角眉心脹痛不已,便抬手輕輕摁了摁,又說:“若論為臣之心,便是謝家都遠比張家可信,張瑾是何等出身,被馴化的忠犬與啖肉飲血的野犬,到底不一樣。”


    別人家的子弟,自小讀聖賢之書,有禮儀法度教化,一些想法根深蒂固。


    而張氏兄弟,父母雙亡,天生不受教化,是野生野長的惡犬。


    隻不過,先帝以雷霆手段打斷了他的骨頭,讓他得以忠犬的姿態匍匐在地,讓他咬誰就咬誰。


    一旦骨頭長好,那馴犬之人已逝,就一發不可收拾。


    小皇帝能像先帝一樣馴好這隻惡犬嗎?


    很難。


    秋月聽他的話,暗暗心驚,“多謝君後提點,臣會時刻提醒陛下。”


    趙玉珩頷首。


    秋月又送了他一程,才轉身折返。


    ……


    而紫宸殿中,君後剛走不久,就有人稟報,說宗正寺的人便將長寧公主帶來了。


    雖在宗正寺待了一夜,險些成了謀逆弑君的罪人,但薑青菀畢竟是皇長女,並沒有太多狼狽的姿態。


    她來的路上已經宗正寺的官員說了白日朝會上的事,對方真以為她是事先和女帝串通好的,過來釋放她時誠惶誠恐,宗正寺卿還親自對前一夜的無禮賠禮道歉。


    薑青菀怔了怔。


    她很快就明白,女帝這是在白送她一個功勞。


    怪不得昨夜那些人來抓她時,她驚怒交加,大喊著是女帝要殺她,如何也不肯束手就擒,裴朔卻冷靜安撫她,說:“殿下不必害怕,暫且隨他們走一趟,您會沒事的。”


    薑青菀盯著裴朔,憤怒道:“你是她的親信,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裴朔說:“臣不知。”


    薑青菀更加覺得可笑,“那裴郎還讓本宮不必害怕?你如何篤定她不是要鏟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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