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老兔子號上,倒鬥團與英方的第一次會麵,氣氛不算融洽。


    莫仕貞看著劍拔弩張的雙方,默默準備茶水。他在東寧常來常往,這次作為倒鬥團的顧問隨行。


    他左手邊是英國人的代表,名叫馬天篤,有五十來歲,在萬丹、巴達維亞和廈門做了幾十年生意,屬於各路勢力都要給三分薄麵的那種人。


    這次英國人和鄭經談買賣,馬掌櫃憑借和馮錫範多年的交情,忙前跑後,很快定好了各方的分紅,隻等最後的皆大歡喜。


    結果沒想到,這事遭到了戶官楊英的強力阻擊,他認為價格太過離譜堅決不批,雙方僵了近一年毫無進展。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倒鬥團閃亮登場!


    英國人立刻嗅到了單一賣方市場被打破的危險,急忙讓馬天篤出麵擺平。


    馬天篤也擔心自己的好處被攪,就親自去和倒鬥團談判。


    江湖上對這種事一般就兩種做法,要麽讓“楊英”和“倒鬥團”消失,要麽花銀子買“倒鬥團”不要搗亂。


    因為鬧不清倒鬥團的路數,楊英的後台又是和馮錫範勢均力敵的陳永華,馬天篤便選擇了更穩妥的後者,花錢買平安。有人脈才有買賣,有馮錫範這個靠山,買賣十拿九穩。對方如果夠聰明,就會拿銀子放棄這筆生意,大家還能交個朋友。


    但是在莫仕貞看來,這些鐵船好漢顯然不想交朋友。


    麵對滿滿一大盤整整四千兩銀子,王辛豈不為所動:“這就是馬掌櫃的開價?”


    馬天篤笑容可掬,目光卻十分淩厲:“王掌櫃,這個價碼不低了。你隻要價格和英國人一致,後麵還有重謝。”


    湯航眼睛冒綠光:“四千兩,六十六萬多呀!”


    泥馬這點兒錢就把你打發了?王辛豈嫌棄地瞪了湯航一眼:“英國人讓我割肉,可就給四千兩打發叫花子,是不是太沒誠意了?我們千裏迢迢而來,總不能白跑一趟,對吧?”


    湯航聽出這話在指桑罵槐,羞紅了臉。


    馬天篤也不多廢話:“明人不說暗話,請王掌櫃開價。”


    “我們初入江湖,把價格提高還怎麽做生意?這其中的損失讓我們自己擔的話,是不是不太合適?所以……”王辛豈豎起三根手指頭,“要你三成份子,不算過分吧?”


    馬天篤好像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哈哈大笑。


    王辛豈不理會他的嘲笑:“你們一支火槍敢要20兩銀子,一門炮敢要1000兩,真狠啊!老馬呀,錢乃身外之物,賺多少是個夠?你們一定孝敬了馮錫範不少銀子吧?這樣,老馮的份子給我們,我們幫你幹掉他,孝敬他的銀子我讓你賺了!不虧吧?”


    馬天篤愈發狂笑不止,王辛豈也跟著放聲大笑。


    許久,馬天篤收起笑聲,眉宇間顯露出一股兇狠:“王掌櫃,生意不是這麽做的。”


    王辛豈毫不退讓:“生意有很多做法,但總得能賺錢才行,我不能拿自己的錢陪你們玩。”


    “這麽說,你們是要與我們為敵嘍?”


    “我們隻看有沒有利益可圖!至於為不為敵,悉聽尊便。這樣吧,我們一支自來火提到10兩銀子,你們也可以賣這個價,大家公平競爭!”


    馬天篤一時竟搞不懂了。


    這些家夥完全不可理喻!如此找茬,對他們有什麽好處呢?難道他們也有後台?會是誰呢?可他們到港也有段日子了,並未見任何人請他們呀?


    湯航稍稍湊向羅靖濤:“兔哥,咱們這麽剛嗎?不是說做買賣講究和氣生財?”


    羅靖濤壓低聲音:“和氣生財要分場合!我們這是截標,必須對競爭對手十分強硬才行!如果不強硬,就會處處被動!你想,甲方本來就有兩個選擇,你自己不去爭取,難道指望甲方替你爭取嗎?”


    湯航仔細品味:“可是這樣,他們不會打擊報複嗎?”


    齊雙東早就不耐煩了:“打擊報複?我正好會會他們!”


    馬天篤壓住怒火,打量著這些怪人。初入江湖,他們哪來的本錢如此囂張?!看來這是逼自己不仁了!


    “既然如此,馬某告辭!”


    王辛豈嘴角一翹:“恕不遠送。”


    等馬天篤一行人離開,莫仕貞憂心忡忡地想勸王辛豈,可是被他一擺手止住了,隻好歎了口氣。


    湯航滿臉愁雲:“就這麽嗆英國人,不怕把生意嗆走?”


    王辛豈被氣得不知如何是好:“你們廠把你裁了是對的!跑業務是求爺爺告奶奶不假,但不是讓你動不動就跪呀!稍一得罪洋大人就嚇得渾身冒汗,你這就是買辦的奴性!”


    湯航被戳了痛處,梗著脖子三連否認。


    王辛豈繼續恨鐵不成鋼:“再說你得罪的是洋大人的買辦,又不是洋大人,拿狗當什麽主子?洋大人才不在乎你嗆不嗆他呢!隻要有錢賺,他們可以給異端下跪,把教友送上火刑架!不過馮錫範、馬天篤這倆人間之屑我是真不爽,尤其是馮錫範!馬天篤拿錢辦事,人家這是買賣,還說得過去。馮錫範就是單純的蠢加壞,搬弄權術逼死陳永華,最後還投了大清!”


    莫仕貞聽到了這段“劇透”,一時沒明白怎麽迴事,隻以為他在說馮錫範壞話:“王掌櫃,慎言。”


    羅靖濤招唿大家談正事:“商量一下接下來怎麽辦吧!他們談判不成,估計會用下三濫的手段!”


    王辛豈語出驚人:“我們主動出擊!當著鄭氏的麵,狠狠揍英國人一頓!”


    湯航嚇了一跳:“胖總,衝動是魔鬼!和氣生財!”


    “在21世紀,做買賣講的是和氣生財。”王辛豈邪邪地咧起嘴角,“但17世紀可沒這說法,江湖規矩就是殺人越貨!我觀察了,英國人的兩艘單桅木帆船加一起都沒老兔子號大,在自動火器麵前如插標賣首!”


    一聽有架打,齊雙東摩拳擦掌:“對!就該這樣!當年班超出使西域遇到了匈奴使團,二話不說滅了他們!這才叫漢風!”


    湯航越聽越心虛:“可這麽不就等於打馮錫範的臉嗎?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他怕是不會善罷甘休。”


    王辛豈輕蔑地一哼:“他那個位置的人得考慮自己的吃相,鄭經不是傻子!你們想,英國人把價格咬了一年,其中利益分配早就人盡皆知。現在咱們用更好的東西隻賣一半的價格,立刻就會吸引很多人的目光,眾目睽睽他能怎麽辦?”


    湯航苦笑:“我怕老馮不明著來,跟你玩陰的!”


    王辛豈傲嬌地抱起胳膊:“無所謂!想想你的主要目標是什麽?是賣給英國人瓷器、茶葉和棉布,對吧?所以打掉英國人和馮錫範的合作,我們的目的就達到了。至於老馮不高興,自然有需要我們火槍的人去讓他高興。”


    湯航萌萌地眨眨眼:“好像奇怪的知識又增加了,感覺自己能當大老板的樣子。”


    承天府北麵的禾寮港,是鄭氏集團手中最大的商業中心。


    在陳永華的鼓勵之下,通洋海商雲集禾港,大小房屋層山疊嶂,華船洋船遙相唿應,各色人等夾雜著轎子騾車熙來攘往,儼然一片大商埠的繁榮。


    今天剛剛下了一場雨,又被太陽一蒸,霧汽升騰,海麵上的船隻都變成了淡淡的輪廓,就連安平鎮和承天府城都好像與海天相連。


    朦朧中有一處大宅子,雕欄玉砌一看就是非富即貴。


    小茶樓上,一人背著手眺望海港。他個子不高卻身姿挺拔,眼睛不大但透露著精明。


    此人正是馮錫範。


    這位金庸小說中的“一劍無血”,曆史上是“台灣三傑”之一。他曾是鄭經的貼身侍衛,廈門之敗後,與陳永華等人護衛鄭經撤至台灣,因此深受信任。


    不過相比一輩子光明磊落、鞠躬盡瘁的老陳,老馮這人就有那麽億點點……


    史書載:“昧大體而喜弄權”。


    為了壓製陳永華,他不顧大局,鼓動鄭經與耿精忠結盟加入三藩之亂。可是又背棄盟約,讓耿精忠腹背受敵之下被迫降清,導致鄭氏的大陸反攻勢單力孤、功虧一簣。


    迴到台灣後,他死性不改玩弄權術,把戰敗的責任推到陳永華身上,最終逼死陳永華,獨攬大權。


    鄭經死後,他發動政變,絞死監國鄭克臧,立傀儡鄭克塽。


    1683年清軍發起平台之戰,他裹挾鄭克塽降清,明鄭滅亡。而他混了個正白旗漢軍的身份,也算得了榮華富貴。


    所以金庸把他描繪成一個心狠手辣、陰險至極的奸臣,倒也不算黑他。


    不然你聽他這語氣,妥妥的反派:“這麽說,他們執意要來攪局嘍?”


    馬天篤哈著腰:“中堂,我懷疑他們是陳中堂的人……”


    馮錫範不作聲,遠眺海麵上孤零零錨泊的那艘白色鐵船。


    這艘船的出現,在禾寮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每天都有人到海邊一睹鐵船容貌,市麵上也有很多傳言,還有人說這是邪術妖法雲雲。


    馮錫範不相信什麽邪術妖法,但他擔心這些不速之客會攪黃和英國人的生意!


    在楊英的作梗下,這事已經歸到陳永華那裏,如此看來這分明是他們聯手做的局呀!現在冒出來的這艘來路不明的鐵船,會不會也是陳永華的安排呢?


    如果是,那說明陳永華早就打算插手,自己需要認真思略對策。


    如果不是,那事情就好辦了,幹掉這些人就是。


    馮錫範背著手,聲音陰沉:“他們是什麽人,查清楚了嗎?”


    下屬報告:“他們自真臘而來。”


    真臘、暹羅等地確實有許多華夏移民,其中不乏很有實力的商賈,可從未聽說過有鐵船。而且他們竟然還做火器生意,難道與紅毛人還有勾結?


    似乎是為了解答他的疑惑,馬天篤站了出來:“中堂,在下販海數十年,從未聽說過真臘有鐵船。”


    馮錫範迴過身,那張黑臉讓眾人都下意識低頭彎腰,躲避他的低氣壓。


    馬天篤左右看看,接著說:“這些人雖然講漢話,口音卻十分古怪,衣冠也非華夏,一頭髡發不長不短,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冒出來的。”


    馮錫範高深莫測地點點頭:“馬掌櫃預備怎麽辦?”


    這是甲方爸爸在提要求呀!


    馬天篤急忙趨前一步:“中堂,依在下之見,幹脆……”


    他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


    “不可!”這個提議遭到了馮錫範下屬的反對,“萬一他們是陳永華的人,豈不是平白招惹麻煩?再說他們的鐵船巨大無比,你們僅兩艘單桅小船,如何與之相抗?”


    這話說得很明白了——事可以做,但馮錫範是不會出手的。也不可以和鄭氏有牽扯,隻能是“海商火並”。


    馬天篤很有把握:“三日後是月缺之夜,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幹掉他們!待到天明之時,隻留下一艘空船,沒有證據,自然無法怪罪到中堂這裏。”


    “那就由你去辦吧!切記不可都殺光,要留下幾個活口帶迴審問。”馮錫範的眼中閃過一絲兇光。


    到手的銀子被人搶走可還行?既然給臉不要臉,那就好好教教他們江湖規矩!


    “中堂放心。”馬天篤陰笑著行禮,轉身離去。


    待馬天篤離開,馮錫範向幾個下屬使了個眼色:“給馬天篤的人一定要選好,熟悉夜行,萬不可是軍中之人。”


    “遵命!”屬下們紛紛告退。


    馮錫範迴過身,繼續眺望渾然不知大禍臨頭的老兔子號,深深吸了一口氣:“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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