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卜搖了搖頭:“並無。”


    “嗯……”


    劉徹略微沉吟,又問道:“今日可否為皇子卜其吉兇,看能否請來山鬼,施術強身,護佑及冠?若是能成,朕願為其立廟祭祀!”


    說完,劉徹停頓片刻,又道:“若是不成也無礙,朕賜你百金,於鄉間安老。”


    申卜的唿吸明顯重了一些,他站起身,拜道:


    “老朽勉力一試。”


    據說是申卜攜帶來的請神器皿被一一拿了進來,杯碟,鼎爐,宮燈……均是青銅打造,還帶著鏽跡,眾人觀其樣式,極為古樸,像極了百年前的物品。


    這人……或許真的有些本事?


    位置靠上,同樣能看清朝臣麵容如何的衛青有些無奈。


    從容貌,言語,再到這些物品,一環扣著一環,根本找不出破綻,就算是他知道此事為假,可還是克製不住地覺著對方好像是真的,何況那些不知道內情的列卿?而列卿尚且能穩住,後麵的那些朝臣,以職級更低些的千石官吏,個個都伸長脖子在看,就差沒站起來了!


    剛剛應答的張湯麵色還算平靜,隻是心情並不像麵色,乃至迴應陛下的那樣平靜順服。


    他對這個申卜極為反感。


    原因很多,之前陛下頭疾導致長安城內多了不少假的巫覡方士騙人,以至於不少人家被坑害,就算這人為真,今日之事恐怕也要引民間再興鬼神之事,擾亂國家法度,更何況以他對韓盈的了解,以及今日明顯人工安排的痕跡,他便更覺著申卜此人有問題,很有可能是假的。


    可直到現在,張湯還未看出破綻,心中實在是驚疑。


    對方的騙術怎麽如此厲害?


    抱著挑刺的心態,張湯看著這老翁請神的動作,既不需要沐浴更衣,也沒有三拜五叩,隻是依次點燃了盆中木柴,然後以看似混亂,實則有一定規律步伐這些火焰念念有詞的繞圈。


    這請神之法太過於簡單,以至於張湯身邊的衛尉直接皺眉,完全不相信這麽簡單的儀式能招來山鬼,可對張湯來說,招不招得來山鬼另說,這簡單到稚童都能做的請神之法,還真符合申卜這個山野之人的身份。


    深山老林,人煙稀少下,還想講究三牲齊全,鼓樂具備?那怎麽可能,越簡單,越容易準備才對!


    可如此,不僅沒挑出破綻,還又給了一個肯定對方身份的證據,張湯心情顯然更加糟糕起來。


    他盯著申卜,想要看看此人要如何說招來山鬼,可還未尋到破綻,卻隱約感到殿內忽然傳來一陣風,緊接著,那申卜點燃的火中,有一盆突然發出輕微爆鳴的聲響,而後火焰咻地變了顏色!


    “嘶——!”


    “火焰怎成了藍色?”


    “這是什麽情況?!”


    “山鬼,是山鬼已至!”


    這火焰原本還是鮮亮的橘黃色,可突然憑空染上了幽藍,殿內還有風,使得火焰不斷搖曳,行動間盡顯鬼魅,這異常的景象不僅讓看到的大臣驚唿出聲,也讓張湯怔在原地,不得動彈——


    此人竟真招來了山鬼!


    台上的劉徹也有些驚訝,他知道這是騙局,對方肯定是用了什麽辦法使得火焰變藍,可就算是知道,看這模樣,也仍克製不住地覺著對方真是有什麽奇能。


    這是當然,哪怕現代大家知道魔術是假的,可還是會被魔術師高超的技法鎮住,真覺著這些人肯定是會點什麽。


    台下的申卜見火焰變藍,連忙跪下,五體投地以示敬畏,而後又興奮地抬頭起身,高興地向皇帝稟報:


    “陛下,此為大吉之兆啊!


    “還請陛下將皇子抱來,置於高台之上,請山鬼賜福!


    劉徹頷首,看向了身邊的皇後,與旁邊抱著皇子照顧的乳母。


    不用開口,乳母便明白皇帝的意思,她抱著皇子走過去,而皇後衛子夫也未曾阻攔,她半信半疑地看著眼前這幕,在對方從未有過的手段下,竟控製不住的忽視了此事的政治影響,而是生出了一股,管它是真是假,為據兒賜次福,總比不賜好的多!


    這心態和現代人拜財神差不多。


    幾位大約知曉內情的尚且被忽悠至此,其他本就迷信的官吏直接就信了這是真的山鬼,個個伸長了看申卜動作,更有甚者,還直接站起了身,不過,此時也已經無人管他失禮了。


    繈褓中的皇子此刻正覺安好,躺在高台也不曾哭鬧,而是伸著手亂抓,這讓申卜鬆了口氣,他繼續念念有詞地行走,往複三遍後,走至正處,繼續跪下,五體投地,然後一動不動起來。


    這動作讓眾人有些摸不著頭腦,看台上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時間竟以為這賜福失敗,正當心生遺憾之際,有人突然高唿一聲:


    “快看地上!


    “虹光,竟是七彩虹光!


    有人提醒,眾人才迅速找到了新出現的‘神跡’。


    那的確是朝臣官吏此生從未見過的景象,這虹光從殿外而來,好似山鬼從凡人隻有在雨後天空中才能相見的七彩虹光上截取了一塊,小小的,隻有一尺有餘,但速度極快地向高台飛去,途經之處,盡皆是官吏抽氣驚唿之聲,隻是那虹光徑直前衝,直至停在皇子劉據身上,過了數秒後,像是融入他體內般,逐漸消失不見。


    第425章 酒後狂言


    整個殿內寂靜片刻,緊接著,倒抽冷氣的聲音此起彼伏,不少人直接站了起來,向前俯著身子,想要再看一看還有什麽神跡,有人驚唿出聲,還有人和身邊人交談,亂的一點都不像掌握核心權力的重臣,而是街頭的菜市場!


    可劉徹已經無暇顧及這些了。


    韓盈早就提前為他說過流程,也提到了造假的手法,隻是比較簡略,說是用鏡子放在水裏反射火光,所以那時的劉徹隻以為有點輕微的日光照在據兒身上,哪曾想,這人竟是將高懸於天上虹光帶至凡間啊!


    效果太好,好到劉徹即便知道這是假的,仍舊被這景象鎮住,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時滑落,酒液濺到身上也不曾察覺,直至虹光消失後才迴過神來,發覺自己失態後,他立刻看向了韓盈,麵容多了些許責備。


    怎麽沒給朕說清楚場麵有這麽大啊!


    韓盈對皇帝越發熟悉,很快明白他這是什麽意思,也沒生出害怕,隻是對正在驚愕看著皇子劉據,餘光又掃到陛下的步兵校尉段仲崇來說,其意就有些不同了。


    他腦海中不斷迴閃過陛下眉宇那帶怒的一撇,心髒仿佛也跟著驟停,冥冥之中仿佛抓到了什麽關鍵,可還沒來得及確定,高興地磕完頭,站起來的申卜大聲喊道:


    “恭喜陛下,皇子為山鬼眷顧,日後定能無病無災!”


    “好!”


    再是作假,可對於自己孩子的美好祝願,聽到的父母總會覺得開心,尤其是這表演太過於真實,情感上也有些投入的劉徹一拍案幾:


    “取百金來賞賜申翁!”


    金燦燦的黃金極為耀眼,可大家的注意力卻都不在黃金上,不是起身對皇帝祝賀,就是試圖與申卜交談,想混個麵熟,等迴頭為自己也試試能不能賜福,就連韓盈也沒跑掉,被身邊人扯著袖子詢問從哪兒找到的申卜,他又有什麽喜好之類。


    幼兒的精力不比大人,覺來得很快,被乳母抱迴來的劉據打了個哈欠,很快睡了過去,衛子夫見狀,便讓乳母抱著他去偏殿休息,沒多久,自己也以不勝酒力的理由先離開了。


    宴會已經到了後半場,大家的已經不再像剛開場時那麽拘謹,尤其是申卜的行動打亂了原本規整的節目,大家行動更大膽了些,也不知道是誰起頭,有人借著敬酒直接走到申卜麵前想要與之交談,沒多久,他前後左右便都是人。


    申卜怕自己露出破綻,更怕酒後失言說了什麽不該說的,隻能做出精力不支的姿態,向皇帝乞求離開。


    劉徹也不想被人看出來,直接讓侍中陳壽將人帶下去休息。


    大臣總不可能在宴會上向皇帝搶人,見人離開,便暫時歇了心思,不過還有一些人把目標放到了韓盈身上,希望從她這個引薦人身上搭關係。


    一時間,韓盈周圍多了不少人敬酒,個個態度熱絡。


    韓盈也不怵這樣的場合,她熟練地應對著這些人,慢悠悠的打著太極,廢話不要錢地往外說,就是沒有一句許諾,有人見狀,也就不再拖延,重新迴去坐著。


    隻不過,也不是所有人都走了,大司農身體衰老,頗為在意此事,而延尉張湯心中還是覺著申卜有問題,在這兒不肯離開,前者還好說,對方其實就想試試,到時候就算是失敗了也沒大問題,難應付的是張湯,這人竟拿審訊的招數打聽申卜來曆!


    韓盈倒不怕有人看出來端倪,她反而很希望聰明人能看出來這是造假,但這和有人想拿此事抓她漏洞是兩迴事,張湯此舉著實讓她難以分辨對方到底是什麽意思,是目前半信半疑需要確定,還是想抓她小辮子?


    由於有個願意自己騙自己的大司農,韓盈沒辦法鬆口,那就隻能繼續和他聊下去,說話的內容都不叫打太極,而是直接上演審訊與反審訊了,隻是對外人而言,韓盈和張湯似乎就是在討論申卜,以及一些細節見聞,很難察覺到這是審訊,頂多感覺張湯好像記憶不太好似的,老是反複問一個問題。


    殿中數百號人,韓盈這邊並不是最熱鬧的,後麵千石的官吏,有幾個人在偷偷行酒令,還有官吏說是要以舞助興,開始以舞相屬,邀請著其他人在殿中翩翩起舞。


    漢代歌舞之風極盛,盛的不隻是倡優,而是宴會的主客,發起人大多宴會的主人,而後賓客跟隨,宮廷,官吏宴會也是如此,隻不過皇帝親自下場的次數不會像官吏之間那麽多,不過在史書中也有記載。


    比如,漢高祖劉邦迴沛地的時候,就起舞擊築而歌,而漢景帝的兒子劉發,也靠著皇子獻舞的機會,故意跳得極為局促,從而多得了三個郡的封地。


    皇帝皇子都能跳,幾個官吏更算不上什麽,反倒是韓盈看著中央的官吏,特別想有個人過來邀請了一下自己,讓她脫離和張湯談話的苦海。


    可惜,這幾個人頗有眼色,畢竟在這種場合以舞相屬,請對方,對方不來,那雙方就要結仇了,他們哪裏會打擾明顯是有事兒的韓盈?都是請閑著的,明顯想上場的官吏武將,甚至連喝酒的衛青都給請上去了,就沒有人來邀請她。韓盈眼中多了幾分怨念,她目光幽幽地看著張湯,可她意思都這麽明顯了,對方竟然還沒有走!


    絕了。


    感受到對方目光的張湯輕咳了一下。


    其實就申卜能出現在壽宴上,陛下允許他做這些事情,又湊巧準備著祭祀的東西,再加上韓盈過去的行為,以及現在的一些小反應,已經能讓張湯確定這是場騙局,隻是他不能確定怎麽能騙得這麽真,所以才想試探韓盈,看看能不能找出破綻。


    可不承想,以他的能力,竟無法從韓盈口中找出破綻,這對於他這個從小就研究治案,現在已經是延尉的人來說,也太丟臉了!


    許是飲酒的緣故,張湯許久未曾出現的好勝心湧了上來,就想著今日一口氣從韓盈話中找出破綻,不然,等過兩日私下裏再問,她恐怕直接就要承認此事,那還有什麽意思?


    能做到高位的,麵皮厚是基本能力,張湯捋了捋胡須,像是察覺不到尷尬似的,繼續待了下去。


    一場宴會,身居高位的自然是全場亮點,想攀附的人早就上前了,而身份不高,卻擅長交友,活躍氣氛的,身邊自然也不會缺人,隻是這兩者之外的,自然是無人問津。


    有些喜歡清靜,或者酒品不好,不敢多喝的,對無人問津的情況就很適應,但有些人就不行,比如,段仲崇。


    冷落,往往代表著無權。


    其實段仲崇的權力並不小,兩千石的校尉,已經是金字塔中較為頂尖的人,但再頂尖,也要看和什麽人比。


    往下看那些士卒,自己高高在上,可在這宴會上,他的職位雖然不是最低,但上麵壓著的人卻太多,尤其是年紀輕輕就成了大將軍的衛青,看著他此刻被那麽多人包圍,眾星拱月的模樣,段仲崇就覺得心中有把火在燒。


    不過是個毛頭小子,就算是有此功勞,也不應封這樣的職位啊!


    段仲崇腦海中不斷浮現在那神跡出現的片刻,皇帝看向韓盈的嚴厲目光,一個平常絕不會升起的念頭,突然浮現出來。


    如此為皇長子造勢,真的是陛下想見的?倘若他知曉韓盈與衛青私下曾有暗通款曲之事,會不會因此震怒,撤罰衛青?


    很多人潛意識裏都會覺著,一個國家上層社會的人都是多邊形精英,即便是有七情六欲,也會被政治思維克製,不說做出絕對完美,也應該相對完美的舉措。


    這顯然是錯誤的,事實上,哪怕是史書上人中龍鳳中的精英,也有大量的人會情緒用事,更不要說在這個血緣傳承地位的時代,有些人居於高位,並不是有多麽強的能力,而且投了個好胎,又享受到了普通人難以得到的教育,所以看起來才頗有實力,但實際上,依舊是人,而非理智壓得過情感的政治動物。


    段仲崇,無疑隻是一個普通人。


    嫉妒如同一把火,連同杯中的美酒,一起將他的理智燒盡,借著酒勁,段仲崇端起酒杯,一步一步走到了衛青麵前。


    周圍人哪曉得他要做什麽,還以為舉著酒杯的段仲崇和他們一樣,就是過來敬酒,有身份偏低的官吏,還貼心地給他讓開了位置。


    宴至現在,衛青也喝了不少酒,以目前酒的度數,不至於大醉,但也有些微醺,這讓他忽視了麵前人的那點異樣,見對方拿著酒杯過來,自己也下意識地拿杯相慶,可對方舉著酒杯,不讚他年少有為,而是突然表情一變,悲戚起來:


    “大將軍既與韓盈有情,怎能忍她三心二意?我願為將軍殺了那奸夫,令她再不敢如此行事!”


    此話一出,衛青周圍的衛尉,校尉,以及其他官吏全都愣在當地,這片熱鬧的小天地裏,突然變得極為寂靜,眾官吏被這勁爆的話語驚得大腦都有些無法思考,原本恭維的話也停了下來,誰都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了。


    衛青和韓盈有一腿?還忍對方三心二意?他還要殺了奸夫?這什麽跟什麽啊!


    兩三秒後,中尉反應過來,看段仲崇的目光好像就像在看不要命的瘋子。


    這屬下想死,別拉上他啊!


    旁邊的虎賁校尉心裏同樣是一驚,他迅速看向了衛青,可眼睛明明看到了對方的麵容,腦子卻什麽都沒記下,根本分不清衛青此刻是喜是怒,本能般的去摁這個同袍:


    “這老匹夫,肯定是醉糊塗了!”


    “對對對,他酒後常說些亂話,我剛才就看他喝了不少酒,這時候恐怕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記得,還是讓他趕緊下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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