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開兒子視線的母親心中歎息,可惜久在太學,迴家稀少的高鬆沒有察覺出母親的憂愁與父親的難處,他苦著張臉,盡力去迴答父親的提問,除了將這兩個多月的所學大致講出來外,還說起來他在後排聽不太清老師講課的事情。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太學招收正式學生嚴苛,明麵上根本沒有‘旁聽生’的存在,對上麵以及太學裏來說,高鬆這些人真正的身份,更偏向於‘半仆’,這在求學上自然不會和正式的太學生有著絕對公平的待遇。


    可若是說這樣委屈,也有些算不上,畢竟太學初設時,學子選拔可是由九卿之首的太常負責,教授學問的博士更是有名的大儒,正式博士弟子和如弟子加起來也就百人,高鬆父輩,學識都遜色於他們,按常理都沒資格進入太學的大門,如今能以這個身份旁聽已經是走大運了,還想挑剔聽課質量?


    那就是在做白日夢了。


    “你再和好友在課下互相迴憶迴憶博士所授,有所不通的,都記下來,省得忘了,等迴來後趁時間問為父。”


    兒子雖然答得有些磕絆,可高慶問的內容也不是一個即將加冠學子就能答出來的,《尚書》這種不少篇章艱深晦澀,詰屈聱牙到他都不敢承認懂多少,高鬆如今能磕絆的答起來,就已經能見學識如何了!


    五經博士教授的內容遠勝高慶過往所學,能跟這些大儒上課,對高鬆未來必有增益,聽不清也得繼續聽,外麵哪有這麽好的老師和機會?大不了,他再抽時間補就是了。


    這麽想著,高慶的注意力又放到兒子剛才所說的新文章上。


    “你把明公說的那篇文章拿給我看看。”


    這差不多是提問結束的意思,高鬆不由得多了幾l分懈弛,他從布包裏拿出卷起來放在竹筒裏的紙張,遞給父親。


    高慶鋪平紙張,借著略微昏暗的油燈觀看,待看到後麵所提醫師救治百姓的內容時,他突然‘咦’了一聲。


    “這怎麽有點像給那些女醫寫的?”


    高慶在檢查兒子學識,意外看到顧遲賦文的時候,有人早就點評起來這篇文章,隻不過重點不在於手法與感情上,而是其背後的政治含義。


    將這篇賦文看完,侍中郭承頗為疑惑的問道:


    “明公什麽時候和她們扯上關係了?”


    “不太清楚。”


    荊博士微微搖頭:“倒是這賦文,你不覺得有點意思麽?”


    聞言,郭承不由得皺了皺眉。


    “阿諛諂媚之徒。”


    出乎荊博士意料,好友郭承給了一個不太好的評價,隻是緊接著,他又道:


    “可你我也是媚上之人,哪裏又有資格說他?”


    “你啊!”荊博士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


    正所謂學成文與武,貨與帝王家,他們這些人,不像那些有父輩餘蔭,或者家資豐富者,能居於一地,如土皇帝般過逍遙日子,而是拚了命的學習,學到知識淵博,再向中央靠攏,平日裏說的再好聽,最終還是需要仰仗君主重視生存。


    “我是覺得此文還不錯,送上去,或許能得陛下歡心,順帶與韓尚院示好,也算是結個善緣。”


    “韓尚院……說起來,她們這些女官,竟有了長治之相,著實讓我意外。”


    提及韓盈,郭承不免有些稱奇,但對於荊博士的建議,他還是拒絕道:


    “可她那兒都是些女官,哪裏有我去的地方?示好無用矣。而且……這篇文章,有的是人想往上送,何必我來?”


    “我倒不這麽覺著。”


    郭承這個好友的秉性,荊博士也很清楚的,謹慎,輕易不與外臣交往,拒絕才是正常,而荊博士自己呢,也沒有得到必須讓推薦的利益,能想到郭承並提及此事,隻不過是因為郭承侍中做的不算太好,都已經開始掌管陛下的服物了。


    這些年來,陛下越發仰仗侍中,給於一些外臣的加官也多,再加上之前的侍中已經榮升高職,使得侍中的地位越發水漲船高起來,但再高,本質上依舊隻是一個四百石、六百石的‘雜官’,說屬吏,加官也行,因為從漢最早設立開始,它的職責隻是丞相府與未央宮之間傳遞消息,如今能夠起興,重要的便是在陛下身邊,掌握了什麽樣的職責。


    輔佐皇帝決策,傳遞書信口諭,奉詔參與重大案件的調查、審判之類,自然是上上等的存在,權力極大,有些時候,就連丞相見到,也要執平禮,而負責皇帝安全,雖受重視,卻無實權,服侍皇帝左右呢,也分到底是平日裏在皇帝身邊,聽皇帝詢問政務,還是掌管車馬服物,顯然,後者的待遇與地位肯定沒有前者更好。


    如此來說,郭承目前被排擠的挺厲害,但這種事情,總不能直接說出來,既然他不願意,荊博士也沒有繼續說文章,而是提起來韓盈手下的那些女官。


    “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陰陽調和,方為正道,現今各官署之間皆有女輩,總不能她那尚院署無一個男人,那成什麽樣子?”


    “有與有之間的差距,猶如天地之距。”


    韓尚院怎麽可能不清楚她所管轄的官署不能隻有女人,可想往裏麵塞男官又如何,其餘各署的女官職位多高,郭承難道不清楚嗎?


    他反正不覺得這機會適合與韓尚院示好,並能給自己帶來巨大的利益,索性直接拒絕道:


    “今日天色已晚,我也要迴去安寢了,你我改日再聊。”


    荊博士有些失望,卻也隻能同意道:“好吧。”


    郭承起身想要離開,可腳剛邁出去便停了下來,遲疑片刻,又扭頭迴來,問道:


    “這篇賦文可否送給我?”


    嗯?


    荊博士還以為今日勸說失敗呢,沒想到郭承會主動要它,他心中有些不解這老友到底是什麽想法,麵上卻沒有表現出來,隻道:


    “我這兒還有竹簡所抄,這份你拿便是了。”


    “多謝。”


    這話讓郭承心裏沒了負擔,他拿起這張紙,卷起來收在袖中。


    翌日,返迴未央宮的郭丞又將這篇賦文拿出來看。


    雖然嘴上瞧不起它,但郭承很清楚,這份將陛下功德勝之堯舜的文章,定會討陛下歡心,隻是送上去,短期內也很難收獲什麽好處,不會對自己此刻的狀態有所改變,更麻煩的是,誰知道讓人寫這篇賦文的韓尚院有什麽打算?那明公又想做什麽?他貿然舉動,是有可能得罪人的!


    荊博士這個隻會研究學問的,事情都沒有弄清楚就讓他奉上,可真是……


    算了,他把賦文記下,心裏有個數,接下來看情況再說。


    郭承拿著頌文細觀,突然感覺身後好像有什麽東西存在,他一扭頭,發現侍中郎高慶正站在他身後,見他扭頭過來,頗有些驚訝的問道:


    “郭侍中也看到了這篇賦文?”


    前日看到這篇賦文的高慶,也有獻於陛下的打算,隻是想法不多,其因和郭承差不多,這事是明公起的頭,他亂送,誰知道會不會得罪人?更何況比起來高慶,他能見到陛下的機會更少,所以這打算隻是打算,至於什麽時候會付出行動,那就不知道了。


    被詢問的郭承也有些驚訝,不過他很快也反應過來,高慶的兒子也在太學,能見到這篇頌文並不為奇。


    “是,我聽此賦文與過往寫法全然不同,心生好奇,特求一份觀之。”


    “什麽賦文與過往寫法全然不同?”


    高慶還沒來得及迴答,一個身高九尺有餘的壯……文人突然靠近了他們,他麵容帶笑,整個人明明衣衫整潔,卻帶著股混不吝的氣息,讓人難以形容。


    是太中大夫,東方朔。


    第419章 些許賞賜


    於高慶郭承而言,身為太中大夫的東方朔,無疑是一個很奇特的人。


    他才華雖高,卻生性詼諧滑稽,甚至屢為驚人之舉,早年於陛下的自薦,他整整寫了三千篇竹簡,讓陛下看了兩個月才看完,可倘若有大才,那陛下如此認真看完,肯定會給予要職,但結果隻讓東方朔待詔金馬門。


    這就有些讓人無法理解,陛下為何會花那麽長時間,把那份自薦全部看完?


    高慶和郭承不知那份自薦的內容,鑒於多年與東方朔相處得知的品性,姑且認為那份自薦寫得很有意思吧,而自薦後的事情也的確讓大家覺著很符合這條猜測,畢竟正常人哪會去恐嚇侏儒!


    不得不說,正是這些看起來不像是正常人能幹的事情,才讓東方朔從一眾人中脫穎而出,但缺點也很明顯,由於他行事過於荒唐,陛下顯然將東方朔定位在了詼諧直諫的近臣身份上。


    這與東方朔本人想成為能夠被陛下托以政務的重臣身份相差甚遠,可他就是這種難以改變的詼諧性格,也因此無法改變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形象與定位,也算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了。


    仕圖的略微不順,並不影響東方朔本人日常,他大大咧咧地在郭承麵前一站,對方遲疑片刻,就將紙張遞了過來:


    “是明公最近於太學新講的一篇賦文。”


    “奧。”


    東方朔挑了挑眉,伸手接過來賦文,邊快速瀏覽,邊道:“這賦文與往常還真是大不相同,竟能引得你們兩位都看到了?”


    郭承不知如何應答,隻能敷衍地迴道:“也是湊巧,我們二人都與太學有些關係。”


    口口相傳的時代,在有階級或者行業壁壘的情況下,幾年消息都有可能傳不過去,可在同個行業內,個體又有往上傳的打算,那在總人口也就是二三十萬的長安城內將消息傳到皇宮內部,還真不算多難。


    東方朔也明白這點,他微微頷首,目光卻一直在紙張上不曾離開:


    “原來如此,這賦文還真有意思,是哪位……不太像是大儒所做?”


    一篇文章是否優秀,有時候並不看它有多少奇詞僻字,而是道理是否深刻,又或者情感能否引發共鳴,這篇賦文言辭簡單,可情感上卻足夠真摯,恐怕是民間賢良所為,隻是後麵的醫師內容,卻又迅速讓東方朔推翻了自己的猜測。


    韓尚院她們來的這點時間,還不夠認識一位有如此才華,願意這麽吹…讚揚陛下,還順帶著把女醫事跡填上去的賢良。


    高慶隻從兒子口中知道,這賦文不是明公所寫,但究竟是誰所做,那就不清楚了,麵對東方朔的詢問,他隻能搖了搖頭,而一旁直接與荊博士接觸的郭承就不同了,明公並未隱瞞這是他從京醫院看診時抄錄而來的文章,寫的人他也見過。


    “據說是從京醫院的文書手中所得,那人名為顧遲,據說是前顧侍禦史的長子。”


    “是他?”


    東方朔極為博聞廣識。


    這不僅源於他在迴答陛下種種問題上都能答上來,還源於自己本身就很擅長記憶,尤其是之前顧琬的事情鬧得還不小,聽(吃)了(瓜)一耳朵的東方朔,自然還記得此人的情況。


    他又掃了一遍文章,捋了捋胡須,臉上的笑意更大了起來,他將紙張一卷,握在手中,混不吝地開口:


    “郭兄,這賦文我先借用一番,翌日還你!”


    說著,東方朔便轉身朝陛下所在的殿內走去。


    “哎?哎!”


    郭承真沒想到東方朔能直接上手拿走,他瞪大眼睛,叫了兩聲,看對方走的方向,很快意識到他要幹什麽,隨即無奈地閉上了嘴。


    這東方朔怎麽就這麽膽大妄為呢!


    膽大妄為的東方朔來到了劉徹麵前,他笑嘻嘻地行了個禮,道:


    “陛下,臣有件大喜之事要恭賀您啊!”


    對於內臣,劉徹的態度頗為隨便,除了一些必要的禮節,其它都可以省略,省略到什麽地步呢,後來有位侍中馬何羅就因職務之便,獲得了刺殺劉徹的機會,直至進入寢室門口。


    當然,在刺殺之後,劉徹便開始逐步疏遠侍中,但在這之前,侍中,包括東方朔這位太中太夫的行動和話語極為自在,見他這麽過來,也不惱,反而饒有興致地問道:


    “喔?什麽喜事要恭賀朕?”


    東方朔將卷起來的紙張攤開,遞至劉徹麵前,笑道:


    “陛下您一看便知。”


    東方朔賣官司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劉徹看公文正看著有點煩呢,索性接過來這輕飄飄的紙張,大致瀏覽起來。


    對於劉徹來說,他看到的,聽到的讚美,相較於後麵的帝王,顯然是比較少的。


    畢竟現在的造紙技術還不如唐宋明清發達,官吏們還在使用竹簡作為文書載體,平日裏都在想如何言簡意賅地寫文書,一卷沉重的竹簡,能寫完此次的政務就已經很不錯了,哪裏還有空閑拍一大堆馬屁呢?


    更不要說如今帝製還沒發展到那麽離譜的境地,有父輩餘蔭,又或者有傳承的大儒自持身份,對皇帝要求‘以禮相待’,更不會這麽雖然看上去很委婉,但又的確將皇帝比勝堯禹的誇讚。


    這太佞幸媚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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