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瞬間煩躁起來:“朕若是撞了,還要你來問這麽多!”


    正在承受痛苦的人,脾氣都不會多好,這反應實屬正常,過往不知經曆過多少這種情況的高瑾,完全可以平靜以待,可當發脾氣的人換成掌握她性命的皇帝,那問題就瞬間變得嚴重起來。


    別說高瑾瞬間惶恐不安,周圍一群內侍瞬間地跪了下去,齊聲喊道:


    “陛下息怒!”


    “陛下莫要氣壞了身子!”


    一直守在陛下身邊的內令連忙上前想要攙扶,見劉徹沒有起來的意思,又停住了腳步,他直起身,對著高瑾便厲聲嗬斥:


    “高瑾!你能診就診,不能診就趕緊滾出去!”


    成年人,麵對這點嗬斥,並不會感到委屈,但麵對現狀,高瑾身上縈繞著巨大的無力感,她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最後卻隻能化作:


    “陛下可否再讓臣一試診脈?”


    劉徹將手腕伸了出來:


    “可。”


    高瑾上前,從藥箱中拿出來脈枕,小心地診過左手,又換了右手,越診,眉宇便緊鎖。


    按照她過往的經驗,如果不是風寒,意外撞傷,發熱這幾種情況,那僅剩的一種可能,也就是因為某些原因,長期想不開,以至於情緒抑鬱,傷及肝髒,肝氣鬱結,引發頭痛、失眠和情緒異常等情況,這種病症,如果不解開心結,很難有效治愈。


    而肝髒受損,會在診脈中,體現出結,澀的跡象,但高瑾一點兒都沒有摸出來,反倒是覺著脈有微微有些脈沉、弱,細,這是脾胃輕微受損,有疲勞過度的跡象。


    考慮因為戰事,陛下前數個月也跟著連軸轉,常常需要點燈做事的情況,這也算合理,隻是——


    脾胃損傷,如何影響到腦部呢?


    怎麽都診不出來,也想不明白的高瑾額頭上開始出現細密的冷汗。


    劉徹微微眯眼,狹長,居高臨下的目光,看起來頗具壓迫,而那聲音更如閻王索命般令人驚恐:


    “如何?”


    兩個字,讓高瑾瞬間一哆嗦。


    劉徹目光沒有任何變化。


    他是在裝病,而醫師,韓盈教導出來熟知人體的女醫師,必然有很大可能判斷出這點,不過這並不重要,因為醫師人言微輕,她說的話,在他這個皇帝麵前,毫無可信程度,尤其是她們自己也承認自己不過是凡人之力,就是有誤診,不能診的時候。


    這件事,重要不在醫師說出來之後眾人相信誰,而在她敢不敢頂著皇帝說自己有病的情況下,說出來他沒病!


    前者是在質疑他的權威,是違逆聖意,這是極度依附於他而生的大部分人絕不會敢說的話,因為遭受質疑的皇帝,會真有可能殺了他們,這絕不是劉徹想要的人。


    會畏懼他而說假話,也是因為畏懼他人說假話,他們沒有信任的價值。


    作為負責他生命安全的醫師,必須能頂著壓力,對他說她所判斷的真實情況!


    所以……她能做到嗎?


    劉徹目光幽沉,麵前的高瑾臉色也已經蒼白到了極致,她雙手握拳,咬著牙,好一會兒,才顫顫巍巍地開口:


    “恕臣愚鈍,除陛下脾胃虛弱,有勞累過度之相,臣並未診出其它病症,臣…臣……”


    “這麽說,你是覺著朕沒病了?”


    一瞬間,劉徹臉色更加陰沉起來,他隨手拿起身邊瓷杯,直接扔了下去——


    “砰!”


    “廢物!”


    瓷器碎裂的聲音,和陛下憤怒的責罵混合在一起,高瑾嚇得瞬間跪倒在地,可劉徹並未看她,而是指著她身後的耿伯微道:


    “你來給朕看!”


    有高瑾在前,耿伯微自然明白要如何做,他認真檢查了一番,然後扯了一大堆邪氣,毒寒之類的內容,並表示自己能治,還開出了藥方。


    ‘頭痛欲裂’的劉徹見狀,立刻讓他率人前去煎藥。


    緩解了此刻危機的耿伯微根本沒注意,劉徹看他的眼神,比高瑾更加冰冷。


    因嫌棄殿中人太多,發悶,‘病中’的劉徹直接將大半內侍都趕了出去,隻留極少一部分侍奉,藥送來後,也是由內侍端入其中,喝肯定不會喝的,直接倒入恭桶,被心腹私下處理,當然,此藥也不會起到什麽效果,所以劉徹將這些看診的醫師通通罰俸,並讓醫師們繼續尋找治病良方,順帶著連朝政也停了。


    一個已經完備的政體,短時間內缺了誰都不會有大事兒,但作為關乎天下的皇帝,突然間因這種古怪的病症影響到不能上朝,實在讓大家擔憂,諸位朝臣不僅組團前去拜見,確定皇帝不是出了別的變故。


    而見到皇帝沒事兒,大家勉強安了一點心,但病一直沒有解決,負責此事的韓盈顯然遭受了朝臣的輪番質疑。


    韓盈對女醫醫術還是比較自信的,更何況這世界根本沒有玄幻靈異的存在,參考曆史上劉徹身體一直比較健康,從未如曹操那樣出現過長久,固定的頭疾記載,這事兒九成就是裝的!


    而確定皇帝在演戲,那他到底想幹什麽就清楚了,韓盈自然要配合著挨罵,沒辦法,誰讓她負責的就是醫療嘛,現在醫生‘沒用’,她總要負點責任的。


    隻不過,西漢能‘治病’的遠遠不隻是醫生,在醫術無法發揮作用,這症狀看起來也的確不太像病之後,有人便開始推薦起來方士。


    之前被朝臣極度排斥的少翁,突然成了炙手可熱的存在。


    韓盈冷眼旁觀著這荒唐的一幕。


    人類的曆史上,出現過無數次看起來荒唐,愚昧,甚至極為可笑的事情,看起來好像參與其中的人都很愚蠢,可實際上,這種事情能出現,本質上就是因為有利可圖,而大部分人其實都根據自己的利益,做出了‘最明智’選擇。


    皇帝想拿‘咒疾’來試探群臣,作為知情者和受益方的韓盈自然要閉嘴,朝臣中或許有信鬼神的,或許也有不信的,但他們必須表示對皇帝身體的擔心並做出反應,因為這是表忠心的最好時候。


    而除了他們,還有想趁機會渾水摸魚,謀取更大私利的人。


    那些想對衛青和韓盈下手的人不必多說,即便是被推上來的少翁,也迅速意識到這是他能夠逃離的最大機會。


    這時候再不學前輩徐福,接下來就沒機會學了!


    所以,在一番各種亂七八糟的儀式過後,少翁做出了一個陛下頭疾是因為‘禍於東方’的預言,隨即又表示,他也不太懂這是什麽意思,不過願意帶著人前去東方祭拜諸神,請神明安穩一方,說不定就能為皇帝解決頭疾呢。


    連續數天都不能上朝的皇帝欣然允諾,讓他帶著大量的金銀,仆人,以及送給神明的祭品,在一隊衛士的護送下,浩浩蕩蕩的出了長安。


    ‘病重’不適的劉徹顯然沒有去送此人離開,他隻是坐在殿中,邊烤著火,邊等待著人迴來。


    絕對忠誠的內侍和陳壽在一旁侍奉,殿中的所有人都默然不語,隻有木柴燃燒時發出的,極為輕微的劈裏啪啦聲。


    這讓整個大殿內顯得極為死寂。


    良久,在殿外守候的內侍突然進來傳報,在經過數輪傳遞過後,一個身上滿是寒意的將士端著木盒走了進來。


    “陛下,人已在此。


    劉徹目光輕移,不用開口,明白的將士便打開了盒子。


    盒中的少翁人頭還睜著眼睛,滿臉的驚恐。


    他根本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經逃脫,卻為何突然被他人殺。


    “先收起來吧。


    少翁不知道他為什麽死,劉徹可就真太清楚了,五色與五行相對,東為青色,這幾乎就是在明示衛青為禍患,敢做這種箴言,他必須死!


    正好,少翁不是想走嗎,劉徹也想讓他走得不引人注目些。


    “陳壽,給朕注意著城裏的動靜。


    揮手讓將士下去的劉徹聲音冷到極致:


    “朕要看看,到底還有多少魑魅魍魎躲在暗地裏!!


    第408章 孩童歌謠


    雖然還有些魑魅魍魎躲在暗處,但識破少翁是個騙子,沒有損傷自身顏麵就解決了他,還不會讓更多朝臣知曉皇帝被騙這個結果,勉強讓劉徹心情好受了一點。


    他甚至還逗起來幾個擔憂他身體的孩子。


    這是帝王的惡趣味,衛子夫察覺到他心情其實還是不悅,便沒有出言製止,倒是衛青在猜到少翁是騙子後,覺著他再用這樣的借口,這麽長時間不上朝,很容易讓民間繼續生出對巫蠱咒術的狂熱迷信,不得不過來勸他露一露麵。


    心情不好,但身體上也的確得到休息,精神比以往更加舒適的劉徹隨口應諾了下來,也去朝堂遛了一圈,隻不過,這麵還不如不露。


    因為出來主持大朝會的劉徹,還沒開完,就因‘不適’再次罷朝,迴殿休息去了。


    居於首位的衛青,看著昨日還能抱著小公主舉高高,在殿內數個來迴都不見喘氣的陛下,今日突然變得麵容蒼白,說話無力,好似大病不愈,身體虛弱至極,說撐不住就撐不住,直接罷朝走人的行為,硬是沒在崇政殿內說出來一句話。


    他選擇直接追了上去。


    迴到休息的偏殿,劉徹朝堂上表現出來的不適瞬間消失,他坐在矮榻上,笑嘻嘻地看著急追過來的衛青:


    “這麽急做甚?”


    “天子身係萬民。”


    衛青有些無奈,他正色道:“您一直因‘咒術’久病不愈,城中已經流言四起,再這樣下去,恐人心生變。”


    人類的社會,有時和狼群並沒有什麽兩樣,當領導者露出疲態,底下的追隨者必然會產生動搖,就像在王朝更替之際,朝臣會不由自主地傾向太子的意見,便是因為皇帝已經衰老到極致,他已經沒有長久掌握權力的能力了。


    這樣的人,如何製約他的臣子,讓他們長久保持忠誠與服從?


    他們會主動尋找新的,能夠領導他們的存在,又或者說——


    自己成為新領導。


    劉徹比任何人都明白這個道理。


    他裝病的時間越長,給外人造成的確定認知便越大,當大量的人認為他真的病到極致的時候,必然會有往日絕不敢做的行為。


    不過,這樣略微容易出一點小事,頂多就是有兄弟覺著他似乎有機可乘,如當年文帝那般,兄代弟位,進而做出點什麽。


    但這需要更長的時間醞釀,畢竟消息傳過去再經反複確認和與朝臣勾結,怎麽都得用個小半年,乃至一年之久,劉徹根本不會‘病’那麽久,就算是會,現在也已經沒有當年那樣能擁立皇帝的功臣了。


    隻要衛青牢牢握住長安備軍,他這麽做,根本不會出現太大麻煩,就算是有,那也正好清理一波有異心的存在。


    “放心,朕心裏有數。”


    衛青勸告的正式,劉徹也收起笑臉,道:


    “餌料下到這種程度,他們也該上鉤了,等清理幹淨,朕自然不會再繼續下去。”


    都說到這份上了,衛青也沒辦法再阻止,隻能應道:“是。”


    戰爭中的艱險,隻是令人疲倦,朝堂上陰謀詭計,則讓人仿佛在大雨天氣中,陷在滿是泥濘的道路上,能走,可那種身上濕漉漉,走路拔不出腿的感受,讓人覺得異常糟糕,即便有陛下處理,他不需要直麵這些,但衛青心情還是有些不悅,這無疑讓前來打探的朝臣產生了一些誤解,也成功誤導了幕後之人。


    他們覺得,這個時機很適合幹一票大的。


    長安城內的臨裏,歸家已經快兩個月的宗旭,和他的家人都有些犯愁。


    自歸家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和韓尚院見過麵,雖然中間韓尚院的母親曾經邀他去過一次,但一直未曾談及婚嫁的事情,這種曖昧的態度,如何不讓大家心急?


    那可是尚院,中二千石的尚院,其背後不知代表著多少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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