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時的機械工藝並不低,秦始皇時期就已經有了能夠開合、自鎖的銅傘,而放置它的安車,其組件零件高達三千多個。


    這種工藝,顯然不會隻存在車上,營帳中也有許多‘黑科技’,就像韓盈走進來的營帳,外形和屋子一樣,單間長五米,寬四米,上方有著複雜的機械支撐結構,外麵是用多層厚麻布以及稻草木柵阻隔,防風保暖效果極好,屋內點上火,甚至有溫暖如春之感,更妙的是,這並不隻是一頂營帳,而是多頂相連,以布為簾,可以直接在帳內自由穿梭。


    這樣,不同的營帳就可以承擔不同的功能,而韓盈進來的較大,顯然是用做議事,或者宴請。


    環顧了一圈營帳,聽衛青這麽說的韓盈隨口問道:


    “難道將軍沒備酒?”


    “嗯。”


    葛勝一開始是想備來著,但衛青想了想,覺著不太合適,所以還是把酒給撤了,隻備了好菜,可為什麽不合適,他沒有說,隻道:


    “軍營禁酒,以你我的交情,也不會因沒酒而消散,索性便不違反軍規了。”


    聞言,韓盈不由得頓了頓。


    酒中含有酒精,它能夠促進人體分泌多巴胺和內啡肽,人終究是激素控製的動物,所以前者會讓人‘憑空’產生滿足和愉悅,而後者是一種內源性阿片類物質,能夠提升人的正向情緒,還能減輕疼痛,緩解壓力、提高自信心,也就是壯膽,鑒於這些作用,軍營中人很難離開酒水,就算不每日酗酒,有能力的經常喝也不在少數。


    而軍營禁酒,和一軍之主的大將軍有什麽關係?


    衛青隻要想,他不會缺酒,這宴沒酒,隻會是一種可能,他特地將酒去掉了。


    如今酒的度數都不高,權貴之中,無論男女,都能喝上幾杯,甚至還有敢說自己千杯不醉的女人,哪怕衛青進了軍營真以身作則,一點兒都不沾,也不至於連宴請的酒都不擺上一壇,除非——


    坐下的韓盈抬頭,眺望著外麵的天色。


    沉到西邊太陽已經將天邊的雲彩染成了金黃,邊緣泛起來紅橘的色調,一看,便知時候已經不早了。


    這種時候,哪裏能再喝酒助興,延長宴時?


    韓盈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真正在意,不想損傷她名節的人,不用她多說,就已經悄然做好了這方麵的準備,還把安排說成自己的緣故,以免她生出愧來,可……唉!


    “這麽說,我這好酒可真是帶的多餘了,要不,就不喝了?”


    “此宴應讓你盡興而歸,都帶來了,飲又如何?”


    一小壺酒而已,難不成還能喝醉了?反倒是喝上一些,更有助於他接下來提及陷害之事時,緩解那沉重的氣氛。


    這麽想著,衛青對跟進來的親衛道:


    “去拿酒具過來。”


    雖然還沒有到天寒地凍的時節,可食物和水一旦離開火源,用不了多久就要變得冰冷,酒水也是同樣的情況,在沒有後世諸多禦寒手段下,喝起來真·透心涼,所以想要喝酒,得先用火燒熱,這可不是隻有酒杯就夠了。


    溫酒的斝,飲酒的觥,以及其處理好的小塊木炭和裝它的銅盆等零散器物都拿了過來,東西很齊全,可放置的時候,親衛開始犯了難。


    西漢正式場合實行分餐製,葛勝布置的時候也是按照過往的習慣來的,所以帳中的案幾一個正對著帳門,另一個在左邊,按照過往,溫酒也應該放在中間,若是有人服侍,來迴取酒的情況下,這樣沒有任何問題,但將軍不知道怎麽迴事,提前吩咐了他們都要離開,沒有人服侍的情況下,衛青和韓盈隻能自己取,這就很不方便,更不雅觀了。


    不止親衛犯難,衛青也意識到了這點,他有些頭疼要如何安排,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看到這幕的韓盈微微皺眉,緊接著,她好像意識到了什麽,突然開口道:


    “既然是私宴,若將軍不嫌棄我身份低微,就把案幾並起來吧?”


    分餐終究是正式場合會做的事情,在物資匱乏的古代,普通人家是備不起那麽多案幾的,圍著一個矮些的方桌跪坐,或者直接坐矮榻(類似於小板凳),甚至更加放飛一些的才是主流。


    劉邦出身低微,自然也會帶上來一些民間的風氣,有些習慣並不會被鄙夷,私下裏,兩三個知己好友相聚,又或者親人之間合坐極為正常。


    隻是,這樣的坐法,顯然比分桌更為親密,放在他們身上,就有些不合適,畢竟合桌隻不過是為了更方便取酒,在有人服侍的情況下,根本不需要這樣,而若是並桌,就是要讓這兩個親衛都出去了。


    什麽情況下,會讓記得男女大防的衛青,想讓這兩個親衛都出去,和她獨處呢?


    肯定是他也知道了琥珀珠鏈的事情。


    而當韓盈這麽提議,衛青顯然也意識到了她也在試圖創造獨處的機會。


    他看了過來,眼中多了些許探究,韓盈迴望著他,笑著點了點頭。


    明悟過來的衛青立刻吩咐道:“就這麽做吧。”


    親衛很快將案幾擺好,點上木炭溫酒,見無其它吩咐,便都退了出去,坐在韓盈對麵的衛青有些尷尬,他停頓了片刻,問道:


    “你……看到那串瑪瑙珠鏈了?”


    “是。”


    韓盈應了一聲,麵上浮現了些許疑惑:“不知將軍是什麽知道的?”


    “是公孫敖。”


    正需要構建信任的時候,衛青也沒有隱瞞,他將昨天公孫敖和葛勝的所作所為都說了一遍,又道:


    “此事是我手下疏忽,我想,既然你即將迴長安,不若拿著這瑪瑙珠鏈,直接麵見陛下,言我有失,求保自身,也算是解了這幕後之人的陷害。”


    和公孫敖他們聊完到現在見麵,怎麽也有七八個小時,這段時間,衛青並沒有閑著,一直在思索到底怎麽才能破解此局,顯然,這便是他給出的答複,也就是韓盈裝作,或者說猜測衛青對她有意和有人陷害兩種可能,不敢接手此事,而是交給皇帝處理。


    這樣做,自然會在皇帝心裏留個疑點,他很大可能會直接派人去查,又或者私底下查,等著幕後人出手,立馬砍斷他的爪子,基本上不會韓盈造成名譽上的損害。


    但這是最理想化的情況,而且還會留有隱患。


    畢竟,幕後之人出手的時候,肯定要讓一些和自己沒有太大關係的小嘍囉先上,一旦出事,他們會迅速意識到有人已經察覺到了算計,立馬會再次潛伏起來,那除掉他們的可能就會大幅度降低,又或者,陛下在順著情況思索的時候,已經意識到這裏麵有後妃和少翁參與,所以隻處理底下跳出來的那些小嘍囉,對他們就是警告了事。


    而除此之外,還有可能出現陛下憤怒於他們的行為,但又不太確定是不是真是他們所為,所以還是要釣魚執法,等他們全跳出來之後,再一口氣除掉。


    但不管怎麽說,這樣做的辦法,在最好的情況下,是不會不影響韓盈和她手下女官的。


    韓盈很快想明白這點,不知道是因為案幾上的火焰,還是其它什麽原因,她覺得自己因為趕路而變得僵硬的四肢,都開始被暖意包裹起來,連帶著不屬於身體的部分,仿佛也被什麽填滿了。


    這很舒適,舒適的想讓人放鬆的靠在憑幾上,不再犯愁麵前的一切風雨。


    有人願意放棄自己一部分利益,替她擋掉那些危險,這怎麽能不讓人覺著溫暖,放鬆呢?


    從衛青說完這話開始,韓盈的目光就沒有離開,兩人的視線交接著,良久,她歎道:


    “將軍這辦法,竟不知道讓我該怎麽開口了。”


    “因我而起之事,如何再讓你為難?”


    天寒地凍,菜久放就會變涼,葛勝準備的是暖鍋,也就是每道菜下麵都有一個小平爐,之前韓盈還沒來時,都封上了風口,剛剛親衛打開了它,讓氧氣得以進入,木炭開始充分燃燒,連上方的食物也開始重新炙烤起來,這讓菜肴中的煎魚發出輕微的,被油煎而產生的滋拉聲。


    這聲音提醒了衛青,他伸手在斝上感受下溫度,確定酒已溫的很熱後,用勺子舀進了觥杯中,一邊遞給韓盈,一邊道:


    “也是我疏忽,若是等迴去你大婚的時候再送些厚禮,那便沒這些事情了。”


    “不一定。”


    韓盈接過觥杯,微飲,隨即又搖了搖頭道:


    “將軍也應該能猜到這些人是誰,今日之事不成,明日也還是會動手的,此次反倒是你我更為幸運,提前發現,不然,等日後交際更多,有些地方真解釋不清楚,那才麻煩。”


    衛青放迴酒勺的動作頓了頓。


    其實,今日就算公孫敖不給他扯話,他也是明白什麽叫做‘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畢竟他身上也不是沒有更加難聽的謠言,隻是過往他都沒有當迴事兒,更沒有放在心上,一時間忘了而已。


    而今迴憶起來這些舊事,再想想公孫敖說的話,衛青就明白,這些人隻要想,肯定會瞅準時機,再次造謠,而他們是根本防不住的。


    天長日久,總會有鬆懈的時候,到那時……


    衛青不免多了些許憤怒:“一群小人,蒼天竟留此等雜碎存世,當真是可恨!”


    “無外乎有利可圖罷了。”


    韓盈並不想接受衛青的辦法,正如她說的那樣,躲得了這一次,躲不了下一次,總得做點什麽,讓世人知道這種事情對她,對女官無用。


    組織著語言,韓盈試探著開口道:“若是能除了這些宵小,震懾住其餘人等,日後基本上就不會有人敢這麽做了。”


    “喔?”


    衛青收斂了情緒:“你有辦法處理此事?”


    “是有。”韓盈有些遲疑:“隻是……算是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主意,於將軍您也有些不好。”


    這是什麽辦法?


    衛青有些疑惑:“說來聽聽?”


    “無外乎在所有人都指責這種無關國法的罪狀時,提前把此罪做實,再去向陛下請罪,等幕後之人出手,除了他們,再提如何立法修律,杜絕此事罷了。”


    韓盈說完,停頓了片刻,又補充道:


    “於山陽郡時,我身邊並不缺情人,無外乎來長安時間太短,未曾備上,方才會受此影響,讓旁人覺著我與將軍若有首尾,必不一般,可等我迴去備上十七八個,那這不過是一樁風流韻事罷了,就是將軍會受些汙名,畢竟……我可不是窈窕淑女。”


    衛青微微皺眉,思索片刻,總算明白了韓盈的意思。


    一些更加不好的迴憶湧上心頭,衛青雙唇瞬間抿緊,像是在忍耐著什麽,少有強硬的拒絕道:


    “不可!”


    韓盈心裏瞬間咯噔一下。


    他不同意這戲還怎麽演?衛青過往對自己的名譽也沒那麽在意啊?她以前還聽到過有人惡意詆毀他們姐弟兩個一同侍奉皇帝的話呢,也沒見他出來處理過,怎麽這次就不行了?


    盡力穩住焦急的心態,韓盈放緩語氣,溫和的詢問:“將軍是覺著於您……”


    “不是我,是你!”


    衛青直接打斷了韓盈的詢問,還未飲酒,他的麵孔就已經開始變得泛紅,聲音也變得急促起來:


    “你知不知道這樣會將自己置於何等險地?”


    嗯?


    韓盈怔了怔,她不太確定衛青表達的意思,試探道:


    “我怎麽會不知道這樣做的危險?不過是多備一些罵名,再‘得罪’將軍,短時間受些排擠罷了。”


    “你——”


    韓盈不這麽說,衛青還沒有那麽生氣,可聽她如此單純的言論,他反而更氣起來,甚至還直接拿手拍了一下案幾:


    “你是真不知!這樣做,遭遇的根本不止這些,是,是……你……唉!”


    那太過於糟糕,麵對身為女性的韓盈,衛青兩度未曾開口直言,氣的甚至開始歎氣,好一會兒,才收拾起來突然起來的情緒,看對方還是不曾改變意圖,道:


    “你把男人想的太好了。”


    是嗎?


    經曆過現代和古代雙重洗禮韓盈,從不會高估人性,更不會高估兩性上的危險,從衛青反應的刹那,過往所知的,一些更加惡心的東西,就已經開始浮上心頭,隻是剛才她還不太確定,衛青會因為她有可能遭遇這種事情而憤怒到這種程度,而現在,她大約確定對方所說的是什麽事情了。


    見韓盈垂眸,不與他對視,更不開口,衛青無奈的咬了咬牙。


    不把事實血淋淋的擺在她麵前,那她肯定要和倔牛一樣,非得繼續撞上去才會停下,可那時那還有反悔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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