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世界總算安靜了。


    忠叔和兒子一前一後的將人抬去柴房,屋內的錢纓掉著眼淚,卻不敢有任何抽泣的聲音。


    父母已經離去,子侄更是在數百裏之外,無人依靠的她,看似能和丈夫吵的有來有往,可當丈夫真下定決心的時候,她同樣沒有違逆的能力,那些家仆隻會聽他的掌控,而多年夫妻,錢纓太清楚對方什麽是氣話,什麽是真話,他,是真的不允許家裏請女醫給女兒看診。


    真沒有想到啊,時隔多年,她竟然又要重溫一遍當年的噩夢。


    跌坐在地上,錢纓整個人都恍惚起來。


    她很忙,早年要奉養公婆,這幾年又要想盡辦法攢錢,甚至還給顧著侄子家裏的事情,哪裏抽的出時間關注女兒在想什麽?管著她,再供好吃喝,教導如何做一個好新婦便已經是極限,不過,長久的在一個屋簷下生活,錢纓也知道女兒不喜歡這些,甚至說過很多次想要出去為吏的想法,當初她也被說動過,韓尚院來了之後,更是念叨過數迴。


    可丈夫就是不同意。


    他不同意,那此事真的就辦不成,錢纓唯一能做的,也隻能是用丈夫說的理由勸女兒接受,當時她沉默良久,終究還是應了下來,錢纓還以為她已經收了心,誰承想,原來是在這裏等著!


    即便不知道事情的原貌,也未曾聽到父女的對峙,錢纓也憑借著對女兒的了解大致推出了原貌,她想說女兒著實糊塗,怎麽能拿自己的清白做這種事情?可不知道為何,話到嘴邊,卻總是說不出去。


    麵前的門,明明一腳就能走出去,給女兒尋個好醫者來看看傷勢,不至於這麽生死未卜下去,可她卻如同被枷鎖捆住,怎麽都起不來身,邁不開腿,隻能在這兒幹坐著。


    就那麽一句話啊……


    妻子隻知道呆哭,婆子和婢女更是嚇得大氣都不敢喘,這讓屋內充滿了死寂,讓人胸口發悶,顧侍禦史不願意久待,他看了眼還躺在地上沒有反應的女兒,說了句“你自己處理。”便直接走了出去。


    他走了,屋內的氣氛莫名鬆了些許,錢纓抹去眼淚,強行打起來精神,叫來平婆和婢女,將顧琬小心翼翼的架起來,退去沾滿泥土外裳,再把人扶到榻上解她的褻衣,想看看身上的傷如何。


    手臂上的鞭痕最多,縱橫交錯的,還有血絲正在外滲,後背上也有不少,條條都腫的極高,錢纓心疼的滴血,碰都不敢碰,正當她想著怎麽才能給女兒求點藥來時,年齡不大的婢女猛然發出了一聲驚唿。


    “怎麽這麽多舊傷!”


    錢纓不解,連忙去看,這才發覺女兒大腿上有極多的疤痕,分不出到底是什麽弄傷,隻能從輕重程度上確定,不少傷疤的受傷時間甚至在數年之前。


    錢纓手抖的厲害,她完全不知道女兒身上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傷,還是在這樣隱秘的地方,無論是自己弄傷還是外人所做,都是她無法接受答案,她不敢聲張:


    “平婆,你快去將甜果叫來,我得——”


    “別問了,她不知道,這是我自己弄的。”


    一直裝死的顧琬睜開眼睛,她伸手扯過旁邊的薄褥蓋到自己身上,將那些傷痕全部遮住。


    很久以前的她的確幻想過父母發現這些傷痕的反應,比如心疼並詢問她到底為什麽會這麽做,再向她說以後再也不會逼她之類的話,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顧琬已經放棄了這種愚蠢的幻想。


    父親不會覺著他做錯了,隻會認為是她不服從管教,甚至還損傷自己的身體,不夠孝順,母親或許會為她掉上幾滴眼淚,但最後還是會讓她聽話,可笑她用那麽久的時間才認識到這個現實,當真是蠢透了!


    “你,你沒事兒?不是,你一直醒著?”


    顧琬突然睜眼說話著實嚇了錢纓一跳,心裏簡直是又驚又氣,剛想嗬斥,可一看搭在被褥上的手臂還是停住了嘴,隻埋怨道:


    “你膽子怎麽這麽大呢?不要命了!”


    “不要了,反正死也沒什麽可怕的,隻恨我生不食五鼎,死也不是被五鼎烹罷了。”


    顧琬不覺著她能讓母親理解自己,迴了這句便閉上眼睛,可這一驚一乍的哪能讓錢纓放心,她不敢晃動女兒,隻能用手指在皮肉完整的地方戳了幾下:


    “烹什麽烹,你以為你是你光祿大夫?別閉眼!這嚇死人的,傷不疼嗎?”


    “疼。”


    “疼你怎麽不叫?”


    “我不傻,叫就要繼續被打了。”


    “你——”


    錢纓簡直要被女兒給氣樂了:“知道要被打你還敢這麽做!”


    “這和減少被打是兩迴事。”


    提及挨打,顧琬表情有些發蔫,剛才實在是沒控製住脾氣,這頓打挨的太虧了!


    沒辦法,罵完了挨打又反抗不了,那隻能先裝死躲過去,少挨一下算一下,先過了這劫再說,可沒想到宿申竟然也被捉了迴來,這讓顧琬恨不得想上去掐死他。


    要做好保密的時候做不好保密,要他拿著那陳書跑的時候他不跑,當真是別的能力沒有,壞事的能力一流!


    一想到這裏,顧琬就頭痛欲裂。


    她不怕死,但她也不想就這麽白死,隻要父親不打算直接勒死她,那她就想繼續給自己爭條活路。


    而從宿申通知到父親過來,事情快的她沒有任何冷靜思考的時間,現在有了點空閑時間讓她想想,顧琬反倒覺著事情還沒有到絕路。


    此事暴露,又捉住了宿申,那父親肯定要洗清她的名譽,辦法無非是讓宿申主動承認這錢財發簪都是他偷的,要真能做到此點,外人的確會信,可祁家不可能將此事當做不存在,婚事肯定要退的。


    在這種情況下,她倒是能恢複名譽和未婚身份,隻是今日的情況已經說明,父親絕不會讓她走吏途,為了避免影響,很有可能遠遠的找個家風嚴苛的人家嫁出去。


    這對她來說是最壞的情況,可她都能做下這樣的‘惡事’,誰能保證她不會在婆家發瘋,繼續丟他的臉?


    若是能借此威脅父親,然後各退一步,父親不逼她嫁人,她也不謀吏職,隻在家中學書,待他百年之後,再去尋求機會。


    想到這裏,顧琬心中多了不少遲疑。


    若真是這樣做,恐怕要等十幾年甚至是幾十年,且不論能不能熬下來,誰能保證她一定能活到那個時候?那時候女人還能不能做官吏?甚至就算是有,以她衰老的身體、被禁錮的思維,能競爭過那些更年輕的女人嗎?


    還是下策啊。


    妥協這條道還是走不通,不過,若是能放她去鄉下給祖父母守孝……也不行。


    雖說韓尚院會培養鄉下的村醫,但實話說,顧琬覺著自己吃不下那樣的苦楚,她無數次想著爭取父親的支持為吏,本質上還是因為在這個時代,除了皇親國戚,也就官吏的地位高,日子好,鄉下……與家裏差的實在是太遠,而且,誰知道韓尚院什麽時候才開始培養女醫,她有沒有資格競選呢?


    兩次否定前路,顧琬心中忍不住多了幾分焦慮,正如父親所說,如今有著太多的不公平,諸侯列侯傳遞著封地,官吏們也不須多讓,一個位置,父傳子,子傳孫,也成了‘王侯’似的,顧木剽竊了哥哥的文章和父親的幫助下才勉強進了太學,隻是一個預備官吏,她若沒有父親的資源傾斜,上哪兒進入仕途?


    太難了啊!


    官吏之路難走,卻是顧琬最熟悉的道路,世間不是沒有其它行當,可她連如何入門都不清楚,離了家,謀生必然要成為一個大問題。


    不做官吏,隻做個販婦呢?


    顧琬認真想著這條路的可行性。


    母親會釀酒,種類還很多,果酒,糧酒都會,味道甚美,父親拿去贈送的上司也讚不絕口,甚至還專門要過,她學的也不錯,旁人已經分不出酒是誰釀的了,長安城官吏豪商遍地,哪個不喜歡飲酒?大約是不愁賣的,而酒水暴利,維持她過往的生活開銷也不難,隻不過——


    她沒有身份,也就沒有置業的資格!


    父母在,未分家之子,喪夫之婦者,無獨戶。


    條條框框都是死路,顧琬再好的心態都想崩潰,要是宿申直接死了就好了!


    她又不是成了親,做了祁家婦再與人私通,還被抓在了床上,訂婚而已,戶籍還沒改呢,怎麽都能算半個未婚,未婚與人有私情的罪名就更低了,若宿申真將錯全攬自己身上,用孝母的名義將此事再洗白一番,最後以自縊來保證所說都為真的,那即便此事她們二人違背良俗,還是會有不少人動惻隱之心,倘若她出現的時機得當,完全可以借著感情的理由和父親反目,成為‘宿家婦’!


    寡婦那不就能立戶了嘛。


    當然,忤逆父母肯定會讓她引來和父親一樣人的厭惡,但同時也能得到宿申親鄰好友的接納,以及和宿申同樣身份地位人的喜歡,如此,不僅安全有了保障,釀酒為生似乎也有了可能?


    嗯……也是可能而已。


    顧琬隱約覺著這裏麵肯定還有大坑,但她著實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甚至連這條能不能走都是未知,迴想著宿申剛才的許諾,心中更是升起來一片苦意。


    畏死者何其之多誰知道他到了需要做下手的時候不會怕?再者父親也是有幾分手段的他若是說些什麽讓宿申改變想法也不是不可能此事終究是不可控的。


    真不知道之前她說的那些話


    做的事對宿申影響有多大啊……


    罷了還是先走一步算一步父親已經惹怒母親是真不能再動了她還得靠對方了解情況如何了呢。


    鑒於此點身上一陣陣發疼的顧琬不得不強打起來精神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母親聊著甚至還開始有意避免衝突說起來軟話這讓屋內的氛圍輕鬆了不少不過院外的柴房就不是這麽迴事了。


    仆人剛打上來的冰冷井水衝著宿申的頭上澆顧侍禦史站在不遠處用極為冰冷的眼神看著對這個敢染指女兒的狗東西好臉色等?那太麻煩了趕緊弄醒逼著他將此事認成偷盜才是最該做的。


    就是想要洗刷好名譽還是不能靠嚴刑得讓宿申主動承認甚至得在獄掾麵前認下此事才行。


    這不容易一旦宿申離開他的控製隨時都有可能推翻之前的口供那這就不是洗清名譽是上趕著給外人送笑話必須得有什麽讓宿申主動認下此事若是別的時候顧侍禦史肯定會覺著棘手畢竟又不清楚宿申底細摸不清楚他怕什麽威脅很難到位自然也不會有什麽效果不過——


    剛才宿申衝進房門雖令他極為反感可現在想想他對女兒著實情深根重啊。


    所以宿申你會眼睜睜看著琬琬就這麽被我逼死麽?!


    第335章 傲慢之罪


    被冷水潑醒的宿申隻覺著眼前一片眩暈。


    從昨日家中變故開始,他一刻不敢停歇,先是托付家人逃難,再趕緊來此地尋人,休息極差不說,時刻的跑動讓他頭上一直在出汗,而紮起來的長發,不僅散不了汗,更讓半個腦袋處於悶熱濕潮的狀態,大量的熱氣捂在頭皮處,此刻被冰冷的井水一激,冷熱交加下,頭沉的像是有千鈞之重,混合著後腦的陣陣刺痛,讓人恨不得直接昏死過去才好。


    顧侍禦史可不會管宿申此刻狀態如何,見他醒過來,便揮手示意仆停下潑水,他避開肆意流淌的泥水,向前走了兩步,居高臨下的看著宿申:


    “像你這種人,我見的多了,”


    數十年的官宦生涯,能讓上位者對下位者的藐視浸入骨髓,貶低和打壓的話語使用起來更是爐火純青,顧侍禦史都不用想,照著如今的普世價值觀開始貶低起來:


    “說是遊俠,實際上不過是一群惡徒,無先祖庇蔭,更無家產長物,隻能憑借著幾分武力,四處尋求主家好做個門客,可惜,能有這樣運道的人少之又少,而你一個連門客都當不了的廢物,竟想著要憑借女人的裙帶來改換門庭?”


    昏昏沉沉的宿申,並未將顧侍禦史的話全聽進去,不過,就算是他聽進去,也不會有對方想要的惱羞成怒。


    他根本不是為了權勢靠上的顧琬,也從未動過別的念頭,從一開始,宿申就知道兩人會分開。


    多麽驕傲的女郎啊,就像是年輕時的自己,不肯對世道低頭,野心勃勃要播出一番事業,若能起飛,那她根本不會為追不上自己的人停留,若不能起飛,這個年齡的她,又怎會容忍自己受製於人?


    她連哄騙試探他的時候,都隻會說想他為贅婿啊。


    隻不過,相較於宿申的清醒,顧侍禦史卻怎麽都不肯放下自己讀作父親,實際為君主的身份,哪怕剛才與女兒對峙時她已經表露了部分的真相,他還是不會想此事是女兒主動謀劃,而是輕蔑的按照過往認知,將女兒說女婿去女閭視做起因,覺著她隻不過是不滿足現狀的報複。


    而對於宿申,即便顧侍禦史看出他對女兒有幾分情意,可舊有思維還是讓他覺著對方別有用心。


    要真傾慕至極,那他就該離得遠遠的,發乎於情止於理,這樣才不會害了女兒,不這麽做,肯定有借著女兒反逼他上位的心思!


    可惜,他不是卓王孫,麵前的宿申也不是司馬中郎將,真以為他殺不了人不成?


    “顧家門楣狹小,卻也非你這等小人所能招惹,就算是將此事鬧大又如何?也不過是三尺白綾解決的事情,至於你——”


    “不千刀萬剮,難消我恨!”


    “你剮我就是了!何必要縊死女兒?”


    聽到顧侍禦史威脅的宿申猛然抬起頭來:“我不過是一條賤命,殺了也沒人在意,可如今此事知道的人極多,若顧琬也出了事,你如何去堵城內眾人悠悠之口?!”


    “我怎麽做,自然不勞你費心。”


    顧侍禦史沒想到宿申會這樣迴答,表演和真情兩種可能在他心中反複拉鋸,即便對方指出來自己此刻最大的困境,他的神情也沒有多少變化,隻是打量起來宿申,緊接著便是一聲冷笑:


    “此事是你故意泄露的吧?”


    “你說什麽!”


    這樣的推論,直接將他定義成了一個險惡的小人,對注重名聲的遊俠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宿申猛的掙紮著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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