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莊稼漢子唰一下站了起來,陳老漢嘴唇都打了顫:“多少畝?”


    他覺得自己耳朵出問題了。


    沈烈又說了一次:“四十畝,說是永業田十畝,口分田三十畝。”


    把什麽是永業田,什麽是口分田也說了一下。


    盧老漢手打顫:“這不能吧?一個丁男四十畝?”


    他算算他自己家,他自己算一個,老二算一個,老三算一個,如果長房沒出什麽事,老大也能算一個,隻他們一家就有一百六十畝???


    沈烈道:“也先別想得太好,咱們這一帶山多,這所謂的田,怕是山能占了一大部分,而且免徭賦三年,三年後該交的還是得交的,得多少田到時就得交多少田賦。”


    桑蘿倒是信的,因為在她自己原先所在的時空,這樣的情況還真有,唐朝,且授田畝數是更讓人難以置信的百畝。


    但真正拿到百畝的,其實隻是最初戰亂時人口驟降,大量田地被拋荒時的那一個階段,隨著後邊的發展,大唐人口快速增加,後邊的人是很難再拿到百畝的,然田賦卻仍照著百畝去收,想也知道……


    不過那是後事了,眼下來說,丁男能得四十畝田地對於像陳家、盧家、施家這樣家裏薄田幾畝,每年還需去跟大戶佃地種的農戶來說簡直能被樂暈。


    樂得根本不敢相信。


    直到沈烈說了外邊剩餘的人口數量時,大夥兒才終於沉寂了下來,這才信了。


    沈金聽了這半天,這時問道:“大哥,那像我們家這樣三個都還沒成丁的,有地嗎?”


    沈烈笑了笑,道:“有,你如果是戶主,也按丁男給田。”


    沈金、沈銀和沈鐵聽著他們家也能分到田,兄弟三個登時笑了起來。


    把外邊打聽迴來的消息都問全了,走不走這個問題一時就很清晰了。


    走!


    外邊戰馬上都要打完了,一個丁男四十畝田,現在出去還能想辦法要到好一些的田地,好一些的位置,這時不走是傻子了。


    馮柳娘撫了撫肚子,和身邊的盧二郎相視一眼,夫妻倆也都笑了起來。


    原已經很克製了,但時日長了,哪裏真忍得住,尤其是一家人都住出來後。雖說村裏幾個老太太都能給接生,但住在這山裏,少醫少藥的,自從有孕後馮柳娘不是不擔心的,現在好了,能出去了。


    陳婆子和盧婆子幾乎是同時喚自家兒子:“去,給那邊村子遞個信!”


    施大郎一笑,“我也一起。”


    第210章 落戶


    武定三年十月中旬,風裏已經夾裹了些許寒意。


    此時的歙州城外和月前相比大不相同了,彼時城門外不見人煙,這會兒卻是擠擠挨挨圍了好些人,有在城門外一張長桌前登記什麽的,大多是觀望和不時詢問的,遠遠望去烏泱泱一片。


    近著瞧,麵黃肌瘦、骨瘦嶙峋一個個似難民,卻是穿綢著緞、包袱款款。那包袱是真多,人都快被各色包袱給淹沒了。除卻包袱,身上打捆背著的還有被褥帳子、釜碗瓢盆,連妝奩鏡子、紅漆小凳都扛著,一眼瞧去煞是怪異。


    城門裏這樣裝束的人還在衙役相送下往城外來,說是相送,亦很微妙,介於送與趕之間,既不得罪了,但也不容你拖遝滯留。那一群群走在衙役前頭的人頻頻迴望州城,腳下的步子一慢再慢,既是不甘又是不舍。


    沈烈和許掌櫃此前見的王管事此時正跟在一行人身後,走在最前邊的兩位,一位不是別個,正是王管事的主子,許掌櫃的東家王大老爺,另一位連王大老爺也要讓著半步的,身穿一身深青色官服,正是歙州城新任的司戶參軍褚其昌,身後還跟著幾個小吏。


    兩個小吏往前邊開道:“讓一讓,褚大人來了,都讓一讓!”


    一聽到大人兩個字,人潮極快的往兩邊分湧,褚其昌一行人大步往城門外去,一邊走著,一邊還問王家大爺:“茂林,你說的那一批人就是今天過來吧?”


    王茂林點頭:“是,約好的是今日辰時末。”


    “真有近兩百人?”


    “聯係我的是從前酒樓分號的一個掌櫃,他們是幾家人一起避禍山裏,後邊又遇到鄰近村子的,聚落而居,據他說是有近兩百人,想是不會有假。”正說著,已經出了城門,抬眼往前一望,王大老爺兩眼微眯,笑道:“褚大人,你看前方。”


    褚其昌縱目遠眺,見浩浩蕩蕩一大隊人,轉頭就喚了身後的小吏:“你們往前看看,是不是……”說到這裏想不起來人名字了,望向王茂林。


    王茂林道:“我家掌櫃姓許,再有個年二十許的後生,姓沈。”


    褚其昌便道:“對對對,去看看是不是他們。”


    兩個小吏領命快步奔去,不久領了兩人迴來,不是旁人,正是之前和歙州這邊接洽的許掌櫃和沈烈。


    這迴不用人到近前,王大老爺瞧清楚了,笑道:“正是他們。”


    褚其昌沒看往前來的人,他抻著脖子,看的是後麵綿延好長一段的隊伍,這沒有二百也有一百八九十人了。


    “好!好!”他笑著連道了兩聲好,等許掌櫃和沈烈近前來,打量著兩人的笑容別提多和煦,與王茂林笑道:“這就是許掌櫃和那個叫沈烈的後生了?”


    許掌櫃和沈烈早得了小吏提點,近前就見禮,褚其昌抬手讓不需多禮,看越走越近的人群,看的都是刺史大人對他的讚許。


    待得人近了,見他們男男女女,扶老攜幼,老者有須發已白,幼者,他恍眼看到一個婦人手上牽著的小兒,左不過才五六歲模樣,這當初避進山裏時不還是要人抱在懷裏的奶娃娃?


    且看這群人,雖許多也清瘦,但遠比城裏現在隨處可見的瘦得骨架子一樣的要好得多。


    帶著這麽一群老幼婦孺進深山,看著還能頗全乎的出來,褚其昌心裏不由得歎一聲好本事,再看許掌櫃和沈烈,多了幾分歎服。


    安置這一群人的方案是月初就說定了的,正好城裏還賴著一群以各種名目借口鬧騰著不肯出來的,褚其昌也不廢話,招唿身後幾個小吏:“你們把東西帶上,直接領著他們去我先前劃定的那幾個大莊子給辦落戶和量地,具體哪一戶落在哪,可以先問過他們自己的意思,能予方便就予方便。”


    帶著近兩百人從深山出來落戶,褚其昌必須要給足好處和方便,給到讓還觀望的人羨慕眼饞。


    小吏自然懂得上官的意思,高聲應了,便笑著招唿沈烈和許掌櫃,道:“沈兄弟,許掌櫃,帶著你們的人跟我們走吧,莊子你們也知道在哪吧?先看地再落戶籍,之後你們再憑落戶的憑證進城領糧食和種子的賑濟就成。”


    這就成了?


    陳老漢他們還跟發夢一樣。


    而原本圍在城外還在磨纏著不肯辦落戶的鄉民和流民愣住了,有人問道:“他們落戶的地方就先選好了?”


    “他們選在哪?”


    “我們能不能也自己選?”


    原還不緊不慢,發現一下來了這麽多人,登時慌了,一個丁男就是四十畝,那裏有多少人?他們先選,近歙州城門的好位置不是都先落別人戶頭上去了?


    幫著辦戶籍的差吏一笑:“當然能選,人家月初就痛快來選了,現在自然直接可以去量地落戶。簡圖不就在這兒嗎?在我們劃定的區域裏都能選,先到先選,拖拖拉拉自然隻能選別人選剩下的。”


    “排好隊了,一戶一戶過來辦。”


    人群唿啦一下整起隊來,褚其昌看著這一幕,麵上不由得就露出幾分笑意來,想到什麽,低聲問了王茂林一句,王茂林迴了話。


    沈烈和許掌櫃上前拜謝褚其昌和王大老爺,也是拜別,就準備跟小吏走,褚其昌卻把人叫住了:“沈郎君,本官有點事情想問,可方便到一邊說幾句?”


    沈烈愣了愣,而後點頭:“可以。”


    褚其昌領著沈烈往人少的一側去了,許掌櫃看了一眼,王茂林道:“無甚大事,褚大人想問問山裏的情況。”


    許掌櫃放下心來,王茂林這時問:“你家裏的戶籍怎麽打算的?是落迴原籍還是怎麽?若要落到歙州城來,我手裏有套小的宅子,可以給你們,也就能落進去了。”


    給一套小宅子,這對手底下的一個掌櫃不可謂不大方了,許掌櫃一愣之後連忙辭謝:“多謝東家厚愛了,無功不受?,這卻是使不得。”


    王茂林看一眼人群中一直還未近前來的王雲崢,道:“倒也不是無功,雲崢這幾年托庇於你們,我這做大伯的,分身乏術,他大伯母那當口又病了,若非是跟著你,我怕是還真未必照料得周全。”


    許掌櫃一斂目,道:“應該的,我也是他姨父,再說,當初這般行事,原是我失禮了,老太爺、老太太和三爺不怪罪就很好,不敢居什麽功。我們在山裏這幾年與沈陳幾家為鄰,也是習慣了,與母親妻兒商量過,原籍也沒甚親眷,便索性還與他們為鄰。”


    王茂林聽他已經有了打算,道:“沒什麽失禮的,這其間的事我也清楚,總之,多謝你護那孩子這幾年了,你們要把戶籍落在城外,既做好了打算,索性也近,也依得你。”


    王茂林說著又往王雲崢那邊望了一眼,有一會兒了,那孩子遲遲未近前來。


    許掌櫃見他往雲崢那邊看,忙朝魏清和、王雲崢招手,又幫著說了一句:“剛才褚大人在,他們也不便過來。”


    兩個都是讀書識禮的,且大房與三房原是兩迴事,連帶魏令貞這個原先在大房侍候的,此時都上前來,魏家姐弟喚大爺,王雲崢喚大伯,皆見了禮。


    王茂林這才開了顏,細打量王雲崢:“長大了,高了許多,也黑了些。你祖母和你爹念你多時了,今日便與我迴去吧?”


    王雲崢落在身側的手微攥著,一時不知該怎麽應答。


    王家,他是半點兒也不願意迴的。


    王茂林料他是已經知曉魏管事夫婦的事了,心下歎息,轉而與魏清和、魏令貞道:“清和、令貞,魏管事夫婦之事想來你們也知道了,當時亂軍衝進外院,府中不少下人迎麵對上了,折損不少。你們爹娘我已讓人好生安葬了,等安頓好了,叫王管事領了你們姐弟去給磕個頭上柱香。”


    姐弟倆一個紅了眼,一個手微顫,卻清楚這事怪不了王大老爺這邊,齊齊點頭,道了聲:“多謝大爺。”


    王茂林轉身喚王管事。


    王管事遞上一個包袱和一個薄薄的木匣子,王茂林接了,轉而將那包袱和木匣都遞給了魏清和。


    “這是你爹娘留下的一些財物,老太太當時就著人收拾了,又加了一些恤銀賞賜,一直等著你迴來叫我轉交。匣子裏是你的身契,我知你一向讀書上進,現在咱們大齊讀書人也有出路了,這身契便還了你,自往衙門裏銷了籍去,往後讀書出仕,也能振你魏家門楣,魏管事夫婦二人泉下也能有幾分慰藉。”


    如今流民頗多,自要去落籍也能落個良籍,但大齊並沒有把大乾朝的一切都否認,比如一些房宅產業,奴仆丫鬟,這些與朝廷大政策不相衝突,又能保證大多數人利益的東西朝廷是不會去碰的。


    自己去落了良籍,無人追究自然無事,如果舊主糾纏起來卻也會有麻煩,似王茂林這樣直接把身契還了,讓他去衙門去正經銷了籍再落戶才是最好的。


    魏清和還愣著,魏令貞已經急著推了推他:“你傻了,還不快謝過大爺和老太太?”


    這一張身契放迴到底意味著什麽,也隻有真做過奴仆的人才清楚。尤其在讀書能出仕的這個當口,他們爹娘的死怕是還與三房太太有點幹係,大爺這時候沒有陷害打壓,反是放了魏清和的籍,姐弟倆心下一時都頗為複雜。


    魏清和也醒過神來,接過那包袱和木匣,知懷裏抱著的是爹娘的遺物,鼻間一酸,跪地給王茂林磕了幾個頭,算是謝過王茂林放籍,全了這一場主仆情義。


    一直攥著手的王雲崢到這時指尖才微鬆,與王大老爺道:“大伯,我先陪我舅舅去落個戶籍,明日再迴府拜見祖母,不過我想去州學讀書,未知現在歙州州學可辦起來了?”


    王茂林聽他鬆了口肯迴家,麵上多了笑意,他自來知道這個侄兒是極愛讀書的,當初逃難,帶的也是一包袱的書,因笑道:“州學已辦好了,不日就會招收學生,需得通過考試才成,具體的章程你們明日可以到衙門口的布告欄處看一看。”


    王雲崢眼睛一亮,道:“好,我迴去見過祖母之後,還是想與舅舅住在一處,一起用功,備考州學。”


    王茂林看他一眼,魏清和那裏哪有什麽好住處,若不是其中一個大莊子原就是他的,莊子裏還有些房舍,到個差的地方,怕是今冬住的草棚都得現搭。不過他也知道這孩子在三房的處境,還肯迴去就好,久住不久住的也不強求,真要進得了州學,也是住在學裏了,便笑著應了下來。


    他們這邊敘完話,那邊褚其昌和沈烈的談話也結束了,兩相裏別過,跟著差吏就往離城門並不算遠的,一麵靠山,另一麵近著官道的幾個莊子去了。


    待走了一段,桑蘿低聲問沈烈:“那位褚大人把你單獨叫過去是說些什麽?”


    走在邊上的陳老漢和陳婆子也都望了過去。


    沈烈道:“跟我打聽我們藏身的地方附近山裏還有沒有人,願不願出來,問我能不能幫著進山招攬一下山民,把朝廷的政策精準送進山裏。”


    深山裏頭,他們那點差吏現在還真騰不出手往裏去找人,也沒那本事進去。


    陳婆子側頭,下意識啊了一聲。


    沈烈道:“褚大人是好意,也是想讓更多人知道外邊太平了,不過咱們這些人都出來了,其他藏在山裏的人……咱們這一帶山太大了,沒處找去,我就是想幫忙也難幫上。”


    這話是說給前頭豎著耳朵的小吏聽的,鄰居們其實有不少人意動,前一陣往他們兩村打探的不少,但猶豫的更多。


    別人迴不迴是他們自己的事,他不可能就這麽把人給賣了。


    他這話鋒一露,身旁的陳家人許家人就都懂意思了,陳婆子道:“是啊,咱們是有點運道,這好些人的親眷現在還不知道人在哪裏,情況怎樣呢。”


    這話一分是應對前頭的小吏,九分倒是都出自真心,一旁的施二郎媳婦,周村正家的媳婦都有些低落,紛紛應和:“也不知我娘家人怎樣了,根本不知道當初藏在了哪裏,現在就是想找都沒處找去。”


    “我爹娘兄弟也是,不知道都好不好。”


    這話起了個頭,氣氛都沉重了幾分,陳婆子尷尬,忙勸道:“會有團圓那一天的,外邊都太平了,隻要出山應該就能知道,朝廷給的政策好,慢慢就都出來了,往後一個縣一個縣找去,總能見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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