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縣城裏這些東西原就不多,哪經得住這許多人扒拉,到最後開始抽窩棚裏的稻草來搗成末吃,稻草末不當飽,連土也吃。


    沈金兄妹幾個這天吃的第一頓也是唯一一頓,拿到手裏的就是一塊土餅。


    把浮土裏的石子挑淨,在水裏過篩洗了,洗出細土來,爛菜葉切碎末,一點野菜幹末,還有六七顆黃豆搗碎的黃豆渣和糠,和土做成土餅。


    沈金一邊流淚,一邊張嘴咬了一小口,也沒敢嚼,就往下咽。


    人餓極了的時候,原來連土餅都是絕頂的美味,土也是能咽得下的。


    沈金還知道哭,最小的沈鐵和沈甜已經連怕都不知道了,拿到吃食就往嘴裏猛塞,吃得噎住了,又抱著水碗往嘴裏灌。


    李氏已經麻木了,什麽辦法也想盡了,要不到一點吃的。


    她隻能把著最後那一小把黃豆,一小袋野菜幹和糠,指望著能多挺過一天是一天。


    隻要駐軍贏了,她們就能出城找吃食,就能活了。


    每每這時候她又會想,假如當時逃了,不,她舍不下幾個小的,可那時如果把沈金留在地洞裏,如果把沈金留在地洞裏,他有那些黃豆和肉幹,還能自己套點山雞野兔,哪用像現在一樣被圍在城裏吃土?


    沒有假如了。


    如果有假如,當初不虧待長房兄妹幾個,現在也根本不會落到這般無人庇護的田地。


    人做了虧心事果然是要還的,隻是遲還早還罷了。


    隻沈三不說話。


    他不想死,所以寧願吃這野菜土餅也不想上城樓,吃土久了是會死人的,但能撐一天是一天,沒準就撐到出去了呢。


    他抱著一絲僥幸。


    然而他還是想得太好了。


    戰爭,有時候不是你不想麵對就能不麵對的,駐軍死傷過六百,兩邊城門難以再守住了,直接在城裏抓起了壯丁。


    縣學一帶騷動起來時,沈三聽到了動靜,探出頭去一看,意識到不對,抓著那塊土餅就跑了。


    鄉民沒有具體名單,抓壯丁的士兵馮進沈家窩棚,看到沒有成年男人,轉而就進了下一家,叫沈三暫時躲過了一劫。


    ……


    城西外圍,許家人的地道已經挖出頗長一段,距城牆已經隻剩丈餘了,小院緊閉的院門忽然被拍得呯呯直響。


    “開門!”


    正提土往外運的魏令貞聽到這一聲嚇了一跳。


    沒敢應聲,退迴挖地道的房裏讓次子趕緊進地道找老仆許叔,又躡手躡腳把堆了土的那間屋鎖了起來,這才往迴退。


    門外的人不耐,直接上腳踹了:“開門,聽到沒有!”


    魏令貞膽戰心驚退迴去,老仆許叔出來,看了看地麵沒有浮土,揮手示意女主人藏進地道裏,把正挖地道的那間屋也上了鎖,這才靠近大門,顫聲問:“誰啊?”


    “駐軍征兵,快開門!”


    許叔心裏一個咯噔,不過還是把門打開,點頭哈腰道:“軍爺。”


    那士兵手裏拿著一卷名單,對照著看了看,抬頭問:“許忠?”


    許忠點頭:“是,是,是小老兒。”


    士兵往裏看了一眼:“怎麽這麽久才開門,家裏還有人嗎?”


    許叔忙搖頭,道:“就老兒一個,我是正好路過祁陽縣,被困在這裏了,才找了這一處宅子安身,沒敢開門是因為最近太多鄉民拍門討食了,我一人住,實是不安全。”


    說的話和名單下的記載對得上,那士兵也不多說,道:“行吧,那跟我們走。”


    許叔躬著腰,狀似為難:“老兒這一把年紀,這,也守不得城啊。”


    那士兵不耐煩,道:“自有你的事。”


    許忠也隻是作個樣,惦著藏在裏頭的主家人安危,並沒打算拒,因而就隻作瑟縮樣,道:“哎,好,那軍爺等等,我拿把鎖把院子鎖一下。”


    從外邊把院門鎖上,當真跟著來人走了。


    許家人在主屋裏捂著嘴,大氣也不敢喘,直到門外腳步聲遠了,魏令貞才用氣音問道:“怎麽辦?”


    許掌櫃心下也不安,但這會兒別無它法,隻能安慰妻子:“沒事的,許叔年歲大,應該不會上城樓,守城總會讓人迴來歇一歇,輪著守的,咱們加緊把地道挖通,許叔才能走得脫。”


    魏令貞紅了眼,點頭:“好。”


    也不耽擱,自己也進了地道,抄起原本許叔用的那把鏟子開始幹了起來。


    ……


    沈三如喪家之犬般左衝右躥逃了半天多,至入夜才算安生了下來,上午填進肚的那點子土餅早就扛不了餓了,饑腸轆轆藏在一個個窩棚後麵挪著往迴去。


    挪著挪著,聞到一陣肉香。


    他的腳步不受控的往那邊挪了過去,直挪到了那肉香飄出來的窩棚門口,雙眼發直的看著咕嘟咕嘟煮著的一陶釜肉,直到裏麵的人打量他,他才艱難的把視線從釜裏移開,對上了窩棚裏的人。


    有點兒眼熟。


    再看到縮在床角的王美娘,他恍然:“王家的女婿?”


    看著那一大釜的肉湯,他饞得不行,舔著臉就道:“美娘侄女的男人啊,那也算我半個侄女婿哈,那個……”


    他說到這裏咽了咽口水:“那湯,湯能不能分我幾口?不用給肉,就給點湯,我太餓了。”


    裏頭王家三兄弟相視一眼,笑了笑:“叔啊?”


    衝王美娘努努下巴道:“給你叔盛一碗唄,加兩塊肉。”


    王美娘抖得篩糠一樣,卻半點不敢反駁,抖著手去拿碗。


    第161章 爹(圍城、壓抑、慘烈,請自行選擇購買或跳過)


    人在餓極的時候,腦子裏除了對食物的渴求,裝不下別的什麽東西。


    沈三狼吞虎咽,連燙死都不怕。


    窩棚裏的兄弟三個相視一笑,王美娘整個人又縮迴到了床角,把腦袋埋在兩膝間,整個人蜷作了一團。


    沈三並沒有多留意同村王家的這個孩子,除了最初攀交情要一碗肉湯時,她給盛肉湯時看她兩眼,這之外,他全副心神都在那一碗肉湯上,直到這個家裏的另一個漢子迴來,手裏提著一個包袱。


    沈三已經把那一大碗連湯帶肉吃了個幹淨,肚裏終於有了食,久違的滿足和舒坦。


    東西吃完了,他的注意力終於能從餓和肉這僅有的兩種交纏在一起的意識上挪開,然後,看到了那個漢子。


    那漢子眯著眼看他,問家裏兄弟怎麽迴事,聽弟兄幾個別有意味的說了幾句,也笑了,而後,當著沈三的麵解開了那個包袱。


    ……


    沈三從窩棚裏急衝出去,扶著不知誰家的牆,吐得是昏天黑地。


    他腳步虛浮,再歸家的時候夜已經黑沉,四下裏卻並不算靜,哪哪兒都有餓得受不了的哼哼聲。


    甜丫貓崽兒一樣的哭聲也傳了出來:“娘,餓,我好餓……我想吃土餅。”


    沈鐵:“娘,我也餓。”


    李氏聲音也虛弱,仍是輕聲哄:“忍忍,睡著就不餓了,土餅不能吃多,吃太多會把人脹死的,聽話,閉上眼睡,啊,打贏了就好了,我們就能進山挖到野菜吃,再套個山雞,娘給你們燉山雞湯,啊。”


    然而這並不能安撫住餓得慌急的孩子,甜丫兒太小了,三歲的孩子,她隻知道餓,抓心撓肝的餓,餓得直哭,卻因餓得太久,哭也不能哭得出多大的聲兒,貓兒一樣的哼哼。


    原本沒哭的沈鐵也帶出了哭腔:“什麽時候才打贏,我好餓。”


    沈三遊魂一樣迴到窩棚裏,兒女的哭聲,妻子的哄聲全都不能入耳,他滿腦子隻有剛才看到的那一幕和那家四兄弟哈哈的笑聲。


    胃裏翻攪著,人仍陷在極度的恐懼中,然而這恐懼不能與任何人說,不敢讓任何人分擔,他窩進自己睡的位置,就連打顫都怕被旁邊躺著正安撫沈鐵的沈金覺察。


    沈三多慮了,沒人有餘力覺察些什麽,對抗饑餓這件事本身已經花費了他們所有的意誌和氣力。


    ……


    城西許家破宅,老仆許叔也終於迴到了家,步子太快,幾近於奔跑。


    院門仍從外鎖著,他抖著手去開門,卻試了幾次都沒能把鑰匙對準鎖孔,終於開了院門,把上下門閂都閂上,這才快步去開主屋的鎖。


    在地道裏忙碌的許家人這會兒才聽到動靜,都停下手迎了出去,端著油燈還沒走到地道口,許叔已經進來了。


    油燈暗暖的光也暖不了許叔格外慘白的臉。


    許掌櫃心下一驚,舉著油燈上下打量許叔,沒有受傷,他心下微鬆:“許叔,你怎麽了?可是安排你上城樓了?”


    許叔搖頭:“沒,沒有。”


    “那您這是?”


    許叔抓住許掌櫃的手臂,力道大得讓許掌櫃都有些吃痛,詫異看他,也是這時才聽出,許叔唿吸異常的重。


    “許叔。”


    許叔不等他說完,死死抓著他手臂道:“阿郎,得快,城裏有人吃人肉,吃死屍肉了。”


    等他把所見說出來,許掌櫃身後的魏令貞直接扶著地道的牆壁幹嘔了起來。


    許叔被分到的活計是抬傷員,自然,也包括抬屍。


    今天臨迴來前抬的最後一趟,他親眼看到一個被征過去守城才被替下來的漢子蹲在準備焚燒的屍堆前,好一會兒才離開。


    他覺得不對,等那漢子走了,靠近去看,才發現剛死在城樓上的兵士,一種可怕的直覺,他抖著手把那人的衣襟掀開……


    許叔唿吸急重:“不止一個,不止一個,不止一家在吃人肉,得快點走,這裏不能久呆了,快挖地道。”


    ……


    守城戰死之人屍身被大塊割肉的事於第二日上午被軍中一個士兵發現了,被逮到現場的那一個割肉者被聞報而來的守將當場斬殺,頭顱滾了老遠,而後叫人將分離的屍首懸於東市,鳴鑼以告百姓,再以剮刑。


    王美娘夫家那兄弟四人其中之一,被拉了壯丁那個,剛來換防就看到了這一幕,麵上神色難看非常。


    沈三這一日窩在自家窩棚裏。


    沒人來抓壯丁,倒也不急著躲出去。


    隻是沒呆多久,外邊傳來鑼響,還沒聽清楚對方說的什麽,沈三又驚弓之鳥一般逃躥了。


    李氏和沈金沈銀探出頭去看,等得敲鑼的兵士近了,聽清對方說的是什麽,李氏整個人如遭雷劈,耳朵嗡嗡的,牙關咯咯的顫著,臉白得似鬼。


    她攥著衣襟,大張著嘴才能透得過氣來,從耳根至腦後,不知是哪一根弦,由酸至痛,繃得似乎隻要再加一點壓就會‘呯’一下斷開,她卻不是抱頭,而是一把抱住了就站在她身側瑟瑟發抖的沈金和沈銀,帶著兩個孩子連連後退,又試圖攬住更小的沈銀和沈甜。


    她們舍棄了山裏的活路躲進這縣城裏,怕的就是會成為別人釜裏的肉食,可現在,縣城裏先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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