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期間,沈烈趁夜裏不需要給別家打家具時,把自家的灶台和煙囪做了出來,和桑蘿商量著,在灶台處做了兩組置物架,能放不少壇壇罐罐不說,還圍出了一個窄長的灶房。


    置物架後的擱板可以左右推拉,不做飯時打開,空氣流通,不至於讓儲物區太悶,做飯時擱板拉上,灶房就成了一個三麵圍著的狀態,再把頂部一封,山洞和灶屋的門分開,做飯時把山洞門關上,油煙基本都能隔絕,不會往山洞裏去。


    雖然用陶釜做飯食基本是蒸煮燉燒為主,但油煙能往山洞外散自然是最好的。


    到這時洞口除了灶房占去的位置,洞口仍有兩米五六的寬度,為了盡可能保持光線和通透,除了灶屋和山洞有隔斷,門還是原先的簡易式,白天門板卸了,不占位置,光線和換氣完全不受影響。


    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不需要往外跑,桑蘿的日子也漸漸閑適了起來。


    沈烈和陳大山出山打獵時,沈安和一群孩子在穀內大樹下讀書,桑蘿看到這群孩子,不免想起沈烈心心念念的想識字。


    沈烈很忙,但確實沒把這事撂下,大多數時候,就算忙到很晚也會讓沈安和沈寧背一背千字文,他自己跟著無聲的記,因沈安常把書往外帶,沈烈白日裏也忙,有時夜裏聽沈安背過書,趁著沈安睡了,他會翻出沈安那卷竹簡,一個字一個字對照著去認去記。


    至於桑蘿做的毛筆,桌下的櫃子裏還有沈烈閑時打磨出來的幾片石片,這筆和石片卻一直是沈安和沈寧在用,甚至有時桑蘿也會練練字打發時間,倒是真正做出這些東西的沈烈,至今沒有機會提一次筆。


    自沈烈迴來之後,一直以來,他好像有忙不完的活,大多是為這個家,或者說是為了讓她們幾人過得更好更舒適些在忙,桑蘿看著遠處樹下那群孩子,麵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沈烈忙完周家的事,應該就閑下來了吧?


    筆墨都有,她是不是可以給沈烈也做一冊書?


    想到這裏,也不忙別的了,到陳家山洞外挑挑揀揀選了幾段竹筒,趁著沈烈和陳大山外出還沒迴,問陳有田借了鋸子,再用上家裏的彎刀,就在自家山洞口處動起手來,依著之前跟著陳有田一起做竹簡的記憶,準備自己給沈烈做一冊識字用的書簡。


    雲穀之中一切都很美好,似乎自此開啟了桃花源記。


    而雲穀之外,距前番又被強征過一次糧之後,已經過了兩個半月。


    兩個半月吃糠咽菜,良善的人仍能良善,然骨子裏原就有劣根性存在的那一批人,已然被壓到崩潰邊緣,太平年月裏深藏偽飾的人性暗麵開始蠢蠢掙動、蓄勢待發而不自知。


    至此時,隻缺一個引子,就能衝出樊籠。


    第154章 鬻兒賣女


    十裏村這年被缺糧逼出來的第一樁人口買賣,披上了自覺能維持體麵的名為嫁娶的外衣。


    還留在村裏的十餘戶人,其中一戶王姓人家,將年僅十三歲的女兒嫁給了一個年三十九的老鰥夫,聘禮是一袋黃豆,半袋穀子。


    沈三看著那一袋半的黃豆和穀子,眼睛都要看綠了。


    那可不是他當初給大房分家時的小袋子,那是紮紮實實能裝一石糧的大袋。


    至於嚎哭著被那老鰥夫一家給拽走的半大小娘子,哭聲再慘,又有誰在意?


    大概隻有同村未嫁的小娘子受到驚嚇,麵色慘白瑟瑟往後縮。


    沈三,或者說村裏留下的很大一部分人臉上隻有羨慕,羨慕的都對著那一袋黃豆、半袋穀子咽口水了。


    李氏在鬥過了沈三賤價賣出家裏幾畝田後,加之沈金之前套野雞賣給貨郎攢下的一點錢,去縣裏醫館看了病開了藥,如今身子已經頗有些起色了,咳得不那麽厲害,也不需再臥床,夜裏能睡,白日裏也能正常出來走動和做些輕省家務。


    這會兒,她就在人群中神情麻木的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有一道聲音——這就開始鬻兒賣女了嗎?再撐一撐啊,隻要能撐到七月,最早一批種下的黃豆就能收了。


    可那道聲音弱得李氏自己都不敢說出來。


    兩個半月,太難撐了,真到了糧絕的那一天,別說兩個半月,一個月也能讓好人發了瘋。


    她們家的黃豆也剩得不多了,無意間抬眼,看到了遠處挑著貨挑的老貨郎。


    李氏沒和老貨郎打過交道,但時不時會來村裏轉一轉的貨郎,也就這一個。


    她沒顯出別樣的神色來,隻心裏慶幸,她身體好些之後,小金偶爾套到的野雞野兔都悄悄跟那貨郎換了豆子,藏在外邊。


    隻是也不多,野雞也不那麽好套了,因為家家都靠野菜度日,附近山頭但凡能吃的野菜野草一長出來眨眼就沒了,村裏的孩子們天天都在周圍打轉,但凡看到能吃的,撲上去就掐。而大人則往更深一點的位置走。


    連野菜都要往更深的山裏去找,何況是野雞野兔?那麽多人往山裏去,野雞野兔早驚走了,往更深處逃。


    這年頭,人和牲畜誰想活著都不容易了。


    李氏看著鄰家那小娘子被那老鰥夫兄弟幾個捂了嘴,半哄半扯半抬的架走了,連溢出來的哭聲都變得支吾含糊聽不分明,走得稍遠,風一吹就散了。


    再轉頭,那當娘的抹一把淚,抱著那兩袋糧食就像抱住了命。


    瞧熱鬧的久久沒散開,直到那家人醒過神來,戒備的把糧食抬進了屋裏,把門牢牢關上,大家夥兒湊在那家門口或豔羨或歎息的聊著,一時還沒散。


    沈金帶著弟弟妹妹在村邊幾座山裏打轉,找那可能剛長出來的一點野菜,迴來的時候迎頭就跟那老鰥夫一行人撞上了。


    兄妹四個認出那是村裏的女孩兒,好似也就比沈寧大兩三歲,這是怎麽?


    沈金護住幾個弟弟妹妹往後退了一步,又想起這就在村裏,壯著膽子叫了一聲:“王美娘?”


    老鰥夫看他一眼,見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孩子,撂下一句我們家娶的,再沒旁話,四個漢子架著王美娘腳下生風的就走了。


    那王美娘還是嗚嗚的哭,死命的掙紮,哪裏掙得過幾個大漢?


    甜丫兒抱著沈鐵的腿,往後縮了縮,小聲道:“哥,美娘姐哭。”


    沈鐵自己也有些怕,問沈金:“哥,嫁人怎麽是這樣接親的?”


    村子裏十三四歲嫁人也是有的,接親的時候腿著走也是常事,但總是和和氣氣笑吟吟的,王美娘嫁人,這瞧著怎麽有點嚇人?


    沈金也不太懂,催促弟弟妹妹:“咱走快點,迴村裏看看。”


    兄妹四個奔迴村裏,王家門外的人還沒散,沈金湊到李氏身邊,還沒開口問,已經聽到旁人在說什麽一袋黃豆半袋穀子,老王家這迴有糧了。


    他隱隱約約明白了什麽,又不算太懂。


    王家關著門,外邊的人議論幾句,漸漸也散了,沒糧吃,要麽去找野菜,要麽侍候田地,閑時就在家裏省點子氣力,所以都各歸各家。


    ……


    沈家三房也都往迴走。


    沈三看了沈金手裏的籃子一眼,用手扒拉扒拉,鼠曲草、曲麻菜、婆婆丁,湊一塊也就兩大把。


    除了逃荒那年,沈三這輩子沒這麽嫌過野菜,但就算是這兩個月吃得他一臉菜色的野菜,現在也不那麽好找了,反正不夠把肚子騙飽的。


    想到隔壁老王家那一袋黃豆和半袋穀子,他不由得就把目光往甜丫兒身上瞟。


    隻看一眼,又覺喪氣,太小了。


    這年景人不值錢,要是再大個十歲,還能直接給嫁出去,這丁點兒大,別說嫁了,人牙子都不願買。


    要論最好賣——女孩兒的話,那至少得要七八歲往上,人牙子接了手,往哪賣都好教養起來了,養個幾年就能出手;男孩兒,怎麽著也得九歲十歲,能幹活了,買去做工或是做個奴才……


    他一雙眼往沈金、沈銀、沈鐵臉上瞟了瞟,手指尖不受控的抖了抖。


    這是兒子……


    李氏接過沈金手裏的籃子看了看,才抬起眼就掃到了沈三打量幾個兒女而後若有所思的神色。


    她心裏一個咯噔,急忙收迴了視線,心髒卻跳得飛快。


    鬻兒賣女,鬻兒賣女,她怎麽忘了,她也有兒女,而鬻兒賣女的事可不止是隔壁王家能做。


    李氏心口急劇起伏,她垂眸努力控製著讓唿吸緩下來,等到麵色沒什麽異樣了,才敢再抬眼。


    這之後,她一直小心觀察沈三。


    最初她怕會是甜丫兒,但李氏很快發現,沈三最常看的,竟是沈金和沈銀。


    她強抑住那種從骨子裏都覺得冷,讓人想要打顫的感覺,等沈三出門去地裏了,才拉了沈金和沈銀進屋,小聲道:“外圍好幾天沒套到東西了吧,娘陪你們往深處走走?”


    沈金愣了愣。


    自打家裏賣地之後,他娘不許他往深處跑的。


    “娘?”


    李氏閉了閉眼,費了些勁兒才吐出胸中一股濁氣,道:“娘陪你們往深處走一走,如果能套到野雞的話,帶一隻迴來,告訴你爹,你和小銀能套野物了。”


    這深處,指的是比村民們采野菜更深入一點的地方。


    這一下連沈銀都有點懵了。


    自打爹把家裏的東西當了,攢的銀錢全交了代役,導致家裏連買鹽的錢都不湊手,娘就開始防爹了,獵山雞的事、掏地洞的事,也是一直瞞著爹的。這會兒怎麽竟然要主動說?


    沈金愣了愣,忽然意識到什麽,猛地抬頭,不敢置信的看向李氏:“娘,你是說爹會,會……”


    後邊的話他說不出來。


    李氏捏住沈金的手,沒讓沈金把話再往下說,隻道:“不管怎樣,得讓他看到你和小銀的用處。”


    有價值才不會被舍棄,才不會被拋出去換了三兩袋糧食填口腹。


    沈銀還沒聽懂,沈金鼻子一酸,眼淚已經唰一下下來了。


    一定是爹動了念頭,叫娘發現了,娘才會是這樣的反應。


    沈金沒有哭出聲,隻是淚意衝得太快,難受得他一張臉皺巴成了一團,鬆不開來。


    他抬手一把子抹了淚,抹了一手一臉的濕痕,左右手交替的抹,唿哧唿哧的喘息,抹到後邊還是嗚咽出了幾聲。


    沈銀無措,後知後覺意識到了什麽,眼圈一紅嘴一扁,眼見著也要跟沈金一起哭出來了。


    李氏抱住兩人,低聲安慰:“還沒有,還沒有,還沒到那一步,你們能打獵,不會到那一步的,不會的。”


    李氏已經說不清她是在安慰兩個孩子還是在安慰自己了,或者都有。


    她給兩個孩子把涕淚一下一下的抹了,自己也紅了眼眶。


    “娘陪你們進山,先看看之前下的套子有沒有東西,有是最好的,沒有的話咱們往深處走一點,多下幾個套子,明天或是後天,或是三四天內,總歸往家裏帶迴一點東西來。”


    沈金抹著淚點頭,道:“好,那現在就走。”


    抹幹眼淚往外走,走到堂屋,看到沈鐵和沈甜,沈金頓住了步子,抬頭看李氏:“娘,小鐵和甜丫兒,也帶上吧?”


    李氏倒覺得還不至於,一是找買主也要時間,二是家家都吃不飽的年月,就算是要買媳婦和苦力,或是人牙子選人,那也是要挑年歲的,小的這兩個因為太小了,這會兒反而安全。


    她搖了搖頭,道:“沒事,這幾天應該沒事,以後再注意著些。”


    往深處走帶太小的孩子,李氏也不敢。


    沈金雖不太懂人口買賣這些事情,但近幾個月和李氏母子間頗有點相依為命的意思,李氏說話他還是信的,轉身和沈銀一起去拿籃子鐮刀。


    李氏跟沈鐵和甜丫兒交待了一句,讓沈鐵帶好甜丫兒,呆在家裏哪也別去,爹要是迴來了就說她們去找野菜了。


    沈鐵注意力在兩個哥哥臉上,眼睛好像有點像哭過,不過兩人很快走開了,聽李氏這樣交待,就應了下來。


    ……


    李氏久病,這是她頭一迴陪兩個兒子進山。


    被兩個孩子領著在山裏七拐八繞,最後看四下無人,在一塊完全看不出異樣的地方竟揭開一個口子鑽了進去,還喊她一起往裏鑽時,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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