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烈不著痕跡掃過城門外這一片,大概是祁陽縣偏,流民算不得多,大概百餘人,不足二百。


    部分人神色不善,一看可知心術不正,但大部分是麻木的,等著施粥,等著官府給活路。


    這樣的情形沈烈瞧著並不陌生,祁陽縣的亂如今就是湖麵下的暗潮,還沒真正開始,卻已然開始蟄伏醞釀了。


    城門守衛較之平時增了五六倍之多,更多了不少臨時征調的壯班。沈烈的鋤頭和斧子被查過所的守衛看了好幾眼,不過城外這情況,這時候兩個人出來也是藝高人膽大了,帶上點東西防身也算正常,揮揮手讓進去。


    桑蘿得送貨,先去的就是東福樓,許掌櫃未歸,接貨的是於大廚,看到沈烈另一挑那一堆的獸皮,給於大廚驚得,翻了翻:“獵到熊了?”


    第一反應:“熊掌呢?”


    用了毒,自然不能吃,不過這卻不好細說,沈烈隻搖了搖頭:“沒能留下。”


    於大廚隻當是他與人合獵,沒分著,心下可惜。


    這許多獸皮,後廚不少人湊過來看,七嘴八舌問怎麽獵的,沈烈並沒多說,隻含混帶過。


    把貨交了,結算了銀錢,又把後邊不往縣裏送貨的事說了。


    於大廚和賬房也歎氣:“最近是別送了,城外不安生,我們這些住城裏的都有點兒膽戰心驚,也不知道縣令會怎麽安置,總這麽在城門口不是個事吧。”


    也就是嘀咕幾句,官府的事他們這些個升鬥小民又哪裏操心得起。


    沈烈和桑蘿也忙,略說幾句就告辭往另幾家酒樓去了,等東西都送完,她看沈烈:“這些獸皮往哪賣?”


    沈烈其實也沒經驗,去軍中之前他和陳大山大多時候隻能獵些小野物,最大的就是那頭野豬了,大多數給了東福樓,野豬轉手給了屠戶,皮子之類的他還真沒賣過。


    “去成衣鋪子看看?”


    兩人往縣裏最大的成衣鋪子去,確實是收皮子的,掌櫃的把皮子都翻開看了看:“皮是好皮,處理得太糟,我要收了還得再處理,而且聽說北邊亂了,後邊還不知道怎麽樣呢,我們也不願意花銀錢收貨了,你真要賣的話,狼皮一兩半一張,熊皮五兩,願意就賣吧,不賣也成,換別家鋪子你問問,收都沒人敢收了。”


    一兩半。


    據陳婆子說,她們家從前要是獵著狼了,品相好的一張能得七八兩銀,這價錢算是被摁到泥裏摩擦了。


    不過沈烈也清楚,他和陳大山處理皮子的手藝確實不行,且當時急著趕路就更不用說了,糙得不能再糙的處理手法,說糟蹋了皮子也沒錯,就算沒碰上這時局,少不得要被人把價錢往四兩左右去壓。


    而現在戰亂的消息已經傳得這邊也知道了,這時節人心惶惶,除了那富得流油的,誰不捏著糧食和銀子,來買這勞什子的皮子。


    這商家肯收,那還是因為隻是道聽途說有人造反,沒見過北邊現在真實的情況。大乾朝百姓雖苦,但朝廷兵強馬壯的印象這幾十年還是深深印在了百姓心裏的,賭的是朝廷能把那造反的給平了,所以敢收,狠壓價去收,沒收到不吃虧,收到了賺個大價差。


    但沈烈很清楚外麵具體是怎麽迴事,別說一兩半,今兒就是一兩他也得賣了。


    他們捏著這東西也沒用,倒是銀錢,陳家可太缺了,買鹽買藥哪一樣不用錢?這也是陳大山臨行前的托付。


    沈烈惦著村裏,也沒心思議價,點頭道:“行,都賣了。”


    給那掌櫃還弄得愣了愣,後悔了,價沒準還能再壓一壓,隻是也知道,現在再壓是不成了,不過一兩半,也可以了,處理處理,轉手十幾兩好出,皮子一時半會兒又放不壞的。


    這麽想想,心裏舒坦了,給沈烈結錢。


    兩大捆皮子,隻換得十七兩銀子,這要是世道好,在北邊,想要買的話一張都不止這個價。


    沈烈和桑蘿卻誰也沒說什麽,收了銀錢匆匆就往醫館去了。


    因著桑蘿當時買的藥是真多,又有後來私下裏提醒老大夫那一句,時隔兩旬,醫館的掌櫃和老大夫還是一眼就把人認了出來。


    聽說要照此前的那些方子再買一批藥,那製箭毒的藥材也要再買一批,掌櫃的和老大夫都歎氣。


    “跟我來吧。”


    老大夫轉身就去開方子。


    桑蘿和沈烈跟在後邊,老大夫提筆:“今兒這方子要幾份?”


    “一份。”


    老大夫點頭,著手擬方,也沒用桑蘿說,字寫規整了,適用症候也給寫在方子上。


    等幾張方子都寫好,等著最後一張墨跡幹的時候,那老大夫看看桑蘿又看看沈烈:“你們備這許多藥,不是遠行,是做進深山避禍的打算吧?”


    醫館裏這會兒除了掌櫃和抓藥的藥童,並無旁人,老大夫聲音也不大,但沈烈和桑蘿還是有一瞬的警惕,而後很快讓自己鬆了下來:“您說笑了。”


    老大夫擺手:“我不是要打探什麽,隻是想告訴你們一聲,要是在山裏討生活,你們用那藥獵殺的野獸是能吃的,中毒的那一大塊肉剜下扔掉,其餘部分煮熟之後那毒也就消了。”


    原是想積些德,不把這話說出來,就怕他們知道了把這藥用作斂財的手段,但如果是逃生,人都活不下去了,哪還顧忌草木生靈?


    沈烈和桑蘿都愣了愣,而後就是大喜,正要相謝,那老大夫搖頭:“別謝我,獵殺動物有傷天和,我這是造了口孽,真要感激我,往後太平了別用這法子去行獵,讓我老頭子少損些陰德就行。”


    這一位是講因果信輪迴的。


    沈烈忙躬身揖手:“多謝先生提點,小子記住了。”


    等藥抓好,滿滿一大袋,沈烈塞進挑筐裏,又與那老大夫一拱手,這才挑著擔和桑蘿一起離了醫館。


    醫館掌櫃和老大夫看著兩人走遠,相視一眼,老大夫道:“咱們也想法子備點兒後手吧。”


    就連小藥童也有些心驚,難道真的要亂嗎?不會吧,大乾多強啊,這幾年還雄兵百萬去征伐,雖然是打了幾場敗仗。


    ……


    桑蘿和沈烈又買了兩大袋鹽,想到家裏囤的麵粉和糯米也不少,酒曲也買了些,這才打道迴去。


    沈烈在往城門口的方向停了停,問了幾撥看著是要出城的老鄉,問了方向,挑是三裏村那一帶的相約同行,幾十個青壯,外邊的流民也隻能盯兩眼,有什麽想頭也先壓了下去。


    這次迴村就沒走小道了,直接進村,把幾家各走了一圈,戲算是做全了。


    村裏人一聽這幾家去縣裏的在縣裏尋到長活,少不得羨慕打聽,桑蘿應付幾句,和沈烈一起進了陳家。


    把鹽和藥及剩下的銀錢給了陳婆子,而沈烈一迴來,小子們的訓練自然又提了起來,陳大山和沈安沈寧各家一通知,唿啦啦一片進了山,悄悄跟著摸進去的還有沈金。


    桑蘿倒沒急著迴去,還在陳家,遠遠看到沈金溜出家門,繞開他自家大門摸去跟一群孩子匯合,成功湊到一起後那樂顛顛的小樣,心下犯了愁。


    她把下巴微朝沈家小院抬了抬,低聲問陳婆子:“阿奶,那邊最近有買糧嗎?”


    陳婆子也看到沈金了,一聽這話桑蘿這話就歎氣,搖頭:“小金幾個抬到這胎算是倒大黴了,那兩口子心大得很。”


    把前番李氏迴來之後的事低聲與桑蘿說了,又說李氏一走,這沈三是徹底舒坦了,每天除了弄點吃食就正經窩在屋裏貓冬了。


    “小的那個甜丫這一個冬都全靠幾個當哥的帶著。”


    真亂起來,沈家三房還不知道是個什麽光景,隻陳婆子很清楚沈家兩房的事,多的一句也沒說。


    ……


    傍晚沈安和沈寧帶著一群小的在院裏認字,沈金也在,桑蘿在灶屋裏準備做晚飯,一時沒忍住,壓低了聲音問沈烈:“我上午私下裏問了陳阿奶,你三叔和三嬸都沒去買糧,沈金幾個後邊怎麽辦?”


    那兩口子打了那一架,是因為錯失了豆子漲價前的機會,打完了李氏到底也不舍得再買,因為就連豆子都漲得太貴,家裏也有些存糧和豆子,抱著僥幸繼續服役去了。


    人沒在眼前晃好還,沈金卻是幾乎天天往這邊湊的,沈烈白日裏還教沈金彈弓和套山雞的技巧,哪裏能忘了這幾個小堂弟,原就是他一手帶大的,心裏何嚐不煎熬。


    但讓他帶上沈三和李氏,那又是絕不可能的。


    他可以照拂幾個堂弟妹,卻沒辦法對沈三和李氏心無芥蒂,孩子和父母分割得開嗎?


    就算他願意,沈金幾個又願意嗎?


    這世上,隻要當爹娘的不是對孩子極度惡劣,孩子平時跟你再親近,關鍵時候戀的還是爹娘,這放在天下哪一個孩子身上都是一樣的。


    所以沈烈連問都沒法問,說教打獵可以,真要提到避禍,別考驗沈金了,這樣的事能管得住不漏給當爹娘的?


    別說他根本不肯帶沈三和李氏,隻說這事漏出去是個什麽後果,尤其他那三叔三嬸那樣的性子。


    五家人是綁在一起的,他不能給自家和另幾家招來風險,不然也與王春娘無異了。


    看著院裏沈金萬事不知的歡顏,兩人皆沉默。


    ……


    臘月廿三是小年,五家人誰家也沒怎麽張羅,因為人都在山裏,也是這天,十裏村來了兩個外村人,村裏人也都識得,盧婆子的親家母婆媳二人,提著個籃子探親家來了。


    作者有話說:


    這一章上一版其實加今天一共糾結了三天,我自己在文檔上改了好幾次,原版相對來說想得較細,也與後續幾個劇情有關,在後續大綱上確實沒有什麽風險,但今天也仔細思量了,那應該是有我這個作者的安排加成才能沒有風險,如果是個真實的世界,會不會有這麽完美,難說。糾結了三天,臨到下午還是改了,因為改版後相對來說人設和劇情的合理性會更高一些,很抱歉給已經看過的朋友造成了不好的閱讀體驗了,修文前很猶豫的一點就是怕影響大家的閱讀體驗。這一章修文修到六點,原該今天更新的章節是趕不到六點了,晚點寫完再放出來。


    另外:箭毒那個不嚴謹的,作者沒學過醫,這是網上查的資料,別當真別模仿,再就是這是古代背景,可以打獵,咱們現在還是提倡保護野生動物哈。


    第118章 兩婆子過招


    婆媳兩個一路招搖過村,逢人就笑著打聲招唿,人問她這是瞧外孫來了,王婆子就笑:“可不是,許久沒見著了,想得緊。”


    聲音那叫一個親熱爽郎。


    就這麽一直到了盧家院外,人未至,聲音已經先傳進了小院,盧婆子隻聽這聲音,耳朵就是一豎!


    王家婆媳,她可是等得太久了。


    放糧的屋子鐵將軍把門,盧婆子把衣裳整了整,整著衣裳,就把臉上的神色也整了。


    王家婆媳恰進了院門,笑得極熱情的喚了聲親家母。


    盧婆子心裏攢了一旬的煞氣是半點兒沒現在臉上,和從前一般無二,笑麵迎人:“喲,孩子外婆和舅母來了?快屋裏坐。”


    一邊笑著把人往堂屋帶,一邊不著痕跡掃了眼王婆子手臂上挎的那個籃子,老規矩,蓋著塊布,什麽也瞧不著。


    王婆子也算是妙人,跟她幾個兒媳的娘家怎麽走動盧婆子是不知道,凡是來她們盧家,必是提個籃子的,村裏人瞧著可體麵,不知道還當是帶了什麽來給外孫吃,事實上,那籃子人家真就隻是提著,裏邊是不會有什麽東西往出拿的。


    她一如往常任那婆媳兩個自己在堂屋簷下坐,因為這一塊光線是最好的,鄉下人家來個鄰居串門,最常也是把椅子長凳提溜到簷下請人坐,半點兒不違和。


    盧婆子轉身去灶屋倒了兩杯溫在爐上的熱水,笑吟吟道:“今兒小年,親家家裏不忙嗎?怎麽有空來我這兒了?”


    堂屋離灶屋也不過幾腳路,王家婆媳也不敢明目張膽的亂轉,一雙眼滿屋子直打量,見王婆子從灶屋裏過來了,忙收起四下打量的眼,笑道:“掃塵的事有家裏兒媳做呢,祭灶還早,這不是都兩旬多沒見春娘迴過家了嗎?怪想得慌,來瞧瞧,親家母家裏這清靜呢,親家呢?大郎二郎還有春娘妯娌兩個也沒見著哈。”


    盧婆子臉上笑得花一樣:“我們家運道好,先前不是在縣裏做點小營生嗎?春娘跟你們說過吧。”


    王婆子婆媳兩個一噎。


    說當然說過,但婆媳倆都沒少聽王春娘叨叨,說老婆子賺幾個銀錢跟做賊似的,半個字不許往外說。


    王婆子尷尬笑笑,有心想不承認,拿不準女兒在親家麵前漏沒漏過,又想聽後話呢,就含糊笑笑:“聽過兩句,沒說具體,這和親家大家都不在家有什麽關係呢?”


    盧婆子瞧她做戲,隻當不知,笑得還是滿麵春風,道:“這不是在縣裏做了點小營生,運道好,也認得了幾個人,前些日子正好給人送貨呢,人家那邊有個朋友家裏要修個大園子,找長工,反正都是粗活,托著人家幫著說項唄,現在縣裏亂成那樣,也不敢再天天往那頭送貨,找份長工還安生,家裏幾個能幹活的都去了,春娘和柳娘也幫著提提沙挑挑土什麽的,工錢比男人少些,那也有不是,攢一攢,看看再買點糧,現在糧食可太貴了。”


    說到這裏,話風一轉:“對了,親家母,你們買糧了吧?”


    王婆子能買什麽糧,漲到天上去了,誰花那錢,而且閨女男人家這不是囤著呢嘛,現在還一家子賺錢買著呢,這得買多少了?隻這麽想一想她心都怦怦跳,兩眼珠子都恨不得飛進盧家那間鐵將軍把門的西屋裏去瞧瞧呢,怕被覺察,強自按捺罷了:“買了,買不著啊,貴就不說了,一天隻給買一丁點兒,你也說了,現在去縣裏路上不太平了。”


    王家大媳婦看自家婆婆壓根沒抓住重點,搶了話頭:“親家嬸子,您家這做什麽長工啊,一天有多少工錢?還能往裏帶人不?”


    盧婆子:“哪這麽輕巧呢,托了人情才進去的,這都做十多天了,人早齊嘍。”


    把話一轉,又拉著王婆子苦口婆心:“親家,得買糧啊,這是第一等的急事,前邊我不是叫大郎給你們送信了嗎?我家二郎迴來就說了,北邊亂了,好些個百姓都反了,自己稱王,這世道不得亂啊?現在咱這邊都有流民了,得囤點糧啊,咱也不是說有明年吃的糧就安心了,萬一要是亂了呢,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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