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們四人站在煙波浩渺的山水池邊,看著遠處肅然而立的臨淵閣時,閣樓上的人,也在這如畫風景中看著他們。


    一雙清明的眼瞳,仿佛也染上了水霧,眼神都有些縹緲了起來。


    “鶴心,你在看什麽?”


    身後響起了一個悅耳的女聲,宇文愆仍舊一動不動,隻靜靜的注視著遠處,直到才剛被冊封為集賢殿正字的虞明月慢慢的走上前來,停在他身後半步的距離,也看到了天水池邊那幾個模糊的身影。


    那雙銳利明豔的眼睛裏立刻閃過了一道冷光。


    她說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那應該是秦王、秦王妃,剛剛出任戶部主事的裴行遠,還有——”


    說到這裏,她眼中的冷光更盛了幾分。


    這時,她麵前的人也慢慢的轉過身來,一身青玉色的白鶴暗花雲錦長袍襯得他整個人挺拔俊秀,因為站在三樓的窗邊,不時吹進來的風灌入廣袖當中,衣袂飛揚間,身形卻始終挺拔如竹,頗有幾分淩雲絕世之感。


    隻是,那雙清明妙目似乎染上了山水池上的水霧,此刻透出了幾分迷茫。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漢王宇文愆。


    他聽著虞明月的話,卻感覺對方沒有說出口的反倒比說出來的更多,於是微笑道:“你在想什麽?”


    虞明月也看著他:“你在猶豫什麽?”


    “……”


    聽見虞明月這麽說,宇文愆明鏡般的眼瞳裏又恍過一絲惘然。


    他說道:“我沒有猶豫。”


    虞明月道:“既然沒有猶豫,那為什麽舉薦沈無崢的折子,你沒有遞上去?”


    “……”


    “幸好父親也寫了奏折送上去,才讓陛下有了決斷。”


    “……”


    “否則,若是讓他這樣的人當上了比部郎中,那宇文曄更是如虎添翼。到時候他累積軍功,功高蓋世,我們再要對上他,就更難了。”


    宇文愆沉默了一會兒,道:“我並沒有打算對上我二弟。”


    虞明月那因為過分豔麗而顯得原本就銳利無比的雙眼立刻閃爍出了更犀利的目光,她兩眼灼灼的看向宇文愆,沉聲道:“你那二弟,不僅是要對上你,他已經對伱動手了。”


    “……”


    “否則今天,宮裏宮外的人見到你,應該是叩拜太子,而不是漢王。”


    “……”


    “鶴心,你為什麽一直不肯信我?”


    宇文愆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才說道:“我若真的不信你,就不會放下修行,迴到父親身邊,更與令尊聯絡,兵不血刃的拿下長安城。”


    聽見他這麽說,虞明月的口吻反倒更急切了幾分:“那你現在這樣,又在做什麽?”


    宇文愆沉默了一會兒,道:“我隻是不想,太原之戰,出什麽意外。”


    “……”


    “如果,真的有太原這一戰。”


    “……”


    “若有意外,那會影響到父皇的龍興之地,更會讓炎劼陷入危險之中。”


    虞明月立刻道:“我早就跟你說過了,太原會有大戰,但最終你們能贏。還有,你那三弟宇文呈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遇險。”


    “……”


    “你們兩兄弟的危險,隻來自於真正會對上你們的那個兄弟罷了!”


    雖然她的聲音並不大,但所在之處,畢竟是寬敞得如同一座宮殿般的臨淵閣三樓,她這番話一出口,竟引起了陣陣迴響,頃刻間,無數聲音,或大或小,或高或低,不停的重複著她的最後一句話,幾乎將兩人包圍了起來,讓人有些窒息。


    宇文愆也真的,止住了唿吸。


    但他的臉上沒有太多的驚恐或者不安,有的隻有更深的凝重,沉默許久之後,他才開口,聲音微微的添了幾分沙澀:“可是,你也有失算的時候,不是嗎?”


    “……!”


    一聽到這句話,虞明月的臉色也變了。


    宇文愆深吸了一口氣,平靜的說道:“之前你就曾說過,隻要父親登基,就會冊封我為太子,但現在,我隻是一個漢王。”


    “……”


    虞明月的臉色有些難看,過了好一會兒,輕聲道:“所以,你還是不信我?”


    宇文愆輕輕的搖頭:“我不是不信你。”


    “……”


    “我隻是在想——也許,你知曉的這個世界,也開始改變了。”


    “……!?”


    虞明月驀地睜大了雙眼,愕然的看著他:“你,什麽意思?”


    “……”


    宇文愆沒有立刻迴答她,隻是默默的垂下眼瞼,長長的睫羽仿佛停息的鳥兒的翅膀一般覆在了他清明的眼瞳上,也遮掩了這一刻他複雜的思緒。過了好一會兒,他抬起頭來看向虞明月,淡淡一笑道:“我,我也沒弄明白我是在怎麽想。”


    “……”


    “隻是,有些事,的確是不在你的掌控中了,這是事實。”


    “……”


    “而我,就不能拿三弟的安危去冒險。”


    虞明月雖然也被他剛剛那一番話說得有些心緒繚亂,但立刻也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參與太原之戰?”


    宇文愆道:“我早就說過,手足兄弟的安危,是我的底線。”


    虞明月眉心用力的蹙了一下。


    但,那並不是厭惡的神情,相反,這些日子的相處,這個男人身上原本清淨無爭,卻又時不時的冒出幾分甚至比殺神都更淩人的氣質,那種過分複雜的心性雖然有的時候令她掣肘,卻也令她著迷不已。


    她看著宇文愆,又想了一會兒,然後道:“既然是這樣,那在這件事上,你就更應該聽我的。”


    說著,虞明月慢慢的轉過頭去,透過高大得仿佛一扇大門的窗戶,看向水霧繚繞的山水池對麵,那走在千步廊中,芝蘭玉樹的身影。


    “……”


    宇文愆沒有立刻說什麽。


    因為過去修行的時候,習慣晚上熬夜點燈看佛經,他的眼睛不及自己的二弟,騎射方麵雖然身法不錯,可視力卻差了些,但即便如此,他也能清楚的看到那千步廊中,令虞明月兩眼如火的身影的旁邊,那個窈窕纖細的影子。


    半晌,他道:“為什麽?”


    虞明月道:“我剛剛說過,你們兩兄弟的危險,隻來自那個會真正對上你們的兄弟,而為他出謀劃策,在這些事情裏做得最多的,就是沈無崢!”


    “……”


    “否則你以為,這一次治理瘟疫,我們原本勝券在握,卻險些被他們所製,甚至把我都從幕後拉了出來,是因為誰?”


    “……”


    “而且,他的手段,絕不僅止於此!”


    說到這裏,她似乎是擔心宇文愆仍有善念,或還會猶豫,轉過頭來看向那雙清明的眼瞳裏,果然隱隱的浮現出一絲近乎溫柔的情緒來,她又看向他的身後,他們的周圍,這個寬大的閣樓,因為過去遷都的關係,收藏於此的字畫也早就被搬走,隻有一二樓還剩下些凡品,三樓已經空空如也。


    她道:“這裏,將來會成為你那二弟懸掛功勳之臣的畫像的地方,叫淩煙閣!”


    “……”


    “而淩煙閣功臣中的第一位,就是他沈無崢!”


    “……!”


    宇文愆的眉心微微一動。


    他沉默了一會兒,道:“可這裏,叫臨淵——”


    他的話沒說完,一來是有顧忌,二來像是也感覺到了什麽,而就在虞明月察覺到他的停頓,也知曉他此刻的停頓是因為想到了什麽,剛要說話的時候,閣樓下方傳來了一陣人聲。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下,平息了各自的情緒和唿吸,低頭往窗下看去。


    隻見幾個小太監扛著一個巨大的匾額慢慢的走到了臨淵閣的門口,不過,跟隨著兩人的宮女內侍此刻都守在門口,不讓他們進來,那幾個小太監連連賠笑作揖,似乎是忙著要做什麽事,可守門的人卻絲毫不肯放行。


    虞明月的眼中透出了幾分冷冷的笑意。


    她轉頭,對著若有所思的宇文愆道:“下去看看吧。”


    “……”


    宇文愆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便轉身往樓下走去,虞明月也跟在他的身後,兩個人一前一後,不一會兒便下到了一樓。


    剛一走下台階,就聽見門口那幾個宮女道:“漢王殿下正和虞大人在上麵看風景呢,你們這個時候在下麵敲敲打打的,像什麽樣子?擾了他們的雅興,到時候可有你們好果子吃!”


    那抬著東西來的幾個小太監都一臉苦色,其中一個領頭的陪笑道:“幾位,我們也不敢擾了漢王殿下的雅興,隻是,陛下有旨,今天必須把這匾額換上——這,犯了他老人家的忌諱,我們可不敢怠慢啊。”


    正說著,宇文愆慢慢的走了過去。


    幾個宮女一看到他們兩來了,慌忙轉身行禮,那些小太監也急忙跪下叩拜。


    宇文愆走到門口,平靜的一抬手示意他們起身,然後道:“父皇讓你們來這裏換匾額?”


    那小太監忙道:“是。”


    “換什麽?”


    “就是,這個。”


    那小太監一揮手,身後的幾個小太監急忙將匾額抬了上來。


    宇文愆抬眼一看,那寬大的匾額上書著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正是他父親宇文淵的手筆——


    淩煙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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