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竟是在半岩寺山腰上給過往行人,尤其是小孩子們講故事的那個老人!


    相比起上一次見到他時還算康健的樣子,此刻的他比之前瘦了許多,整個人枯瘦幹癟像一株枯木,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白的灰色長袍,那袍子就像是掛在枯樹上一般,行走都晃晃悠悠的,也仍舊留著寸餘的短發,須發斑白,走在一堆和尚後麵,既像和尚,又不是和尚。


    他竟然也來了大岩寺。


    而且,他竟然進入了講經閣,參加了內壇法會?!


    商如意隻覺得不可思議,睜大眼睛看著他一步一步的從那講經閣內走出來,又沿著小路,一路念念有詞,說著什麽“畫龍”,又什麽“真龍”的,走上了這條長廊。


    一抬頭,就看到了商如意。


    商如意驚訝之餘,還是對著他笑了笑。


    她自從跟隨沈氏夫婦到了洛陽之後,幾乎每年都要去半岩寺禮佛,經過那涼亭時都會停下來聽這老人講故事,雖然從未與他攀談過,卻有一種莫名的熟悉。


    而這老人抬頭見到她,愣了一下,隨即也笑了笑,顯然是認出她來。


    可兩個人說到底還從未相識,突然這麽見麵,說陌生是陌生,卻又不是完全陌生,也不好攀談。


    但商如意想了想,還是主動開口道:“老人家。”


    這老人低頭,念了一聲佛號。


    商如意笑道:“老人家怎麽離開洛陽了?”


    這老人歎了口氣,道:“洛陽戰亂,老朽帶著家人一起到了大興城。”


    “哦。”


    商如意點點頭。


    這老人又抬頭看了她一眼,道:“你,夫人是——”


    商如意道:“我是盛國公的二兒媳。”


    這老人一聽,有些驚訝的睜大了雙眼,而在他訝異的神情中,又好像有一點複雜的情緒,隻見他立刻拱手行禮:“拜見少夫人。”


    商如意急忙抬手示意他不要多禮,然後笑道:“老人家無須多禮,我也是從小聽著您的故事長大的。隻是,您不是佛門中人,為什麽會來參加這一次法會,而且是內壇法會?”


    這老人笑道:“老朽雖然不是佛門中人,但離不開佛經,這一次的法會,廣納僧俗四眾,所以老朽特地前來,而這壇內她會——”


    他說著,又迴頭看了一眼已經走空了的講經閣,然後笑道:“那主持說,想聽聽僧俗四眾的聲音,所以,容許了老朽進入。”


    內壇法會的主持,不就是宇文愆?


    竟是他容許這位老人進入講經閣,參加內壇法會的?


    這老人又笑嗬嗬的道:“這位宇文大公子還是那麽平易近人,而且他修為高深,倒是讓老朽這俗人汗顏了。”


    還是?


    聽到這話,商如意又是一愣:“你們見過?”


    那老人笑道:“當然,之前大公子曾經到過半岩寺。”


    “哦……”


    商如意點點頭,她倒是差點忘了,之前就曾聽半岩寺的僧人說過,宇文大公子曾經在那裏留宿,自己和宇文曄在居士林住的寮房,也是他停留的居所。


    商如意想了想,又問道:“老人家,你剛剛念的是什麽啊?什麽畫龍畫虎的?”


    這老人立刻笑道:“哦,是剛剛大公子念的偈子。”


    “哦?”


    商如意立刻道:“能再念給我聽聽嗎?”


    那老人笑道:“當然可以。”


    說著,他伸手捋了捋胡須,沉聲吟誦起來——


    學道無端學畫龍,元來未得筆頭蹤。


    一朝證得真龍後,方覺從前枉用功。


    聽到這隻偈子,商如意不知怎的心頭一沉。


    這老人念完這首偈子之後,又輕歎了一聲,然後說道:“老朽聽著這偈子些得好,通透清明。隻是,老朽還有些看不動。”


    商如意道:“老人家看不懂什麽?”


    那老人道:“老朽不懂,大公子證得的到底是什麽。若真證得真龍,又為何——”


    說到這裏,他似乎自己也覺得在宇文家的人麵前質疑宇文大公子有些不妥,頓時閉上了嘴,隻對著商如意笑了笑。


    而商如意的眉心,也蹙了起來。


    是的,前麵兩句,不過是譏諷世人,當然也可能是譏諷自己心塵未掃,靈台未明的愚鈍,這是大部分偈子,甚至一些修行之人自諷的口吻;第四句,也是自諷,當心塵掃盡,靈台清明之時,再迴首自己愚鈍的過往,都會覺得那個時候所有的努力都是妄廢。


    奇怪的就是第三句——一朝證得真龍後。


    這須得的一個人一朝徹悟,證得菩提,才會有的感慨。


    宇文愆做出這首偈子,難道正如之前慧姨所說的,是他“開悟”了?


    既然開悟了,那為什麽要迴到這煩惱的人世間來?更是要在這一場法會之後,迴到所有人的視線中?


    他證得的“真龍”,到底是什麽?


    商如意越想腦子裏越亂,別人的開悟,反倒成了她的三千煩惱絲,幾乎將她整個人都纏繞起來,煩亂不堪,她忍不住輕輕念道:“真龍?一朝證得真龍……?”


    再抬頭的時候,就對上了那老人含笑的雙眼。


    商如意才發現,自己這個樣子,和他剛剛一路念念有詞的走過來,幾乎毫無差別。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這老人倒也並不多言,隻拱了拱手,道:“夫人想必還有要事,老朽就不打擾了。這首偈子,老朽還要再想想。”


    說完,他便轉身要走。


    商如意急忙道:“老人家稍候,我還有一件事想要問問你。”


    這老人笑道:“少夫人請問。”


    商如意道:“上一次——就是半年前,我在半岩寺的那座亭子裏聽到老人家給過往的小孩子講了個借屍還魂的故事。”


    這老人目光閃了一下,立刻點頭道:“記得記得。”


    商如意道:“這故事,是真?是假?”


    這老人的目光又閃爍了一下,再看了商如意一眼,然後笑道:“少夫人認為呢?”


    商如意想了想,道:“這故事,太玄了。”


    老人立刻笑道:“這世間的故事,再玄,玄不過人事,凡塵中的人也說不出凡塵外的話。所以,能說得出來的,自然是發生過的。”


    商如意的氣息一緊,道:“所以,老人家相信,這世上有借屍還魂?”


    “……”


    這老人沒有立刻迴答她,而是微笑著看了看商如意,他的眼珠雖然混沌,但目光卻透著一點清明,看得商如意心裏反倒有些發虛,她下意識的低下頭去,而這老人立刻笑道:“少夫人這麽問,倒像是希望老朽否認。”


    “……”


    “希望否認,是不是因為,少夫人知曉有這樣的事發生?”


    “……”


    一時間,商如意也沒有應他的話。


    並不是不知道該如何應,而是這一瞬間,她又有一點好像被扼住了脖子,快要窒息的感覺。


    這老人似乎也並不需要她的應對,隻笑道:“少夫人,老朽認不認這樣的事,不過是一張沒用的嘴,說沒用的話。可真正要緊的,是少夫人自己的心。”


    說著,他低頭,低誦了一聲佛號,便要離開。


    就在他剛走到身邊的時候,商如意想了想,還是問道:“老人家,說了半天,還沒請教您的高姓大名。”


    這老人笑道:“高姓不敢,老朽薑愚,又名無般。”


    薑愚?無般?


    商如意隻在心裏默念了一遍,便立刻琢磨出這名字的味道來,般若——意為智慧,而他名無般,便是指自己沒有智慧,大名薑愚,更是將自諷的意味直直的寫到了臉上。


    看來,這位老人倒是灑脫得很,世人看他是舍不下酒肉,又舍不下佛陀了,但現在想來,他卻是得了酒肉,又得了佛陀。


    這麽一想,商如意自己心裏好像也鬆緩了一些。


    她道:“薑老好走。”


    這薑愚對著她行了個禮,便往前走去,一邊走,一邊喃喃笑道:“怎麽這麽多人,關心著借屍還魂?”


    不一會兒,便下了長廊。


    而商如意站在原地,一直看著那枯瘦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山門外,這才迴過頭來,當她再度看向那講經閣的時候,卻突然看到,講經閣的後麵,好像有一道身影一閃而過。


    一看到那身影,商如意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幾乎是一瞬間,那種靈魂仿佛要被抽離的感覺又一次襲來,幾乎令她窒息!


    但這一次,她卻沒有被那幾乎溺斃的窒息感吞沒,反倒一咬牙,抬腳便跟了上去!


    可就在她剛走到講經閣的門口,那道身影就已經不見了,她有些焦急的往旁邊看去,卻見前方的天王殿後,一片一角拂過。


    商如意心一橫,又跟了上去。


    就這樣,她像是被雲追逐的風,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大殿,穿過一條又一條長廊,不知不覺便迷失在了這一片佛寺殿宇間。


    她氣息沉重,心跳如雷,卻始終不肯放棄。


    眼看著到了這大岩寺一處幾乎荒蕪的寺院內,周圍一個人影都沒有,商如意咬了咬牙,又提著裙子往前走去。


    可就在她剛路過一座佛堂時,突然,吹來了一陣風,將那虛掩的大門吹開。


    商如意下意識的往裏一看——


    一團清逸的白雲,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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