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漆黑的夜色中亡命狂奔,他們終於在五更時分迴到了莊子上。


    幸好商如意讓薑克生他們先迴來做好了準備,所以,當他們再迴到莊上時,這裏的人立刻前來接應,也準備好了房間,火盆和傷藥,很快,這群仿佛剛從地府打了個轉的人被安頓下來。


    等一切安定,終於鬆了口氣的時候,已經到了卯初。


    商如意坐在自己的房間裏,看著窗外一片深重的黑暗,雖然遠近還有燈光,可那點微弱光芒根本不足以照亮她所在的房間,她仍然好像置身在無盡的黑夜當中。


    直到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


    她急忙抬頭看去,可走進來的卻是舉著一盞燭台,手裏拎著一個食盒的圖舍兒,輕聲說道:“小姐,你還沒睡啊。我讓廚房準備了點熱湯和飯菜。你吃了再睡吧,等休息好了再說接下來的事。”


    “……嗯。”


    商如意忽略掉心中那一點失落,慢慢的起身走到桌邊,圖舍兒點燃屋子裏的燭台,把盒子裏的飯菜一樣一樣的拿出來。


    東西很簡單,這個時候,也的確弄不出更豐盛的飯菜了。


    商如意一點胃口都沒有,隻看著碗裏冒出來的熱氣,然後問道:“其他人,安頓得怎麽樣了?”


    圖舍兒道:“大家都安頓好了。”


    “……”


    商如意沉默了一會兒,道:“有人受傷嗎?”


    圖舍兒隔著一盞燭火看著她,眼神微微閃爍,輕聲道:“隻有,隻有姑爺,背上中了三箭。”


    “……”


    “不過好在都不深。我聽穆先說,那個什麽花子郢應該是故意留了手。”


    “……”


    “他可能,想捉住他們……”


    商如意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道:“皇後……娘娘呢?”


    圖舍兒臉上的神情更怪異了,看著她輕聲道:“皇後娘娘沒事。”


    “一點事都沒有?”


    “沒有。”


    “……”


    商如意輕輕一笑,道:“果然,果然……”


    到了這個時候,圖舍兒也終於按捺不住心裏的疑惑,尤其看著自家小姐刻意壓抑自己的樣子,她忍不住心疼,於是問道:“小姐,姑爺為什麽……為什麽那麽護著皇後娘娘啊?”


    商如意抬頭看了她一眼。


    似乎是覺得商如意的眼神過於平靜,可又覺得,她這個時候無論如何也不該平靜,圖舍兒有些慌亂的說道:“奴婢,奴婢知道這些事情事關皇後,我不該亂說話……可我,我就是覺得奇怪,小姐,姑爺他為什麽那麽關心皇後娘娘?他身上的傷才剛包紮好,連藥都來不及吃,就又去皇後娘娘那裏了。”


    “……”


    “他,他為什麽都不來看看你啊?”


    “……”


    商如意的眼睛在閃耀的燭火下,漸漸黯了下去。


    許久,才聽見她用幾乎沒有溫度的聲音慢慢說道:“我也想知道為什麽。”


    這個時候,似乎是感到心中的不安在漸漸的化作現實,圖舍兒臉上的神色逐漸凝重起來,她皺著眉頭正要說什麽,卻聽見商如意又淡淡說道:“好了,你也忙了這麽久,一定累了。下去休息吧。”


    “小姐……”


    “我累了,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


    聽見她這麽說,圖舍兒也沒有辦法,隻能戀戀不舍的看著她,退出了這個房間。


    商如意靜靜的坐在桌邊,兩眼無神的望著不停搖擺的燭火,不知過了多久,她端起桌上的已經變溫的湯飯吸溜了一大口,讓自己稍微有了一點力氣,也稍微有了一點熱氣,然後起身推門走了出去。


    這個莊子在經曆了剛剛一陣慌亂之後,又安靜了下來。


    黎明前的黑暗最沉重,仿佛裹在人心上的一塊黑幕,不僅讓人無法唿吸,更讓人掙脫不開,商如意就在這樣壓抑的氣氛裏慢慢的沿著長廊往前走,周圍那些房間都熄了燈安靜下來,隻有最前方的一個單獨的院子裏,房子的門窗內還透著光。


    商如意忍著寒意,慢慢的走過去。


    就在她離那門口還有幾步的時候,突然感覺到,眼前這個場景有些熟悉。


    再一想,才想起來,當初在雁門郡,宇文曄受傷之後她去看他。那個時候,她也是這樣慢慢的一個人靠近他的房間,看到他受傷坐在床上,而新月公主坐在他麵前,心疼得直哭。


    那個時候的她,為了他流露出的那點溫柔,心痛如絞。


    可現在再迴頭看時,他那時流露出的,分明就是屬於兄長的溫柔,親切卻又疏離,甚至於,一直以來,他對新月公主都是那樣的態度。


    可惜當時的自己,完全不懂,直到現在,她才明白,他心裏真正的溫柔,是什麽樣子的。


    是給誰的。


    其實,早該明白,真正的溫柔不是含笑的表情,不是關切的話語,一切看得出來都可以作假,可對一個人嗬護備至,連傷她一分一毫都不允許的決心和犧牲,那才是真正的,刻骨的溫柔。


    想到這裏,商如意的腳步遲滯了下來。


    她突然覺得,自己其實不必來了。


    就在這時,門窗緊閉的房間內響起了一聲低沉的,哀婉的歎息,一聽到那熟悉的溫柔的聲調,平時的商如意都會覺得如沐春風,但此刻,她卻站在寒風裏,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被凍僵了一般。


    她聽見江皇後沉聲說道:“鳳臣,你為什麽要這麽固執?”


    “……”


    “你隻要不管本宮,就一定能平安無事的帶著他們離開,你為什麽要多此一舉?還累得自己受了這些傷。”


    房間裏沉默了許久。


    然後,就聽見宇文曄低聲道:“娘娘的安危,我不能不顧。”


    商如意的耳朵嗡了一下,什麽都聽不到了。


    周圍寒風唿嘯,甚至不斷有拳頭大的雪團用力的吹打到她臉上,跟有人不停的狠狠的打著她的臉一樣,她都沒有任何的感覺。


    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恢複了知覺,下意識的伸手捏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緊接著,她又笑了起來。


    這個時候,她竟然都忘記了自己的小指頭原本就沒有知覺,就算要捏也不應該捏小指頭。於是,她垂在身體兩側的手慢慢的握緊了拳頭,越握越緊,直到不算長的指甲掐進掌心,那種細碎的刺痛終於讓她找迴了自己。


    然後,她聽見房中響起了江皇後一聲長長的歎息。


    “你這孩子啊……”


    而與她相對的人,不知道在這一刻聽到這句話是什麽心情,可商如意似乎也能感覺得到,所以,她幾乎是屏住唿吸,跟著房間內那人一起沉默了許久,才聽見他沉聲說道:“娘娘好好休息吧。”


    緊接著,裏麵響起了一陣腳步聲,越來越近。


    然後,門開了。


    房中閃耀的燭光將他高大壯碩的身形勾勒得一清二楚,甚至連他臉上的黯然,和突然抬頭對上商如意的雙眼時的驚愕也照得一清二楚,但他立刻反手關上門,走到商如意的麵前。


    “你,來這裏幹什麽?”


    商如意抬頭,看著他已經恢複了平常的冷峻雙眼,自己倒也沒有偷聽被發現的尷尬,反倒很平靜的說道:“聽說你命都不要,把皇後娘娘救出來了,我來看看。”


    “……”


    宇文曄的眉頭擰了起來。


    他看了看商如意,似乎也感覺到“來者不善”,於是道:“有什麽話,去我房裏說。”


    說完,便要走開。


    可商如意卻不動,隻仰頭看著他:“為什麽不能在這裏說?”


    宇文曄道:“她很累。我想讓她好好休息。”


    “……”


    冷風如劍,當胸刺穿了商如意的身體。


    她雖然已經周身僵冷得失去了感知,卻還是因為那劇痛而搖晃了一下,她看著宇文曄,用力的咽下了什麽,雖然明明嘴裏什麽都沒有,可喉嚨處卻仿佛感覺到了一點腥澀的滋味。等到氣總算順緩過來,她才說道:“走吧。”


    於是,兩人一前一後,離開了這個安靜的院落,到了宇文曄的房中。


    他的房內,連火盆都沒準備。


    空氣裏迷漫著一陣血腥的氣味,等點燃了桌上的燭台,商如意才看到地上堆滿了染血的紗布,腳邊還有一個銅盆,裏麵的水已經被血染紅,顯然是他剛剛迴到莊子上,就第一時間在這裏處理了自己身上的箭傷。


    中了三箭,而且,不是貫穿傷。


    拔箭頭,縫合傷口,傷藥,包紮,這一套下來能要人半條命,可他連多一刻都沒休息,就又去關切別人。


    商如意再迴頭,才看到他身上雖然穿著厚厚的裘衣,但內裏分明隻有一件貼身的內衣,隱隱還能看到身上裹著的厚厚的紗布。


    而他的臉色,也是蒼白的,嘴唇沒有一絲血色。


    商如意有些不爭氣的心疼了起來,隻是這個時候,她不知道是在心疼他,還是在心疼自己。


    她問道:“還疼嗎?”


    “……”


    宇文曄的眉心微微一抽搐,像是這個問題來得不僅無端,更猝不及防。他低頭看著商如意,用一種緊繃的口吻道:“不疼。”


    “哦……”


    商如意輕輕的點了點頭。


    然後,她又抬頭看著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在並不明亮的燭光下,銳利得像刀鋒一般,直直的看到了他的心裏。


    她問道:“值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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