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蕭元邃帶著他的人離開了。


    商如意是站在倉城最高處,那已經有些空寂的議事堂的大門口,看著那些人慢慢的退出倉城,身影再沿著蜿蜒曲折的山路,漸漸沒入了鵝毛大雪中。


    寒風凜冽,又卷裹著四周濃濃的血腥氣在這倉城內盤桓,那種深重的冷冽幾乎要把這裏所有人的血液都凍僵,雖然直到現在,她沒有受一點傷,卻不知為什麽,周身虛軟得厲害,好像下一刻,就要倒在這幾乎要聚化成形的血腥氣裏。


    就在她有些搖搖欲墜,急忙伸手扶著門框穩住自己身形的時候,她聽到了周圍那些人急促的腳步聲和叫喊聲,不一會兒,有一隊人馬走了過來。


    是宇文曄帶著人,在城中清剿。


    雖然大隊的人已經走了,但難免有些藏匿在暗處的漏網之魚,宇文曄將這些人全都清理了出來,又讓人立刻打掃了各個關隘,將屍體抬走,再讓人立刻重新清點糧倉,並且封鎖了各個出口。


    最後,他帶著穆先和幾個裨將迴到大堂上,一邊走一邊說道:“讓人去山下備馬,我們立刻迴城。”


    穆先道:“是。”


    他轉身下去了,而那幾個裨將也各自領命,帶著他們的人下去重新鎮守糧倉。


    等到交代完這一切,宇文曄正好走到大門口。


    之前他隻穿了一身單薄的單衣,顯然是為了方便行動,如今城內的危機暫時解除,也就不必再挨凍了,所以穿上了一件厚重的裘衣;雖是裘衣,卻十分的樸素,沒有半點裝飾,顏色也是深藍得發黑的,可因為穿在他身上,卻反倒在簡單中透著一股別樣的貴氣。


    商如意一看,就有些移不開眼。


    可再抬頭對上宇文曄的目光,她立刻就移開了眼。


    因為一看到她,宇文曄的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那冷峻的目光,也跟刀子一樣刮過她臉上。


    商如意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


    她突然想起來,之前宇文曄那幅對著自己怒不可遏,好像要把她撕碎的樣子,直到現在,還令她心有餘悸;而且,他之前說的——“晚點再跟你算賬”,不知道現在,算不算他的“晚點”了?


    但,商如意還是決定先下手為強,俗話說得好,伸手還不打笑臉人呢!


    於是,她主動上前,柔聲道:“就要走了嗎?”


    似乎是沒想到她會主動開口,但宇文曄也隻是微眯著眼睛看了她一眼,就明白過來她是以進為退,主動示弱,倒也沒有再生氣,隻冷冷道:“怎麽,舍不得走?”


    “不是,我隻是覺得——你這些天來迴奔忙,肯定很辛苦,不要休息一下嗎?”


    “……”


    “你的背後,還有傷啊。疼不疼?”


    “……”


    明知道她是故意說這些關切的話,說得這麽溫柔,可宇文曄的心,還是禁不住的軟了一下。


    神情,也柔和了下來。


    他又沉沉的看了她一會兒,眼中的神色糾結半晌,終究歎了口氣,道:“沒事了。”


    “那——”


    “但我們不能再停留。”


    “為什麽?”


    “我之前三戰三敗,雖說是權宜之策,但若真正計較起來,是夠殺頭的。如果不早日迴到東都奏報戰果,我怕——”


    說到這裏,商如意才恍然大悟過來。


    是了,之前楚暘已經對宇文曄動了殺心,甚至已經在她麵前開了口,雖然她冒險諫言,博取了宇文曄的一個機會,可這一次來,卻又出現了宇文曄“叛逃”的消息,隻怕寇勻良早已經把這個罪狀告迴了東都,若他們晚一刻迴去,宇文家都要大難臨頭!


    他們的確得盡快趕迴去!


    宇文曄又皺著眉頭道:“你為什麽到這裏來?”


    提起這個,商如意忙說道:“我得到消息,有人要加害你,我擔心你不提防,所以就來了。”


    宇文曄一挑眉。


    商如意於是快速將自己收到那封密信,還有信上的內容告訴了他,宇文曄聽得眉頭緊皺,沉思半晌,道:“知道是誰送來的嗎?”


    商如意搖搖頭。


    宇文曄想了想到:“這件事,迴去再細查。”


    說著,他又擰起眉頭看著商如意道:“所以,就這麽一封信,你就不要命的來了?!”


    商如意理直氣壯:“可是,有人要害你呀。”


    “……”


    “我怎麽能不管呢?”


    宇文曄一時愣住。


    沉默半晌,卻也是憋了半晌,他的臉色變幻幾次,終於深吸了一口氣,轉頭便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道:“跟上來!”


    “哎?哦。”


    商如意也不知道他怎麽突然又變了臉,但還是立刻跟了上去。


    宇文曄率領了一萬多人分兩路執行這一次攻打興洛倉的計劃,如今,人數幾乎沒有什麽減少,他留下了一萬多人繼續鎮守倉城,並且三令五申讓他們一定要嚴加看守,絕對不能再像上次一樣輕易的被人拿下,否則,皇帝一定會將他們所有人滿門抄斬。


    而他,則隻帶了幾百人的隊伍迴程。


    雖然天色已晚,大雪不停,凍得人瑟瑟發抖,而商如意一邊走,一邊也將自己來到洛口渡遇到的事情都跟宇文曄說清楚了。尤其在說到那天晚上,她險些喪命在寇勻良手中的時候,宇文曄的臉色即便在晦暗的天色下,也看得出,陰沉得嚇人。


    但,他一言不發。


    商如意問道:“你說,那寇勻良不僅壓著你的糧草,而且明知道攻不下那條路,還數次逼著你出兵,這就是把你往死路上逼,所以,那幅畫上說的要加害你的人,是他嗎?”


    “也許。”


    “可是,他是監軍,是皇帝派來的。皇帝既然讓你來攻打興洛倉,還是為了拿迴興洛倉,若又加害你,那豈不是置興洛倉的歸屬於不顧?”


    宇文曄瞥了她一眼,冷冷道:“你倒是,會幫著皇上說話。”


    商如意一怔,立刻道:“我沒——”


    可她的解釋還沒出口就被宇文曄打斷了,他一副冷冷的“我不想聽”的表情,道:“不過,這也就證明,寇勻良雖然是皇帝派的監軍,但他可能,還聽命於另外的人。”


    “嗯?”


    商如意睜大眼睛看著他。


    宇文曄看了她一眼,道:“也許,就跟你收到的那幅畫,有關。”


    “……”


    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一邊跟著他往前走一邊凝神細想,可雪天路滑,她這一走神險些從結了冰的山路上滑到,幸好宇文曄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挽住。


    他皺著眉頭道:“你能不能小心點!”


    商如意的心又是一跳,尤其感覺到他的手上傳來的體溫,手足冰冷的她,竟然一下子就貪戀上了。


    而宇文曄看著她有些發紅的臉,竟然也沒有立刻縮迴手去。


    隻低頭看著她:“冷?”


    “……”


    商如意沉默半晌,輕輕的點頭。


    蕭元邃讓人給她準備的衣裳在城內穿著還好,可一出了城,風雪大作,立刻就凍得她手腳冰涼,不被他碰的時候還好,可一觸碰過他的體溫,就立刻感到,自己整個人已經快要凍僵了。


    這時,一雙手環了上來,將她整個裹進自己的懷裏。


    商如意一愣,抬頭看他,隻見宇文曄冷冷的看著前方,好像根本懶得看她一眼,道:“迴去了再跟你算賬!”


    “……”


    商如意低下頭,忍不住苦笑。


    他要跟自己算的,好像還不少。


    不過這個時候,她倒是把一些事給掰扯清楚了。


    於是,一邊窩在他懷裏跟著他的腳步往前走,一邊輕聲說道:“你剛剛的意思是——真正要加害你的,另有其人,寇勻良可能就與這個人有關;而送那幅畫的人,應該也是那個人身邊的人,發現了這個秘密,所以傳遞消息給我。”


    宇文曄道:“至少這樣看起來,比較合理。”


    商如意輕道:“我想到了一個人。”


    宇文曄的唿吸似乎也有一瞬間的凝滯,但他並不低頭看她,腳步也不停,隻平靜的往前走著,道:“不必說出來。”


    “嗯。”


    這個時候,兩個人竟默契起來,而這默契,又讓商如意心裏生出了一點說不出的滋味,像是明知道他的身體是暖的,他的手也是暖的,可那種暖意又好像很遠,不過是雪夜裏遠在天邊的一簇火光罷了。


    近在咫尺的這個人……始終,不是她的。


    這個念頭一起,她的心也亂了。


    而心一亂,腳步就亂了起來,宇文曄明顯感覺到了懷中這個小女子有些不對勁,他忍不住低頭,看著她幾乎埋在自己懷裏的那張過分蒼白的小臉,沉聲道:“怎麽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們正好經過那道山門。


    這個地方,是離開興洛倉,也是下黃土嶺的必經之路,一邊是萬丈懸崖,一邊是高聳山壁,狹窄的路徑令所有人都不可避免的聚攏到一起,而天色將暗,隊伍裏的人為了不發生意外,也點亮了火把,在火光中,宇文曄的身形最為高大魁梧,也最顯眼。


    路過那狹窄山道的時候,火光將周圍人的身影投映在山壁上,暗影鬼魅,看上去格外駭人。


    宇文曄突然眉頭一皺:“把火滅了!”


    周圍的人都有些愕然,這裏山路崎嶇,把火滅了,他們豈不是要摸黑下山?


    大家都猶豫著,商如意也從他懷裏抬起頭來,輕聲道:“我們——”


    可話沒說完,就在那狹窄山門的另一邊,突然一道閃電般的寒光直射而來,攪起一陣寒風將那些火把都壓得幾乎熄滅,等到火焰再度燃起的時候,眾人迴頭一看,頓時大吃一驚!


    宇文曄的胸口,中了一支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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