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如意一迴頭,就看見宇文曄已經走到了她身邊,眼看著她有些身形搖晃,伸手握住了她的胳膊,微微蹙眉:“不舒服?”


    “……”


    商如意沉默了一下,穩住心神:“沒,沒有。”


    宇文曄又低頭看了她一會兒,再抬頭看看渡口下潺潺流動的河水,這裏風平浪靜,河水清澈,但也並沒有什麽值得人駐足的風景,奇怪她剛剛為什麽會看著河麵出神。


    正要再問,宇文呈從船艙裏走出來,說道:“二哥,二嫂,父親問你們怎麽還不進去。”


    宇文曄擺了擺手,這才又低著頭對她道:“先上船吧,這裏風大。”


    商如意點點頭。


    宇文曄便扶著她的手一道上了船。


    看到這一幕,跟在後麵的穆先幾人都詫異的睜大了雙眼,而商如意迴頭笑著看了他們一眼。


    他們這一次來的人多,坐的也是大船,要比普通的渡船精美寬敞許多,也更加的平穩,看著船舷下不斷被攪成漩渦的水流,商如意隻覺得自己的頭腦比那水裏更糾結絞纏,也更沒有了說話的心情,一路就這麽沉默著,上了岸,又坐上馬車,一直到傍晚時分才終於迴到宇文府。


    起靈之後,他們留下了慧姨等人在家中打掃,這個時候靈堂已經拆除幹淨,家下四周也打掃得一幹二淨,還用清水潑灑了地麵,一進大門,立刻聞到了一股生水清冽的味道。


    一見他們迴來,慧姨立刻領著人殷勤的迎上來,說道:“國公,二公子,少夫人,三公子,你們迴來了。家裏已經收拾幹淨,我讓人煮了水,請先去沐浴,膳廳那邊隔會兒就會擺飯。”


    宇文淵點點頭:“嗯,好。”


    說完,便擺擺手,眾人各自散去。


    商如意被圖舍兒和臥雪扶著去沐浴,這些日子忙碌下來,她的確感到滿身疲憊,尤其今天在過河的時候,更覺得身上好像沾染了不少河麵上不太幹淨的水汽,所以在浴桶裏足足泡了大半個時辰,等到被圖舍兒扶出來的時候,臉紅彤彤的,身上都軟了。


    圖舍兒急忙讓臥雪送了一杯蜂蜜水來,潤潤的喝了兩口,人才精神了些。


    商如意穿好衣裳,又去跟穆先他們交代了幾句話,這才到了膳廳,一進去,發現宇文淵和宇文曄、宇文呈都已經坐到桌邊了。


    商如意急忙上前:“媳婦來遲了,請爹恕罪。”


    宇文淵擺了擺手讓她坐下,和藹的道:“你累了這些日子,原該讓你好好休息的,隻是今天是初一,人雖不齊,好歹湊到一處吃頓飯。”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仍有些沙啞。


    一旁的宇文呈已經噘著嘴低下頭去,倒是宇文曄輕聲道:“父親,還是不要太傷心。”


    聽見他這麽說,宇文淵勉強又露出一點笑容來,道:“好了,不說那些,先上菜吧。”


    除了桌上的幾個冷盤,廚房立刻又送來了幾道熱菜,雖然都是素齋,卻做得十分精美,尤其是素魚與素雞,做得與真的葷菜相差無幾,香氣撲鼻,好歹也讓他們有了些食欲。


    宇文淵舉起筷子:“快吃吧。”


    於是,眾人都動筷吃起來。


    其實平時吃飯,除了有事,大家也不怎麽說話,而官雲暮又尤其是這家中話最少的人,可不知為什麽,沒有了她,這一次的飯桌上顯得更安靜了許多,甚至稱得上沉悶。


    再美味的菜肴,在這樣的心情和氣氛中,也難免讓人味同嚼蠟。


    於是,沒過一會兒,宇文淵和宇文曄都放下了筷子,唯有宇文呈還在吃著,商如意不好也跟著擱筷,便關切的為他夾菜盛湯。


    看著她這樣,宇文淵的眼中更流露出滿意的神色。


    他突然又想起什麽來,對著宇文曄說道:“對了,聽說這一次你在雁門郡立了大功,皇上冊封你為輔國大將軍了?”


    宇文曄道:“是。”


    “不錯,也不愧你這些日子的曆練。”


    “都是父親平日的教導。”


    “行了,”


    宇文淵淡淡道:“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怨我舉賢避親,不怎麽提拔你,可你要知道,你爹在這個位置上,多少人看著,不能因為你是我的兒子,就讓你在軍中橫行霸道的。”


    宇文曄看著他,似是想反駁那句“橫行霸道”,但沉默了半晌,終究還是作罷。


    隻輕聲道:“兒子明白。”


    宇文淵又轉頭看著商如意道:“你們這一次到雁門郡也辛苦了,聽說你也受了傷,可好些?”


    一提起雁門郡,商如意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並不是身上受的傷,而是她跟皇帝的關係——哪怕楚暘拔了幾個人的舌頭震嚇了眾人,宇文曄也明確表示過不會在父親麵前提起那件事,可她心中終有些發虛,隻能輕聲迴答:“沒,沒事。”


    宇文曄淡淡看了她一眼。


    宇文淵又關切的道:“那你們——”


    就在商如意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的時候,宇文曄突然開口,打斷了宇文淵的話,道:“父親,別光說我們,您這一次遠赴前線去為遼東督運糧草,才是我們最擔心的。”


    宇文淵有些不快自己的話被他打斷,瞪了他一眼,才歎了口氣道:“遼東啊,唉……”


    聽著他這一聲長歎,似是有許多未盡之言。


    商如意與宇文曄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都下意識的專注看向宇文淵,宇文曄道:“父親,遼東那邊,有什麽問題嗎?”


    宇文淵道:“我聽說,這一次陛下之所以撤迴遼東作戰的計劃,是因為有人向他諫言,也因為陛下放棄了遼東戰事,才換得雁門郡軍民一心,共克突厥大軍?”


    宇文曄道:“是。”


    宇文淵道:“不知是誰說的這話,之前裴恤他們幾個老東西那樣說了,都被責罰貶斥……”


    提起這個,商如意的心又是一顫。


    宇文曄又是冷冷瞥了他一眼,然後說道:“父親,您還是說遼東的事吧。”


    “……”


    宇文淵又沉默了許久,才慢慢道:“撤迴遼東作戰的部隊,對天下百姓來說,的確是好事,但——”


    他的話沒說完,但一個“但”字,足以讓宇文曄和商如意的心都提了起來。


    尤其這個“但”字,是出現在征伐遼東的軍事上。


    商如意立刻問道:“爹,你是覺得,不該撤迴那些軍隊?應該繼續對遼東作戰?”


    “……”


    宇文淵沒有立刻迴答她的話,而是拿起酒杯來又喝了一口,眼睛有些發紅似得,長歎道:“兩難,兩難啊……”


    宇文曄道:“父親,到底怎麽了?”


    宇文淵道:“眾人隻知,勾利國乃是我大業王朝的藩屬國,自先帝賜國姓金印以來,一直臣服與我朝;而當今聖上登基之後,勾利王雖也稱臣,但歲貢比起其父減少了三成不止,而且拒不入朝,這也是陛下要征伐其國的主要原因。”


    宇文曄道:“稱臣納貢,卻不入朝,的確有損我大業王朝的天威。可是,數度征伐無功而返,耗費民力無算,這樣的征伐,也實在不是上算。”


    宇文淵點點頭。


    但接著又說道:“你們可知,為父這一次到遼西,見到了什麽?”


    夫婦二人同時道:“什麽?”


    宇文淵道:“勾利王牟子奉,竟然在遼西開始修築長城了!”


    “什麽?!”


    宇文曄和商如意全都大吃一驚,兩個人對視一眼,也都是不可思議的表情,再看向宇文淵,詫異的道:“他們?修長城?”


    “不錯,”


    宇文淵提起此事,卻也是冷笑道:“若真是與我大業王朝一般,北拒突厥也就罷了,可他們修的長城,麵向的卻是我朝!”


    “……”


    “一邊稱臣,一邊減少歲貢,一邊更是在邊境修築長城,玩了一手好機巧。更重要的是——”


    “如何?”


    “這一次,為父似乎在遼西,看到了阿史那刹黎的使者,來迴與突厥與遼東之間。”


    一聽這話,商如意的唿吸頓時窒住。


    宇文曄的臉上也露出了震愕的神情,許久過去,都沒有人再開口。


    可是,一種撲麵而來的危機感,已經籠罩在他們的心頭。


    宇文淵歎息著說道:“所以,遼東之戰對我朝的影響,各人的心頭有各人的算計;可遼東之戰該不該打……”


    這個時候,商如意的思緒已經飄遠了。


    她仿佛迴到了那朔風唿嘯的北疆,在蒼茫的天地間,楚暘頂著“楊隨意”這個身份,在她麵前恣意的,豪放的說著——


    陛下的宏願就是四海歸心,天下一統。這一次巡幸北疆,就是為了重振大業王朝在北方的威名,將我朝的聲威文教越過長城,遠播四野……


    這場仗的影響,的確各有算計。


    可該不該打,大概他的心裏,也的確有著自己的冀望。


    隻是……


    這時,宇文淵又長歎了一聲,苦笑道:“罷了,好不容易從那苦寒之地迴來,也不該再在飯桌上說這些,是我醉了,來人,給我倒茶。”


    慧姨急忙帶人送了茶上來。


    宇文淵一看到她送來的茶杯,下意識的蹙了一下眉頭:“我最喜歡的那隻杯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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