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小的車廂內,氣氛又沉悶,又尷尬。


    商如意當然知道,宇文曄剛剛在王紹及麵前的樣子就表明了,他仍然會在所有人麵前做出一個丈夫該有的模樣,也就是說,他們這樁交易,仍會繼續。


    可是,那也是在外人麵前。


    隻有兩個人相處,難免還是尷尬。


    商如意掙紮了許久,也覺得這一路迴去至少一個多月的時間,總不能一直這麽僵著,便先開口打破了僵局:“你的傷,還疼嗎?”


    “……”


    馬車裏,又是一陣悶悶的氣息。


    半晌,宇文曄道:“若不疼,我就騎馬了。”


    “……”


    商如意輕輕的歎了口氣。


    的確,他平時出行也不怎麽跟自己同車,這一次若不是因為胸口的傷,定然不會跟自己坐一起的。


    馬車裏安靜了一會兒。


    突然,宇文曄道:“你想好了,要如何跟我父親交代嗎?”


    “啊?”


    商如意一愣,有些愕然的轉頭看向他。


    而一對上商如意愕然的目光,宇文曄也明白過來,冷冷笑道:“看來,你是還沒想。”


    “……”


    “那這兩天,你在忙什麽?”


    商如意抿了抿嘴,輕聲說道:“我向皇帝陛下求情,請求他寬恕舅父的罪過。陛下已經答應了我,等迴了洛陽,就會下令將舅父從嶺南放迴來。”


    宇文曄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意外的神情:“你——”


    商如意道:“我說過,我一定要把舅父他們救迴來的,我沒有忘記這件事。”


    “……”


    “其實,我也想為裴大人他們求情,但皇上沒有答應。”


    “……”


    “他說,饒過舅父,已是極限。”


    說到這裏,她眼中滿是遺憾的看向宇文曄,卻見後者神情凝重,再看著她的目光中,閃爍著一點說不出的異樣光彩,半晌,他輕聲道:“你有心了,行遠知道,也會感激你的。”


    商如意輕輕的搖了搖頭。


    她又想到剛剛宇文曄問她的問題,思量了一番,輕聲說道:“至於如何對爹交代,我,我會再想的。”


    宇文曄看了她一會兒,突然將臉轉過一邊,淡淡道:“不必了。”


    “嗯?為什麽?”


    宇文曄微微蹙眉,又迴頭像是瞪了她一眼,然後說道:“父親雖是盛國公,但沒有那麽位高權重,他的兒媳,也不至於天下皆知。”


    “……”


    “雁門郡的百姓,並不認得你是誰。”


    “……”


    “至於宮中的人和那些見過你的官員——昨夜,已經有人殺雞儆猴了,除了王紹及那種人,也不會有人再提起。”


    “……”


    “既然無人再提,你也不必再向父親交代什麽。”


    說到這裏,他看著商如意,似笑非笑的道:“你國公府兒媳的身份,保住了。”


    這話,雖然有幾分譏誚之意,但這個時候,商如意已經完全不在意了,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是舅父他們的安危,其次,的確就是她這國公府兒媳的身份。


    既然這件事暫時被按下,不必麵對宇文淵的責難,對她來說,的確是天大的好消息。


    她長舒了一口氣,笑來:“這,太好了。”


    宇文曄冷哼了一聲。


    就在這時,前方傳來了一聲號令,隨即,就感覺到馬車微微一震,開始慢慢的往前行駛,商如意撩起簾子的一角往外一看,果然是整個大隊已經開始前進了。


    這雁門郡本就不大,加上官衙建在城南,不一會兒,他們便沿著大道出了南城門。


    風,立刻變得喧囂了起來。


    簾子被冷風不斷撩起,商如意隻一側臉,便能看到逐漸被他們甩在身後的這個小小的郡城,迴想起這幾日驚心動魄的經曆,商如意不覺得打了個寒顫。


    她伸手,將簾子壓住了。


    一切,都過去了。


    如果說,這是她人生的一個坎,那至少她是有驚無險的邁了過去,不僅如此,還解救了舅父,那這一行受的傷,甚至那噩夢般的經曆,都是值得的。


    隻是不知道,接下來的路,她還會麵對什麽了。


    感覺到冷風被阻,一旁的宇文曄低頭看了她一眼,尤其看到她壓在窗簾上的那隻白皙修長的手,上麵還殘留著一些小小的傷口,顯然是前些日子戰亂留下的,可她卻好像全不在意,隻有那澄淨的眼睛裏,微微有波光灩瀲。


    宇文曄深吸了一口氣,慢慢的將視線挪開了……


    |


    這一走,就走了一個多月。


    仿佛將朔北的寒風也帶迴了中原,這一路南下,寒氣逐漸席卷大地,一天比一天更冷,商如意哪怕穿著厚厚的衣裳,坐在馬車裏抱著暖手爐子,也仍舊忍不住打顫。


    而跟車的人們,更是叫苦連天。


    這一次北巡,可以說是徹底失敗。


    一想到那天晚上,楚暘發著光的眼睛,和他失落的,蕭索的表情,商如意的心情又忍不住有些沉重起來,眼看著洛陽城已經近在眼前,她忍不住去想,接下來,這位高傲的天子又會做什麽。


    就在她憂心忡忡的時候,宇文曄突然道:“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


    商如意轉頭看向他。


    這一路上,他們兩說話的時間很少,有的時候,就這麽端坐在馬車裏,跟兩尊泥塑的佛像一樣,除了必要的交談,宇文曄幾乎不會對著她開尊口。


    這個時候,卻突然有問題要問她?


    商如意忙說道:“什麽?”


    宇文曄也撩起簾子的一角看了看外頭踩著泥濘和落雪艱難前行的隊伍,然後說道:“之前,伱跟我說的那些話,好像對朝廷——”眼看商如意的表情緊張起來,他淡淡一笑,咽下了後麵的話,道:“為何這一次,又是勤王護駕,又是抵抗突厥大軍?倒顯得你如此急功近利。”


    “我沒有……”


    “嗯?”


    “我沒有。”


    商如意喃喃說著,好像又迴到了昨天,楚暘也同樣對她說了那些話。


    可是,她沒有。


    看著她有些茫然,又好像十分固執的樣子,宇文曄的眉心微微一蹙:“那你在做什麽?”


    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道:“這一次突厥大軍突襲營地,若我不積極抵抗,早就死在逃亡的路上了;十萬大軍兵臨城下,若我不勤王護駕,守衛雁門郡,也早就死在城破之時了。”


    “……”


    “覆巢之下無完卵,我隻是想要活下去,不是你說的——急功近利。”


    “這麽說來,你隻是——”


    說到這裏,他自己停了一下,似乎是沒想好用什麽詞句來形容她,又或者,他想到了,隻是不便說出口。


    商如意倒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輕聲道:“貪生怕死。”


    宇文曄挑了一下眉毛:“你倒坦然。”


    商如意道:“貪生怕死,我不覺得是什麽丟人的事。”


    “哦?”


    “相反,我倒覺得貪生怕死是人最好的品格。為了自己,為了自己愛的人,為了保護他們,我也一定要活下去,活著,才能看到更好的風景,才能遇到,更好的人。”


    “更好的人……”


    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宇文曄的眉頭慢慢的擰了起來。


    半晌,他淡淡道:“你倒想的長遠。”


    商如意感覺到他的話語中帶著一絲莫名的蒼然,忍不住轉頭看向他,認真的說道:“難道,你的心裏就沒有一個——可以為了她,哪怕再艱難的環境也要堅持下去,還要為她做到更好的人嗎?”


    “……”


    宇文曄的神色更怪異了一些。


    商如意已經忍不住淡淡笑了起來。


    怎麽會沒有呢?


    那樣美麗,又嬌俏的一個女子,按下自己心中曾經的那一點妒忌不表,單純論人的愛美之心,哪怕是自己,也會想要保護那麽美麗的人吧。


    想到這裏,雖然不願意,可心裏,還是止不住的有些酸澀的味道湧上來。


    而宇文曄突然清醒過來一般,看著商如意臉上淡淡的笑意,仿佛有些惱怒,道:“你的話,太多了。”


    “……”


    商如意一怔。


    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馬車突然停下。


    兩個人都搖晃了一下,商如意險些往前撲倒,幸好宇文曄眼疾手快一把挽住她的腰將她撈了迴來。


    商如意頓時有些心慌,急忙坐正了,挪開了一些。


    “多,多謝。”


    宇文曄瞪了她一眼,沒說話。


    外麵響起了一陣喧鬧的聲音,好像大家都在抱怨,宇文曄撩開簾子,問跟在車邊的穆先:“怎麽迴事?”


    穆先道:“二公子,好像前麵有人來。”


    “去打聽看看。”


    “是。”


    穆先立刻翻身下馬往前麵跑去,而商如意的心隨著宇文曄臉上凝重的神情,也隱隱感到一陣不安。


    他們已經快要到洛陽了,再大的事情,都應該是等待皇帝迴去之後再處理,為什麽在這個時候會有消息在半路上傳來?


    到底發生了什麽?


    外麵的人似乎也都是這樣的想法,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一些倉惶的神情,不安的情緒漸漸的在整個隊伍中彌漫開來。


    不多一會兒,穆先氣喘籲籲的跑了迴來,臉色也頗有些驚惶:“二公子,出大事了!”


    宇文曄眉頭一擰:“發生什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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