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頭酒,就是斷——頭,酒!”


    這一刻,商如意兩眼通紅,並不是被所有人圍逼而驚慌恐懼,隻是不可避免的迴憶起那一夜的經曆,被那鮮血染紅的記憶映紅了雙眼。


    甚至,那一夜快要被血海吞沒,幾乎溺斃的感覺,也又一次包圍了她。


    原來,她從來沒有忘記過。


    那個人站在她的麵前,狂傲、恣睢,不可一世,哪怕已經走到了末路,哪怕已經被逼到了絕境,他仍然不肯低頭,他仍然認定,自己一生無過!


    明明是他的掙紮,明明是他的困境,卻在這些日子成了她的噩夢,哪怕刻意的不去迴想也一直緊隨著她,直到這一刻,夢魘仿佛化作了現實,她仿佛也和曾經的他一樣,被逼到了絕境。


    但——


    商如意咬著牙,用力的握著雙手,直到指甲生生的紮進掌心裏,那清楚的刺痛也將她從那噩夢般的環境中拉了迴來。然後,她清醒的,一字一字的道:“紀大人,還有諸位,你們今天向在下逼問,不就是想知道先帝到底是怎麽死的?這個答案,其實已經迴答了你們。”


    “……”


    “先帝,是斷頭而亡!”


    “什麽?!”


    聽到這話,紀泓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頓時整個人悲痛得難以自抑,哭著跪倒在地上:“先帝!先帝啊!”


    周圍一些臣子也忍不住露出了哀痛的神情,有人偷偷的抹著眼淚,也有人哀哀哭了起來。


    甚至連宇文淵,也紅了雙眼。


    文武百官中,不乏有屍位素餐,混天過日者,也有奸邪狡詐,以權謀私者,但正所謂有光明就有黑暗,光與影原本就是相生相隨,有這樣的人,也就一定有忠君體國,為了江山社稷死而後已者。


    這些人,哪怕對楚暘生前的所作所為多有不滿,卻也並不影響他們對皇帝的忠誠。


    尤其,聽聞楚暘的死因,竟是斷頭而亡!


    這對於一個皇帝來說,是最大的恥辱,也是整個大業王朝最大的不幸。


    眼看著這些人悲痛不已的樣子,商如意原本滿腔話語這個時候也堵在了喉嚨裏,反倒是紀泓,他哭了許久,突然又站起身來,咬著牙,紅著眼問道:“為什麽會這樣?先帝為什麽會斷頭而亡?他賓天的時候,到底是在何處,是什麽情況,你快說!”


    其他的臣子們也紛紛逼問過來。


    對著他們憤怒又悲傷的眼神,商如意平靜的說道:“先帝,是死在江都宮的光明大殿內。”


    “……”


    “而彼時的光明大殿外,全都是王紹及率領的禁衛軍,他們不是守衛江都宮的安危,也不是趕來勤王護駕,他們隻是在等。”


    紀泓顫聲道:“等什麽?”


    商如意道:“他們,在等先帝的人頭!”


    “……”


    “因為,在先帝臨終之前,禁衛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請陛下獻頭!”


    “……?!”


    紀泓睜大雙眼,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卻又不能不信,他渾濁的眼珠這一刻已經徹底通紅,整個人像是陷入了絕境的老獸,


    “所以,陛下被逼自戕,斷頭而亡!”


    這時,又一陣凜冽的風掠過大岩寺,眾人都被吹得東倒西歪,尤其是那緊閉的大雄寶殿的大門,又一次被風吹得哐啷震響,那聲音好像整個大雄寶殿都在震蕩,讓負下一刻就要轟塌。


    聽著那沉悶的震響,商如意的心,也在震顫著。


    原本在眾人麵前說出這些話,就耗費了她這些日子積攢的所有的力氣,到這個時候,已經精疲力盡,心口,身上一陣一陣的發虛,被這樣的風一吹,更是險些跌倒在地。


    就在這時,一隻手橫過來,扶住了她。


    商如意的唿吸一窒,下意識的迴過頭,對上了宇文曄冷峻的雙眼。


    他仍然麵無表情,好像眼前發生的一切都跟他沒有絲毫關係,而且,在商如意站穩之後,那隻手立刻就縮了迴去。


    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商如意突然感到心口突突的跳了一下,但不等她去細想什麽,又一個冷冷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所以,宇文少夫人的意思是,逼殺先帝的,是王紹及率領的禁衛軍?”


    商如意的神色又是一凜。


    她立刻收迴所有的心神轉過頭來,說話的還是孟威,但他兩眼微眯,神情冷蔑,顯然對她剛剛的話是一個字都不信,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更帶著一絲冷笑。


    可商如意還是沉聲道:“不錯。”


    這一次,孟威冷笑的聲音更大了一些。


    他說道:“好,好極了。王紹及傳出的消息是,宇文少夫人,你,商如意弑君;而現在,你又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說是他帶著禁衛軍逼先帝自戕。”


    “……”


    “你們兩,是把弑君這項大罪當成蹴鞠一樣踢來踢去?還是,逗著文武百官好玩?”


    商如意神情一沉,道:“孟都尉,先帝賓天乃是大事,還請你不要用這種輕薄的口吻來說,更不要用這種輕薄的態度來對待!”


    “……!”


    孟威被她鄭重的話語說得一梗。


    他原本是想要用這話來駁斥商如意,卻沒想到,對方一開口,卻把他這話打成了輕薄,他反倒成了對先帝不敬的人。


    周圍的幾個老成持重的老臣也立刻道:“不錯,此事不可慢待。”


    “孟都尉不可對先帝不敬。”


    孟威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時間竟也說不出話來。


    這時,周影走了上來,說道:“宇文少夫人,我們無人敢對先帝賓天之事不敬,隻是,你這話實在讓人難以采信。”


    商如意轉過身去正對著他,道:“所以,你們就信王紹及的話?”


    “……”


    “我一個弱女子弑君,和王紹及謀反,帶領禁衛軍逼迫先帝自戕,哪一個更合理,難道周大人你飽讀詩書,久曆陣仗,竟會看不出?”


    “……”


    “到底是看不出,還是偏聽偏信,順強淩弱!?”


    她神情肅然,眼神銳利,而那一句又一句接連不斷的逼問,雖非滴水不漏,卻悍不可摧,逼得周影步步後退,竟無話可說。


    周圍的,也全都愣在當場,沒有一個人能再開口反駁。


    一時間,整個大雄寶殿前,都安靜了下來。


    而這安靜的一瞬間,卻又並非商如意的勝利,而是所有人一段思緒的空白,但仍然有人皺著眉頭看著那咄咄逼人的宇文家少夫人——顯然,即便是她這樣的逼問,也並不能完全洗清她的嫌疑,更不能讓人立刻就去懷疑王紹及。


    就在這時,商如意目光閃爍,突然又道:“難道,那王紹及的話有什麽證據,能讓諸位這麽死心塌地的相信他?”


    一聽這話,周影的眼睛又亮了。


    剛剛,他幾乎已經被逼問得毫無還手之力,但這個問題,卻反倒像是給他開了一條口子,讓他得意喘息。他立刻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急忙抬起頭來大聲說道:“少夫人這麽說,難道你的話,就有作證?”


    話音剛落,他的心立刻咯噔了一聲。


    因為他看到,在他開口的一瞬間,商如意的眼睛,也亮了。


    隻見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弧度,隨即,又輕抿而過,好像那一抹笑意隻是一個幻覺,緊接著,周圍的大臣們也紛紛附和起了他的話——


    “少夫人說的這些話,又有什麽證據嗎?”


    “你要讓我們相信,若你有證據,那我們也不妨采信你的話。”


    “還請少夫人拿出證據來。”


    在眾人七嘴八舌的話語中,商如意慢慢的轉頭看了他們一眼,臉上的神色比剛剛更平靜了幾分,她說道:“我當然有。”


    這個時候,紀泓也平靜了下來。


    他在旁邊幾個人的攙扶下慢慢站起身來,對著商如意道:“若少夫人真有證據,還請拿出來,我們一定會還少夫人一個公道。”


    商如意看著他,點頭道:“我相信紀大人。”


    於是,她轉過頭去——


    眾人也隨著她的目光,齊刷刷的看向了前方,卻不是別人,而是站在宇文曄身後的一個人,這個時候慢慢的走了出來。


    正是一早就被他們調派到大岩寺來的程橋。


    眾人見他眼生,都蹙起眉頭,辨認了半晌,輕輕搖頭道:“這人是誰?”


    “他算是什麽證據?”


    宇文曄仍舊一言不發,隻低頭看了他一眼,程橋立刻上前一步,對著眾人拱手行禮道:“見過紀大人,見過諸位大人。在下程橋,左宮軍副統領。”


    “左宮軍!?”


    聽到這三個字,人群中有些人立刻露出了詫異的眼神,而紀泓目光閃爍,立刻想了起來,道:“左宮軍,你就是江都宮——”


    程橋點頭道:“是,在下就是江都宮守衛。”


    人群中立刻響起了一陣輕歎。


    說起來,楚暘賓天已經過去了幾個月,而他們唯一得到的,便是王紹及從江都宮傳出的那一道消息而已,如今,好不容易商如意迴來,可她卻又說出了一個和之前所知的消息完全相反的結果,令眾人都有些無所適從。


    如今,終於有一個從江都宮迴來的“活人”了!


    紀泓如獲至寶一般,急忙說道:“既然你是江都宮守衛,那先帝賓天那晚,你可在場?”


    程橋道:“在下雖在場,卻,去晚了。”


    紀泓眉頭一皺:“什麽意思?”


    程橋道:“寒食節當日,陛下事先頒布了旨意,宮中各處大門打開,但所有的巡邏侍衛,包括左右宮軍,也包括王紹及率領的禁衛軍,都不能踏進光明門一步。”


    一旁的周影立刻道:“那你說去晚了,是什麽意思?”


    程橋道:“在下率領左宮軍巡邏時,發現禁衛軍並不在平日巡邏的地方,而在光明大殿外,卻響起了他們的喊殺聲,可是在那之前,宮中並未有鳴鑼示警,所以,禁衛軍是在違背先帝旨意的情況下,不宣而入。”


    “……”


    “在下擔心先帝的安危,所以,隻能不顧禁令,率領左宮軍闖入光明門。”


    紀泓道:“那,你看到了什麽?”


    程橋抬起頭來,揚聲道:“在下看到,禁衛軍手持刀劍,圍逼光明大殿,而先帝——已自戕身隕!”


    他的話音一落,在場的人全都安靜了下來。


    可是,這並不是一種一錘定音後接受的沉默,相反,眾人的目光更加的閃爍疑惑,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都全都是不敢再輕信謠言的謹慎。


    而看著他們這樣,商如意也在心裏冷笑一聲。


    幾乎是立刻,在她心中那一聲冷笑之後,耳邊立刻響起了一聲質問:“你說,你是江都的左宮軍副統領?”


    程橋迴頭一看,說話的正是國子司業李吉生,此人身形消瘦,裹著一身土黃色的長衫,雖是個讀書人的樣子,但說話時聲音尖刻銳利,讓人有一種刺耳的感覺,不像讀書人,反倒像個十分市儈的奸商。


    程橋平靜的說道:“正是。”


    李吉生道:“那,你為何不在江都宮,而是在此地?”


    眾人一聽這話,又是一陣醒悟般的輕歎,的確,大家隻顧著他剛剛說的話,卻反倒忘了質疑他本人,一個江都宮的左宮軍副統領,為什麽不在江都宮,反倒來了大興城,更是在此時,恰好出現在大岩寺呢?


    程橋聽到這樣的質問,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他迴頭看了宇文曄一眼,卻見後者隻淡淡的輕輕頷首,卻也並不多話。


    程橋深吸了一口氣,道:“在下雖任職左宮軍副統領,可是在寒食夜,在下率領左宮軍與違逆犯上的禁衛軍殊死搏鬥,勢同水火;而王紹及在逼殺了先帝之後,統領了整個江都,在下再無容身之所,便救出宇文少夫人,跋涉數月,才抵達大興城。”


    聽到這話,旁邊的孟威立刻發出了一絲冷笑。


    他道:“所以,你現在,是宇文家的人?”


    “……”


    “還是說,你本就是宇文家的人?”


    商如意在一旁看著他們逐漸開始圍攻程橋,一時間也有些急了。


    可是,話,卻不好出口。


    因為程橋的確是曾經在太原軍中效力,如今,離開江都宮後,也的確就是歸附與宇文家,若要否認,隻細細一查就能查清,根本不容爭辯。


    可若承認——


    就在商如意心中焦急的時候,一個冷峻,卻清朗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不錯,他就是宇文家的人。”


    “……!”


    一聽到這個聲音,商如意的心頓時一跳。


    就算不迴頭,她也知道,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從自己受到圍攻開始就一直緘口不言,好像始終置身事外的宇文曄。


    他居然在這個時候開口。


    可開口,卻是承認程橋是宇文家的人,這不是把刀柄直接遞到別人的手上嗎?


    想到這裏,哪怕不想麵對他,商如意還是迴過頭去,就看到連宇文淵的臉上都露出了一絲凝重之色,看著身邊的二兒子,但宇文曄卻上前一步,走到了她的身邊,與她並肩而立。


    商如意微微蹙眉,輕聲道:“你——”


    可話沒說完,就感到垂在身側,剛剛因為失落,甚至險些絕望而冰冷的指尖,被一隻溫熱的大手握住。


    她頓時感到心口都被那溫度一擊,整個人僵了一下,不動了。


    周圍的人,一時間也安靜下來。


    像是有些不敢相信,宇文曄竟然就這麽承認了這個對他們而言最不利的結果,周影和李吉生對視了一眼,似乎覺得一切太過順利,反倒不敢輕易的踏出一步,卻問出那個最能給對方致命一擊的問題。


    而這個時候,反倒是在他們開口之後便一直沉默的紀泓沉聲說道:“此人既是宇文家的人,那他的話,隻怕不好輕易采信。”


    宇文曄低頭看向他。


    宇文淵這個時候也上前一步,沉聲道:“紀公——”


    紀泓抬起手來,阻止了他的話,說道:“盛國公,老夫知道如今你在朝中是一言九鼎的。可這件事,卻不是你們能夠作答的。你宇文家的人相互為證,老夫若就這麽相信,豈不也正是剛剛你們口中所說的,偏聽偏信?”


    商如意道:“那紀大人認為,該如何?”


    紀泓看著她,倒是沒有立刻說話,反倒是周影和李吉生立刻說道:“若今天,沒有其他人出麵作證,隻怕,這件事是難以取信於人了。”


    聽到這話的一瞬間,商如意感到之間被捏了一下。


    她急忙抬頭看他,卻見宇文曄的臉上仍舊沒有任何的表情,甚至沒有一絲情緒的起伏,隻是慢慢抬起頭來,看向了不遠處的前方。


    商如意順著他的目光,也看了過去。


    那,是大雄寶殿。


    那裏仍舊門窗緊閉,好像一個封閉了五感的人,不論外麵多大的風雨,哪怕山崩地裂,都跟裏麵那顆沉靜的心沒有任何關係。


    他看著那裏,是——


    就在商如意心中升起一絲疑惑的時候,突然,那緊閉的大門哐啷的響了一聲。


    眾人原本將注意力都放在了商如意的身上,這個時候突然響起這一聲悶響,倒是驚得眾人全都抬起頭來,然後,大家就看到,那沉重的大門,慢慢的打開了。


    從裏麵,走出了一個熟悉,卻闊別已久的身影。


    “若,我來作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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