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遲疑間,卻見那身量高大的中年男子大馬金刀的坐在了他麵前,徐徐開口:“我打算請先生為我助益,行反間計,不知先生是想生,還是想死?”


    李三郎微覺詫異的看了父親一眼。


    之前,不是已經否定了這個計劃嗎?


    青衫文士神情亦是苦澀:“節度使須知我乃至隻身前來,此時父母家小俱在北方,先前招供的那些算是無傷大雅,可若是與你們聯手行反間之事,一旦事露,不說是三族俱滅,全家老小必定死無葬身之地啊!”


    他並不曾被佩戴枷鎖,滿麵蕭瑟,此時不由得拱手見禮:“事到如今,鄙人但求一死。”


    李元達聽罷,卻是莞爾一笑,連帶著他身上大氅的皮毛,好像都隨之柔和了起來:“先生的任務,無非是挑唆起我那侄兒的仇恨之心——朝廷要這份仇恨之心做什麽呢?總不能是指望哪一天他撲到我麵前去把我給殺了吧?”


    他神色輕快的往後一倚,順勢靠在椅背上:“他有同胞所出的妹妹,他已經成婚,很快或許就會有自己的親生骨肉,如今他再不濟,也比世間大多數人體麵,他不可能為了泄憤拋棄一切,孤注一擲要殺死我,不是嗎?”


    那青衫文士不懂他想做什麽,但卻明白他說的的確是這個道理。


    他略有些無措的點了下頭:“這,確實如此……”


    李元達便微笑起來,撫摸著拇指上的扳指,徐徐道:“我來告訴你,朝廷會怎麽做吧。”


    “他們會使人來勸降,告訴我那個被剝奪了節度使繼承人身份的侄子,你從你親生父親那裏得不到的東西,我們可以給你。來日南都城破,為撫恤李氏舊部和南都百姓,朝廷會冊定你為新的節度使,這很合理,是吧?”


    “當然,你要得到一些東西,就要付出一些東西,譬如說以節度使親侄的身份接收一些北方來人,亦或者是探聽一些消息,這不過分吧?”


    那青衫文士沉默了很久,終於道:“您希望我幫您做些什麽?”


    李元達目光和煦:“除非決戰來臨,又或者緊要關頭,否則,我不會動用你的。放心吧,即便此事泄露出去,彼時南都的軍隊也該已經占領了天子行在,我言出必踐,保你家小平安,決不食言。”


    又是一陣沉默。


    那青衫文士忽的問:“您不怕我假意應承,被您放走之後又出賣您嗎?”


    李元達略有些詫異的看著他:“人作死總要圖點什麽吧?我又不是把你當成日常往來的細作用,隻是最後關頭的一點小小保障,你為什麽要出賣我呢?”


    “為了朝廷敗落之後,我殺你全家嗎?”


    青衫文士苦笑著道:“您說的很對。”


    李元達便笑著站起身來:“既然如此,我就不遠送了。侄兒那邊的事情,都不必經過他,由我那侄媳婦全權處置,至於具體如何行事,你且同三郎和侄媳婦一處商定吧。”


    青衫文士迴想這一日的驚心動魄,由何而始,不由得心悅誠服道:“錢太太果決聰敏,世間少有,李氏得一佳婦。”


    李元達哈哈大笑:“很是,這句誇讚我便笑納了!”


    青衫文士於是起身,鄭重其事的向他行了一禮:“節度使其實也不是沒有法子叫我投向南都,但您卻沒有那麽做,為此,在下要謝過您!”


    叫他投誠,有什麽難的?


    設個局叫朝廷誤會他已經投誠,則他全家老小必死,屆時再真真假假勸降,逼上梁山,又當如何?


    李元達坦然的領受了他的謝意:“我不做那種事。”


    同時吩咐李三郎:“送這位先生到你堂兄那兒去,他們一見如故,還有很多話要說。”


    年輕的李三郎此時還很稚嫩,作為節度使府上的公子,雖然也有幾位先生正經的教他讀書習武,但是就政治手腕來說,他根本都還沒有入門。


    此時聽父親一席話便將此人轉成了己方的心腹,他大為震動,口中恭敬應下,眸底難掩澎湃之情。


    李元達見狀,卻隻是告訴他:“三郎,世間有形之物外,還有無形之勢。你是我的兒子,是南都節度使之子,本部兵強馬壯,天下皆知,你要學會借自家的勢。”


    勸降這青衫文士的過程難嗎?


    一點也不。


    且李元達本也不是真心的很需要一個細作,隻是想以此作為教學展示教導兒子罷了。


    那為什麽這次的勸降能夠這麽順利的達成?


    因為南都本就是當下屈指可數的勢力之一,且腹地並沒有遭受到戰火衝擊,糧草充足。


    現下拒絕南都節度使遞過來的橄欖枝,對方並不會損失什麽,但是來日南都揮軍北上,他的父母族人又該如何自處,總還是要有所考慮的。


    歸根結底,拳頭硬才是真的硬。


    即便有著一雙硬拳頭的人看起來脾氣很好,大多數人在跟他打交道的時候也會禮敬三分。


    李三郎若有所悟,旋即正色拜道:“是,孩兒受教了!”


    ……


    先前在牢獄裏各處於兩派勢力的兩個人這會兒坐到了同一輛馬車上,氣氛難免有一些古怪。


    李三郎心下有點不自在,索性將主動開了個話題:“如今帝都如何?我出生在北方,但是從有記憶開始,就一直生活在南都。倒也聽說帝都繁華,有心想去一觀,不曾想……”


    那青衫文士原也有些不自在的,聽他如此發問,卻是觸動情腸,默然片刻之後,淚濕衣襟:“帝都,無數人魂牽夢縈之地,國朝的榮譽所在,如今已經被戰火毀掉了。”


    他聲音很低,斷斷續續,情緒同樣低沉:“先是戎人南下,連破數關,皇室倉皇南逃,眾勳貴要臣紛紛南下,他們走了,帝都的防衛也幾乎完了。”


    “戎人入京之後大肆劫掠,能帶走的全都帶走,帶不走的宮殿和大件的器物,便一把火燒掉了,還有本朝曆代收集的書籍,也全都付之一炬。濃煙滾滾,幾十裏之外都能看見……”


    說到此處,他悲慟之情溢於言表:“那都是先人的心血所在啊,曆經兩百年搜集於一處,最後全都成了灰燼!”


    “戎人退去之後,西北軍打著勤王的旗號進了京,主帥縱下劫掠七日,殺人無數,京師十室九空,死的人太多了,根本來不及埋葬,天氣炎熱,很快又生了瘟疫……”


    青衫文士沒再說下去,倚在馬車的壁上,默默的流著眼淚。


    李三郎聽著也覺惻然。


    這樣的故事,在南都這樣遠離戰火的地方是難以想象的,但是出於華夏一體的教育和覺悟,還是讓他為之惋惜哀痛。


    國破家亡,簡單的四個字,浸透著多少人的血淚?


    後邊的路途中,兩人都沒再言語,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


    到李方靖府上時,李方慧已經迴府去了,錢梅吉見到那青衫文士再度出現,也隻是淡淡的挑了下眉,旋即便神態從容的示意使女送茶來招待貴客。


    李三郎遂將父親的意思告知堂兄堂嫂。


    李方靖沒有言語,下意識的看向妻子。


    而錢梅吉端著茶盞,輕啟朱唇:“伯父的意思我都明白了,無非是就是演戲罷了。”


    略一沉吟,又向那青衫文士道:“您迴去之後,可以告訴您的上官,大公子對您的話很是心動,隻是卻也很懷疑朝廷的能力和信用,所以……”


    她加重語氣:“得給錢!”


    青衫文士:“……”


    李家兄弟二人:“……”


    一片寂靜當中,隻有錢梅吉旁若無人的開口:“隻要一萬兩,不算多的。”


    青衫文士:“……”


    李家兄弟二人:“……”


    錢梅吉好像沒瞧見他們臉上的遲疑,自顧自繼續道:“告訴他們,這筆錢隻有一半是用來叫大公子安心的,剩下的一半,卻是用來收買、聯絡李氏的族人們的。”


    “他們出身本就不算高,沒讀過太多書,很容易被利益收買,大公子帶著他們謀個差事,養家糊口,關鍵時候,還怕沒有人擁戴追隨嗎?這對朝廷來說,該是好事才對,除非——所謂事成之後叫大公子做下一任南都節度使的承諾,根本就是信口胡謅,不作數的!”


    青衫文士聽錢梅吉開口索要錢帛,起初隻覺得離譜,再聽她說了原委,倒是覺得有些道理?


    隻是關係到一萬兩的巨款,他不敢冒昧應承,隻說:“在下會盡力周旋的。”


    “成不了也沒事兒,反正我們也沒什麽損失,”錢梅吉滿不在乎道:“急的是他們,又不是我和大公子。”


    青衫文士:“……”


    好吧。


    在李家消耗的時間已經夠多,為免引起懷疑,他打算先迴客棧去接上幾名家仆,晚點再搬過來。


    弟子替老師招待他的朋友,這很合理。


    同時,也是留一點時間來,叫李家人說一說不方便叫外人知道的話。


    青衫文士走後,李方靖果然開口了:“索要錢物之事,伯父並不知曉,這麽做,會不會壞了他的計劃?”


    他神色略帶了幾分畏懼,難掩不安。


    錢梅吉反手覆蓋住他的手背,寬撫道:“這點小事,伯父是不會在意的。”


    又說:“我先前所說,並不是糊弄人的。事實上,若真是要到了這筆錢,整整一萬兩都要投到李氏的偏支族人們身上,叫夫君帶著他們謀生才好。”


    “時值亂世,自家人都信不過,不肯提拔,那還有什麽人信得過?錢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叫大家夥的心聚在一處,這是好事。”


    說完,她又看向李三郎,臉上帶了幾分無奈與赧然:“這也是我的一點小心思,說出來三弟不要笑話。夫君如今已經被過繼出來,下一代離主家更遠,又不知能否成才,即便留下銀錢給他,也未必能守得住。”


    “既如此,還不如在血脈未遠的時候多結些善緣,如此,還怕後代子孫沒有福報嗎?偏支裏曆練出了人才,同樣可以強盛主家不是?”


    李三郎心悅誠服,欽佩之餘,又覺得堂嫂不易,趕忙道:“大哥即便不是親兄,也是堂兄,您就是我的長嫂,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若有差使,盡管吩咐!”


    錢梅吉笑著謝了他,順勢留他吃飯。


    又請了娘家弟弟並李三郎的表兄前來作陪,幾個年輕人聚在一起飲酒敘話,直到深夜方才散去。


    同這位很可能是未來節度使繼承人的三弟交好,對錢梅吉來說,也是相當要緊的一件事,好在事情還算順利。


    即便他將來不能成功上位也沒什麽,跟人交朋友哪有壞處?


    更別說李三郎本就是個灑脫爽朗之人。


    而出門之後,李三郎的表兄孫世林也由衷的同表弟道:“錢太太巾幗不讓須眉,不知勝過世間多少男子。”


    李三郎深以為然,與此同時,更想娶個得力些的妻子了。


    不求家世有多好,品性才幹卻要像堂嫂這樣才好。


    聽說堂兄跟堂嫂是許先生給做的媒……


    ……


    經過一夜的修整之後,第二日午間,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們的宴會順利召開了。


    李元達挨著會見了幾方來使,最後還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將他們安排到了一張桌子上吃飯,盡管幾方背地裏互相使絆子暗下毒手,但是這會兒見了,倒都是言笑晏晏,神色和悅。


    宴飲的具體位置定在前廳,敘話用茶之後,李元達與前來的諸位貴賓同往。


    錯身的間隙,他悄悄問許景亨:“各處可都著專人把手著?”


    許景亨低聲且迅速的答道:“放心,萬無一失,後邊女眷那兒是大小姐和明仙小姐一起盯著,錢氏也在那兒幫襯著。”


    李元達點點頭,放下心來。


    許景亨前腳把話撂下,後腳就見某個親兵統領快步過來,眸光微急的向他打個手勢——出意外了!


    許景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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