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晦眉頭微皺,有了答案:“竇家覺得,這封匿名奏疏是毛綽所上。”


    褚道隆沒有做聲。


    因為毛綽已經用性命證明了這一點。


    潘晦不由得出神起來。


    這件事,真的是毛綽做的嗎?


    既憤恨於竇氏跋扈,又被損害了自身利益,且不願暴露本來麵目,倒有些像是毛綽的手筆……


    但潘晦心知肚明——不可能是他。


    因為所有奏疏都須經尚書台,才能呈送到天子麵前,而他為尚書令,也就是說,理論上所有奏疏在天子禦覽之前,他都會先行過目,這份奏疏即便真的遞上,多半也會因為匿名,內容又涉及竇氏一族的緣故而被他攔下。


    毛綽怎麽可能不事先跟他通風,就上這樣一道奏疏?


    理論上是這樣。


    可是事情出了一些變故。


    尚書台裏,一個被竇家安插進去、具有檢閱奏疏資格的郎官,在尚書令之前對奏疏進行預檢的時候發現了這份奏疏,將其扣下,遞交到了竇家手上,繼而竇家通過某種途徑得出了奏疏的主人乃是毛綽,邀約不成之後,終於引發了這場血案!


    潘晦幾不可聞的歎了口氣。


    實在是非常巧妙的設計。


    他,尚書令,血案發生之前,根本不知道曾經有過這樣一封檢舉竇家的匿名奏疏。


    竇敬,竇大將軍,發起這場暴力屠殺的時候,也根本不知道尚書令潘晦對這封檢舉奏疏一無所知。


    戲劇性的一幕就這樣發生了。


    潘晦擺擺手,示意下屬將褚道隆帶了下去,而他則在這寒涼的月色之中踱步,獨自思量,是誰設下了這個局?


    他舉目看向未央宮,幾瞬之後,就有了答案。


    天子。


    隻會是天子。


    潘晦不由得苦笑道:“《淮南子》講,聖人敬小慎微,動不失時。果然是這樣啊。”


    現在他該怎麽辦?


    又能怎麽辦?


    去找竇敬,說一切都是場誤會,是天子設計讓你我反目、毛綽殞命?


    竇敬不會相信的。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人會下意識的相信給自己帶來最大利益的那個人。


    天子給竇敬什麽?


    非穆氏而封王,竇家五子封侯,賜錢一億,準許竇敬使用天子的儀仗……


    這已經是人臣的極致,賞無可賞了。


    即便再換一位天子,在不主動禪位的前提下所能夠給予竇敬的,也就是這些了。


    而他潘晦能給竇敬什麽?


    告訴他天子並非表麵上那樣荏弱,實際上正在對竇氏一族虎視眈眈,趕快將他廢了拉倒?


    潘晦用腳後跟,都能想到竇敬的想法。


    ——將當今天子廢了,你潘晦來把我竇敬丟掉的待遇補上嗎?!


    ——你潘晦的黨羽剛剛在天子麵前匿名告我竇家的狀,現在又施展詭計,想讓我自斷臂膀,將支持我的天子廢黜?


    ——你究竟是在揭穿天子的真麵目,還是想以廢帝之事打壓竇家,使得天下群起攻訐於我?!


    而潘晦出於自身利益,也無法跟竇敬講和。


    就算那封奏疏不是毛綽上的,就算毛綽的死是出於天子設計,可這一切都無法將事實抹煞,那就是——公然殺死毛綽的兇手,是竇家的門客!


    而他,潘氏派係的黨魁、毛綽的表哥,怎麽能在竇家門客將毛綽殺死之後,跟竇敬講和?!


    “隻給我留下了一條路啊……”


    潘晦很快便定了心意,隻是目光遠眺燈火通明的未央宮時,不免心生感觸,唏噓良多。


    當日新帝繼位,他心裏或多或少有所輕視,等到新帝大力尊崇竇敬之後,那輕視便盡數轉為了蔑視。


    以地事秦,猶如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以權勢事竇敬,又豈非如此?


    但是現下再看,卻發現未央宮中那位看似愚魯的天子此行之後更有一層深意……


    ……


    潘晦在那中年內侍的帶領下進入未央宮後殿,就見天子正跪坐於坐席之上,靜心習字。


    他再不敢有從前的輕視之意,撲通一聲跪伏下去,以頭搶地:“臣有罪,臣萬死,伏請陛下寬宏,加恩饒恕!”


    “尚書令,不要太拘束啦!”


    朱元璋笑容和善,語氣溫和:“朕難道是那種隨隨便便對朝臣喊打喊殺的君主嗎?”


    空間裏的皇帝們不約而同的“噫~”了一聲。


    朱元璋置若罔聞,又問潘晦:“尚書令這個時候過來,是有什麽事想稟告啊?”


    天子如此和顏悅色,潘晦反倒心頭戰栗,絲毫不敢顯露釋然之態,隻繼續維持著叩頭的姿勢,謙恭道:“臣有罪,之前在大殿之上,臣沒有說實話。”


    朱元璋疑惑地“哦?”了一聲。


    潘晦遂道:“褚道隆,那名暗中竊取朝臣奏疏透露出去的尚書並不曾自盡,他還活著,甚至於……”


    他露出遲疑的樣子:“甚至於吐露了一些駭人聽聞的事情來。”


    朱元璋聽得皺起眉來,正色道:“是什麽事情啊?”


    潘晦便從袖中取出一份供狀,雙手遞呈上去:“此人親口供述,他受竇大將軍指使竊取奏疏,任何不利於竇大將軍的指控都無法被遞到陛下麵前。”


    說到此處,他眼底流露出愧疚不安的神色來:“臣萬萬不曾想到,竇大將軍居然如此膽大妄為,竟然收買郎官阻塞天子視聽,狂妄到了這等地步,實在令人心驚!”


    朱元璋變了臉色,匪夷所思道:“竇大將軍……怎會如此?!”


    他難以置信道:“這,果真是竇大將軍做的嗎?”


    潘晦聲音肯定:“千真萬確!”


    “朕一直以為,大將軍是本朝的周公……”


    朱元璋神色黯然,難掩傷懷:“不想他竟行如此悖逆之事。”


    潘晦小心的覷著天子麵色,試探著道:“既然如此,陛下可要將其明正典刑?”


    朱元璋眉頭皺起,神色遲疑:“大將軍,他對朕有著匡扶之功啊,怎麽能因為一個郎官的指控,便使其坐下如此大罪?”


    潘晦:“……”


    潘晦:“那,那陛下可需要臣暗中監察竇氏一族一二?”


    朱元璋:“嗯,怎麽不需要呢。”


    潘晦:“是否可以請陛下賜臣一道密旨,方便臣偵辦此事?”


    朱元璋:“啊?這,不好吧……”


    萬一事敗,又或者泄露出去,朕怎麽往外甩鍋呢。


    潘晦:“……”


    潘晦:“…………”


    陛下你這個樣子臣很難辦啊!


    你既不明著說想要處置竇氏一族,又不給臣便宜行事之權,甚至於連監察之事都說得模模糊糊——你這樣叫臣怎麽為你盡心?


    他心下鬱卒,又不敢做聲,隻得吞下苦果,打落牙齒和血吞。


    嬴政都不由得說了一聲:“好慘。”


    “噫,”李世民道:“老朱你現在好像一個渣男啊!”


    李元達:“兄弟,自信點,把‘好像’去掉吧!”


    劉徹嘻嘻笑了起來:“渣男都是這樣的啦——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


    對於老夥計們的評價,朱元璋隻是笑。


    事實上,能名留青史的皇帝,有幾個不是麵厚心黑的?


    他當然不會留下竇敬,但是想將其處置掉,是要有策略的。


    竇敬擅權,最大的依仗是什麽?


    是他掌控的太尉之位,是他手中的兵權,他可能在輿論上一敗塗地,但是他擁有掀桌子的鐵拳力量!


    真把他惹急了,他完全有率軍逼宮的能力!


    雖然穆氏國祚未盡,如此一來,緊隨其後的必然是天下共同勤王,但就算是勤王大軍把竇敬抓起來千刀萬剮了,也無法使被殺的天子複生了。


    既然如此,朱元璋該怎麽做呢?


    其實很簡單啊。


    賞賜。


    厚賞。


    直到賞無可賞!


    他賞賜的越多,竇家承受的輿論壓力就越大,短時間內竇敬篡國的可能性,反而被壓縮到了最低。


    他賞賜的無盡多,多到後來的繼位者不可能比這更多,也就徹底的將竇敬綁架到自己的船上——你廢掉朕,再立別人,別人也不可能給你更多,你還要因為廢立天子被天下人罵,甚至被群起而攻之,何苦來哉?!


    同理,如果別人在你竇大將軍的眼皮子底下把朕害了,那你上哪兒去找一個像朕一樣無盡封賞你的天子?


    大將軍,你得保護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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