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在宰相們先後被宣入宮中的時候,偌大帝都的戒嚴仍在繼續。


    紀王府。


    世子妃俞氏保持靜坐的姿勢,已經過去很久了。


    魏嬤嬤做了她素日裏最喜歡的燕窩雪梨送去,柔聲勸她:“午膳的時候,您就隻用了幾口,身子怎麽受得了?叫世子知道,該責備奴婢們伺候的不盡心了。”


    俞氏眼睫微垂,低下頭去:“駙馬不會迴來了。”


    魏嬤嬤身形猛地僵住,幾瞬之後,又強笑著道:“您這說的是什麽話?王妃不是使人傳話過來了嗎,外邊戒嚴,世子歸家不得,就近在嶽家住下了……”


    俞氏麵無表情的聽著,待她說完,忽的戚然一笑。


    她站起身來,搖搖頭,又一次說:“嬤嬤何必自欺欺人?我知道,他迴不來了。”


    魏嬤嬤嘴唇動了幾下,終究是什麽也沒能說出口。


    俞氏的手掌捂住心口,合上眼睛,眉頭緊鎖:“昨天夜裏,聽見外邊的聲響,我的心就跳的飛快,這種感覺,同父皇薨逝那天一模一樣。今早再聽說天子免朝,我就明白了。”


    她聲音很輕,落到空氣裏,仿佛要瞬間化開似的:“駙馬不在俞家,他在慕容璟手裏。”


    魏嬤嬤勉強道:“都還沒個準兒呢……”


    俞氏睜開眼睛看她,笑容苦澀:“還要什麽準信呢?早在太後娘娘被迫出家那天起,不就已經是窮途末路了嗎?”


    魏嬤嬤還要說話,俞氏卻無心聽,伸開手臂,下頜微抬:“替我更衣,我要去見慕容璟。”


    魏嬤嬤遲疑幾瞬,終於一聲長歎:“是。”


    侍奉俞氏數年的宮人們服侍著她梳起發髻,改換翟衣,珠翠挽發,華服加身,仿佛她重又變成了居住於九重宮闕裏最得天子寵愛的崇慶公主了。


    宮人在前引路,魏嬤嬤侍從一側,崇慶公主手持加蓋有先帝印鑒的手書,離開了居住的院落。


    紀王府的仆從畢竟並非禮部郎官,辨別不出世子妃冠服與公主冠服的區別,隻覺得世子妃按品大妝、意欲在此關頭出府奇怪,近前詢問,卻被近侍宮人喝退,再見世子妃神色凜然,也不敢侵犯,紛紛退避,由著她出了紀王府。


    紀王府外自有禁軍巡檢,各家畏懼,不敢近前,唯有崇慶公主麵無懼色,使人前去傳話:“先帝之女崇慶公主在此,今日入宮見駕,爾等還不退避,卻待何時?”


    戍守此處的禁軍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自有人去報信,很快,便有個神色慵懶的年輕男子,騎馬而來。


    正是曹陽。


    他早早得了天子吩咐,此刻見了崇慶公主,自然並不驚詫,叫人趕了早就備好的車馬過來,示意她們可以乘車入宮。


    崇慶公主秀眉蹙起,不曾言語,近侍女官便責備道:“遵從國朝之製,公主乘坐的車駕應當……”


    曹陽兩手抱胸,不等她說完,便嘖嘖著道:“我隻知道離宮之前,天子有聖諭示下,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遵從本朝國製,崇慶公主已死,若是千金貴體不願屈就,就地送她去見閻君倒也使得。當今乃是人間天子,閻君乃是地府之主,倒也差不太多。”


    近侍女官色撓,不敢再說,小心翼翼去看崇慶公主神色。


    崇慶公主嗤了一聲,冷冷覷著曹陽:“還真是子係中山狼,得誌便猖狂啊!”


    “還好還好,一般猖狂啦。”


    要說陰陽怪氣,十個崇慶公主捆起來也比不上曹陽:“尊駕見諒,在下是個俗人,未曾讀過許多詩書,不曉得這話是何意味,隻知道民間有句俗語,叫落地的鳳凰不如雞呢。”


    他這句迴敬來的犀利又紮心,崇慶公主瞬間變色,怒不可遏道:“放肆!你可知道我是誰?你竟敢——”


    “就是因為知道你是誰,所以才更要說這幾句話啊,對著昔日公主說落地鳳凰不如雞,這樣的機會,尋常人幾輩子都碰不到了啦!”


    曹陽懶洋洋的嘴了她一句,然後麵無表情的指了指不遠處的車馬:“到底走不走?不走我走了啊!”


    崇慶公主:“……”


    崇慶公主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一個字:“走!”


    ……


    皇宮,禦書房。


    王越終於坐上了心心念念的尚書仆射之位,隻是心裏尤且有些遺憾,再見天子吩咐落座,宰相們以韋仲之為首,自己為次之後,心裏邊又隱隱的有些酸澀。


    如果是左仆射,那就更好了……


    心裏邊正胡思亂想著,卻見有內侍神色匆匆,快步入內迴稟:“陛下,宮外有一女子,自稱乃是先帝之女崇慶公主,手中持有先帝手書,現下在外求見。”


    禦書房內寂靜了幾瞬,然後就如同一瓢水倒進了油鍋裏似的,瞬間爆炸開來。


    宰相們眼見著年近八旬的代王化身葉問,一腳將椅子踢翻:“他媽的,她居然還敢來?!!!”


    嬴政:“……”


    宰相們:“……”


    成王雖也惱恨先帝父女二人深矣,此刻倒是還能坐得住,甚至勸代王:“稍安勿躁,且看她手裏究竟有什麽依仗,畢竟是皇家之物,若是流落到外邊去,怕也麻煩。”


    代王冷笑一聲。


    嬴政遂吩咐左右:“傳她進來吧。”


    內侍領命而去,不多時,禦書房的門從內打開,一年輕女子身著翟衣、腰佩玉綬,雙手持一長條狀檀木盒,入內而來。


    見禦書房內眾人神色各異,有的皺眉,有的側目,有的麵露慍色,有的怒目而視,崇慶公主眼睫微顫,卻不在意,隻看著端坐上首的天子,朗聲道:“先帝遺旨在此,爾等還不聽令,又待何為?!”


    嬴政:“……”


    宗室們:“……”


    宰相們:“……”


    非靜止畫麵。


    李世民蚌埠住了:“啊這。”


    朱元璋嗬嗬冷笑兩聲:“別說是你,就現在這情況,你爹複生了都得被原地夯死!”


    劉徹都無語了,現場開始招唿:“都來瞧都來看了啊,兜售十六歲少婦大腦,九成新,基本沒怎麽用過的!”


    “……”李元達:“沒用過的跟沒用是兩迴事吧。垃圾賣家,舉報了。”


    崇慶公主入宮之時,心裏邊不是不打鼓的,唯一能夠給予她安全感的,就是父親留給她的這封遺詔手書。


    在她看來,慕容璟雖然知曉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卻也不敢輕舉妄動,顧其緣由,便是因為自己的身份,乃至於父親留給自己的幾重保障。


    隻是現下真的到了宮中、慕容璟麵前,將自己篤定的話語說出,得到的反應卻與想象中完全不一致……


    崇慶公主握住檀木盒的手指無聲收緊,定住心神,重又重複了一遍:“先帝遺旨在此,爾等還不聽令,又待何為?!”


    嬴政:“……”


    宗室們:“……”


    宰相們:“……”


    非靜止畫麵。


    “砰”的一聲輕響,代王直接把拐杖丟到一旁近侍麵前去,怒不可遏道:“去,給她一棒子!讓她清醒清醒!!!”


    近侍不敢貿然行動,小心翼翼的去看向天子。


    嬴政淡淡擺一下手,繼而仿佛沒有看見崇慶公主似的,向列位宰相道:“爾等以為當下之事,該當如何論處?”


    宰相們見天子將崇慶公主視若透明人,也就暫時消了滿腹心思,將思緒轉到了正事上邊。


    當下之事啊……


    崇慶公主入宮之前,曾經預想過無數個結果。


    可能慕容璟會屈服於父親的遺詔,不敢深究此事。


    可能慕容璟會惱羞成怒,要處置自己。


    可能慕容璟會千方百計的封鎖消息,不叫外臣知曉自己仍然存活於世。


    但她唯獨沒有想到,他會漠視自己。


    叫人帶自己入宮,到宗室耆老、宰相們麵前,然後渾然不曾理會自己,好像自己並不存在。


    這是何等的蔑視與不屑?!


    崇慶公主再不能繼續倨傲與凜冽的風姿,停住雙手手持遺詔的動作,強逼迴即將湧出的熱淚,臉上漲得通紅:“慕容璟,你竟敢如此羞辱於我?!”


    嬴政沒理會她。


    宰相們和宗室們也沒有人理會她。


    王越心裏邊還在盤算該當如何開口,就聽天子點了韋仲之的名:“韋仆射以為如何?”


    韋仲之低頭向天子表示敬畏,繼而坦然開口:“臣以為,此事首惡,亦或者說罪魁禍首,當屬先帝!”


    話音落地,整個禦書房的人都驚了一驚。


    崇慶公主更是滿麵愕然,當場呆住。


    救命!


    所有人心裏邊都隻有一個想法:你怎麽敢的啊……


    雖然事實的確如此,但以臣論君,還如此直抒胸臆——


    不愧是韋仲之!


    果然是韋仲之!


    王越心裏邊那一點不服氣就跟氣泡似的,瞬間就給蒸發沒了。


    大佬,請收下王某人的膝蓋!


    三省六位宰相,活該你坐頭把交椅!!!


    嬴政對此不置可否,隻道:“說下去。”


    韋仲之應聲,繼而道:“以馮家子假冒宗室子,繼而謀奪神器——臣不相信這個主意是馮家提出來的。他們不敢。”


    難道馮明達敢跟先帝說“陛下,你認命吧,生不出兒子就是生不出,換我兒子上吧,你來給安排一下手續”?


    韋仲之用人頭打賭,馮明達要是敢這麽開腔,前腳說完,後腳馮家全家就得吃席!


    先帝不殺馮家滿門,都算是仁慈寬厚了。


    率先提出此事的,隻能是先帝,其中崇慶公主可能吹了風,但如若先帝自己不肯,她就算吹出颶風來也沒用。


    宰相們也好,宗室們也罷,自然明白這道理,一時俱是默默。


    而此時崇慶公主終於從韋仲之那句單刀直入的“罪魁禍首乃是先帝”當中驚醒,兩步邁到近前,憤怒得渾身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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