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的便什麽都不肯說了。


    同樣的事情發生在長安各處,不知有多少高官貴婦深夜驚醒,相對惶惶。


    ……


    就在整個長安都進入戒嚴狀態的時候,馮家迎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


    曹陽。


    彼時馮明達尚未歇下,聽得府門外有異動,先是一驚,轉而又釋然了。


    他起身穿了常服上身,走出門去,正見到自己三歲的孫兒淘氣,夜裏不肯歇息,叫保母追著,一路跑到這邊來。


    馮明達伸手扶了他一把,口中慈和道:“慢些,小心摔倒。”


    小孩子停下來,奶聲奶氣的叫了聲“祖父”,又聽見府外兵戈之聲隱約傳來,不禁麵露疑惑:“祖父,外邊那是什麽聲音?”


    馮明達看著麵前稚兒滿麵天真的疑惑,但覺悲從中來,心如刀絞。


    他合上眼,淚珠簌簌流下:“這是……喪鍾敲響的聲音啊!”


    小孩子愣住了。


    保母見狀,趕忙近前來將他抱起,屈膝朝馮明達行個禮,帶著他走了。


    小孩子尤且覺得不解,皺著小眉頭:“祖父怎麽哭了呢?”


    保母無法迴答他的問題,隻能悶頭向前,又走幾步,麵前忽的落下來一片陰影。


    她愕然抬頭,便見前方小徑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年輕男子,丹鳳眼,高鼻梁,唇紅如血,妖異美豔如誌怪小說裏的妖物。


    保母為之所驚,真以為是撞見了異常之物,驚慌之下跌跌撞撞後退幾步,腳下不穩,眼見著就要將懷中孩子摔到地上。


    也就在這時候,那年輕男子伸手,提著那男孩的衣領,將他拎住了。


    保母又驚又怕,正待說句什麽,忽然聽身後腳步聲傳來,迴頭去看,嘴唇囁嚅著叫了聲:“老爺。”


    馮明達看著麵前的年輕男子,恍惚間迴想起第一次見他時的場景。


    彼時曹陽之於他,不過是一個出身微賤、依仗口舌得勢的小人物罷了,他隻是有些驚異於這個年輕人的鑽營與機變,而因此微微有些心生不安。


    那時候的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是這個年輕人,將他和馮家送上末路。


    馮明達歎息一聲,對一旁保母道:“這是我的客人。你退下吧。”


    保母畢恭畢敬的應了聲,又小心近前去接孩子,不曾想那小郎君初生牛犢不怕虎,眼睛亮亮的看著剛才拎住自己的人,大叫道:“我不走!”


    保母又叫了幾次,他都不肯理會,她又不能當著主家和客人的麵強行把他拖走,一時為難起來。


    馮明達見狀,便擺擺手打發她退下:“他不願意走,就留下吧,我在這兒看著便是了。”


    保母有些躊躇的行個禮,退了下去。


    馮明達用待客的禮節對待曹陽:“去書房說話吧。”


    又吩咐身形隱於暗處的管事:“奉茶。”


    曹陽閑適一笑:“叨擾了。”


    馮明達走在前,曹陽走在後,年幼的小郎君亦步亦趨的跟著曹陽。


    曹陽聽見動靜,就低頭看了他一眼,那稚童也仰起臉,滿麵天真的看著他,見他看過來,咧開嘴傻乎乎的笑。


    馮明達察覺到這一幕,心有所感,輕輕說:“這孩子同你有緣呢。”


    曹陽彎腰將他抱起,神色自若道:“就是不知道是良緣,還是孽緣了。”


    馮明達長歎一聲。


    天子素來行事剛健果決,曹陽亦非拖遝之人,入得書房之後,便將那稚童放下,自袖中取出一封文書,推到馮明達麵前去:“有勞令君了。”


    馮明達展開看了一眼,大笑出聲:“啊!我竟不知道自己何時有了這麽多黨羽!哈哈哈哈!”


    曹陽神色自若的等他笑完:“那令君現在有了呢。”


    馮明達臉上笑意斂去,冷冷嗤道:“事到如今,我已是必死之人,何必再上趕著為他驅使,攀咬朝臣?又不是自甘下賤!”


    “此處隻你我二人,並一個稚子,令君何必如此?”


    曹陽對此隻是一笑:“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直接來談談條件吧。”


    馮明達尤且冷笑:“反正我是死定了,還有什麽好談的?!”


    曹陽便幽幽的歎了口氣:“既然如此,令君為馮老夫人操持完喪儀之後便可自盡了,如此為之,一可以死得輕鬆自在,不必受刀斧加身之苦,二不必辱於刀筆吏之手,死前遭小人折磨,令君何以不曾如此為之?”


    馮明達臉色頓變,嘴唇動了幾動,到底不曾言語。


    曹陽淡淡接了下去:“因為死很簡單,但你無法不顧及活著的人。”


    馮明達痛苦的閉上了眼。


    曹陽語氣仍舊淡漠:“你有妻子,有兒女,有兄弟,有孫輩,有母家姻親,有座師同門,你一死固然簡單,一了百了,但活著的人呢?你所逃避掉的痛苦,隻怕都要加諸到他們身上了。”


    馮明達自嘲的笑了笑,背靠在官帽椅上,儀態端持,仿佛又是從前風雅端方的一省宰相了。


    “說說陛下的條件吧。”他說。


    曹陽慢騰騰的“唔”了一聲:“跟令君自己設想的差不多,夷馮家三族,唯有四房得以幸免;文襄公子孫不肖,謀逆造反,靈位移出□□皇帝宗廟;興慶宮太後業已出家,方外之人,不必為難;倒是令君作為首惡,隻怕要挨上三千六百刀了……”


    說到此處,他笑了一笑:“不過陛下又說,人豈能未卜先知,料定後世?實在不必因此苛責文襄公。而自他即位以來,令君辦事還算得力,再兼之這一迴還要再為他最後辦一次差,淩遲處死便免了,斬首即可。”


    這個結果,馮明達這段時日以來考慮過千次萬次了。


    太極宮的天子究竟會如何處置他,更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隨時都會落下。


    他知道自己是必死無疑,但是除此之外……


    馮明達放低身段,低聲哀求:“我自知罪孽深重,累及先祖,死後也要以發覆麵。我不敢奢求天子寬恕,隻是小兒無辜,成年男子斬首,未滿十歲的流放嶺南,如何?”


    曹陽看著他,冷冷道:“馮令君,就算我現在敢答應,你便敢信嗎?你犯的可是謀逆大罪!天子法外開恩,寬恕馮家四房,已經給足了馮氏一族情麵,如若不然,就該一個不留,再開馮家墓園,把死了的馮家人一個個挖出來曝屍泄憤!”


    馮明達臉色煞白,嘴唇顫抖著,久久無言。


    曹陽隻是默不作聲的看著。


    如是過去良久,馮明達終於有了反應,捉住一旁因聽不懂大人說話而一臉無聊的稚兒,用力的推到曹陽麵前:“就這一個吧——我願為陛下最後盡忠一次,隻求能保全這一個!”


    年幼的孩童尤且不明白麵前正進行著一場怎樣的角力,隻覺得祖父捏住他肩頭的那隻手是那麽的用力。


    他小小的身體被製住,隻覺得難受,不由得委屈大叫:“祖父,痛!”


    祖父沒有迴應他,隻是死死的注視著麵前人。


    有熱到發燙的液體不間斷的滴到他的手背上。


    他又叫了兩聲,見祖父始終不理會他,便氣唿唿的撅起嘴來,目光觸及到被濡濕的手背時,又被好奇心驅使著,低頭舔了舔上邊的液體。


    是鹹的。


    ……


    曹陽再離開馮家時,手邊就多了一個稚童。


    那小兒滿臉茫然,依依不舍的迴頭去看:“祖父,我不能見見阿娘,再去義父家嗎?她今天還說要給我縫毽子,要帶著孔雀毛的那種,我去義父家住幾天,她忘了怎麽辦?”


    馮明達熱淚瞬間湧出,背過身去,厲聲嗬斥他:“快走,快走!”


    曹陽則拍了拍他的背:“去給你祖父,最後再磕個頭。”


    那小兒懵懵懂懂的照做了。


    出了馮家之後,遠離了熟悉的環境,他終於開始害怕了。


    於是他更加用力的握住唯一一個熟人的手——其實這熟人也是剛熟起來的。


    “義父,你要帶我去你家嗎?”


    “不是,”曹陽說:“先去另一個地方。”


    小兒刨根問底:“什麽地方呀?”


    曹陽道:“決定你以後到底是能管我叫義父,還是去死的地方。”


    小兒呆住了。


    “什麽?”他瞬間警惕起來:“你是壞人?!”


    曹陽看了他一眼,語氣輕快:“是啊是啊,你終於發現啦!”


    小兒傻愣愣的看著他,麵前人也沒有像身邊那些保母一樣,滿麵溫柔笑意的開始哄他,說都是騙他玩兒的。


    他終於嗚咽著哭了起來:“你怎麽欺負小孩兒啊嗚嗚嗚……”


    第33章 沒頭腦和不高興32


    這一晚,有許多人都不得安枕,睜眼到天明。


    天色發烏的時候,都在心裏勸慰自己,等天亮就好了,然而真的到了天亮,局勢卻仍舊未曾有絲毫轉圜。


    到了往常上朝的時辰,一夜未眠、早就穿戴整齊的官員們試探著出了門,沒走出去幾步,便被攔下了。


    戍守在各坊市門口和街道要處的禁軍客氣而堅決:“天子有令,今日免朝,諸位且迴府去吧,無事便不要再外出了。”


    官員如是,勳貴如是,宗親也如是。


    ……


    紀王妃剛送了丈夫出門,一轉眼就見他迴來了,不禁上前:“怎麽又迴來了?”


    紀王摘下頭頂長翅帽,遞到使女手上,同妻子道:“天子下令,今日無需上朝。”


    紀王妃歎了口氣:“這到底是怎麽了呢。”


    又不由得擔憂:“偏生大郎昨日出了門,這會兒正好給堵在外邊了,現下也不知情狀如何。”


    紀王寬撫妻子:“那是他嶽家門上,還能薄待了他不成?俞大儒府上,等閑沒有人敢放肆的。”


    紀王妃又歎了口氣。


    外邊卻有人來迴話:“世子妃惦念世子,打發人來詢問消息呢。”


    紀王妃聽兒媳婦與自己心有靈犀,不由得感慨一句:“這孩子平日裏看著淡淡的,也不愛說話,對待大郎,倒真是全心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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