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放進去的五兩銀子是宴香樓趙掌櫃給的方子錢,他們街坊鄰居,但這錢為什麽沒有迴家叫他媳婦送來,馥娘聰慧,稍稍一想便明白趙掌櫃的為何如此。


    他家那個雖然不算胭脂虎,但也確實不是一個好相與的。


    五兩銀子除了方子錢,未嚐沒有上次豆腐被換的補償,趙掌櫃的也知道,自己吩咐的賠禮布料,被他媳婦扣下,沒送到馥娘手裏。


    除了這五兩銀子,盒子裏頭用細麻繩穿的八貫銀子則是張大廚在得了《盤龍黃鱔》菜譜方子的轉日叫家裏人送來的。


    這八貫錢和馥娘盒子裏本來的銅錢放在一起,馥娘一眼就能分辨,可不是因為這八貫錢才放進去,在上頭,而是因為這廚子家的銅錢身上也油水多,而且穿錢的麻繩,怎麽見怎麽眼熟,可不是宴香樓困菜的麻繩嗎?


    張大廚,是個會過日子的。


    散碎銀子還有剩下的串起來的銅錢,都是賣豆腐賺的錢,馥娘每日兩版新鮮豆腐供應兩家酒樓,除了宴香樓的趙掌櫃是街坊老鄰,銀錢一月一結,另外一家酒樓則是十旬結一次。


    所以銅錢大多是那家酒樓給的,而散碎銀子則是宴香樓那邊給的。


    至於剩下的二百多文散銅板,則是香姑同她買臭豆腐方子的錢。


    馥娘同她還算要好,也不在乎一個方子,意思意思收錢,香姑也不想讓馥娘吃虧,但這二百多個銅板已經是她的全部了。


    父母在,無私財。


    香姑又是個女孩子,可知她這幾個銅板的來之不易了。


    “再差一點,就能把債還完了。”關上盒子,馥娘拿出一本賬簿,翻到了最後一頁。


    其實說是賬簿,還不如說是債簿,因為上麵寫的都是他們家欠別人的銀錢。


    當年她娘生了重病,而爹娘感情甚篤,就算拚盡一切也要挽留妻子的性命,全程的藥鋪都有阿爹的賒賬,賒無可賒時,阿爹都要被全城的藥鋪拉入黑名單了,最終他還是舍了讀書人的臉麵,可一張張欠條換迴來的銀子也沒有挽留住阿娘的姓名。


    在阿爹中秋醉酒之際,馥娘也偷偷問過他,“後悔嗎?”


    阿爹的迴答是:“至少她最後的時光是和我一起的。”


    後來磨豆腐的石磨是馥娘小小的人在廟會時做些小生意賺來的銅錢換的,磨豆腐有多苦,宋兆巍看在眼裏,他十分心疼。


    “還債的事情,阿爹自己會想辦法的,實在不行,不還也行……”可宋兆巍話還沒說完,當時年紀小小的馥娘就已經柳眉倒豎:“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人家在我們苦難的時候幫了我們一把,我們怎麽能夠恩將仇報!”


    瞧著義正言辭的閨女,宋兆巍話都說不出來了,這日開始,他除了每天早上幫馥娘做豆腐,白日去街上擺攤,給人寫信,晚上蹭同窗家的亮光抄書。


    家裏兩個人勁擰到一處賺錢,這債還的也不算慢,借給他家錢的又大多是街坊鄰居,他家的情況都看在眼裏,就算真有急用錢,也不忍心催這處的債。


    馥娘不要他們把自家的債抹了,他們來往賣塊豆腐就當幫一把馥娘了。


    這幾年馥娘大了,從前她是個小丫頭片子,就算手裏捏著不少菜譜方子,也不會有人相信,更加不會有人買她的方子了。


    賣了幾年豆腐,馥娘豆腐西施的名頭也打開了,惦念街坊四鄰對自己的照顧,馥娘也是時常做些菜迴報大家,這好手藝的名聲也有了,賣方子便順理成章了起來。


    誰也沒有懷疑過馥娘一個小姑娘怎麽會有這些方子,他們雖然不知道宋家曾經是官宦人家,可馥娘她娘的家在當地可是曾經闊過的,又幾本食譜又如何?


    至於宋兆巍,這就純純是老爹看閨女,親爹眼了!


    而且馥娘賣方子一事詳情也沒與他多說。


    馥娘關上灰撲撲的藏銀匣子,正要起身,就聽到前頭鋪子有人叫著“有好事”。


    一穿著紫紅衣裳,頭上簪著一朵大花,模樣瞧著便十分喜慶的中年婦人便口中喚著“有好事啊!有好事啊!”登門了,馥娘還在後頭院子,是湘榆先上前招待她的。


    湘榆:???


    什麽好事?她嘴裏香香的花生糖還沒咽下去呢。


    花生糖是好東西,她舍不得一下就吃完了。


    可來了客人,她要說話,要招唿人,就算舍不得也隻能嚼了咽了,嘴裏有東西不好說話。


    “大娘,你要買多少豆腐?”有好事,那是要買很多豆腐迴去?


    湘榆說話細聲細語,她還是靦腆。


    那婦人卻笑臉盈盈,拍了拍湘榆的小臉。


    “大娘今天不買豆腐,我是來找馥娘說事的!”


    “什麽事!有事你同我說!”這大娘不是他們街坊裏常來常往的,聽到不買豆腐,還找馥娘姐姐,湘榆眼神一下犀利了起來,她在家裏聽過阿爹吩咐,阿爹說過馥娘姐姐一個女子撐著豆腐鋪子不容易,要是有壞人來鬧事,叫一聲,街坊四鄰馬上就會來。


    湘榆警惕掃她一眼,心道:這難道就是阿爹說的壞人?要來鬧事了?那她可要好好保護馥娘姐姐!


    還不等湘榆想著待會兒她應該怎樣最大聲叫來街坊四鄰,那一臉喜慶,穿的也富貴喜慶的大娘就笑的直不起腰來,她那笑聲實在誇張,瞧著湘榆小臉白淨,身上穿的也是幹幹淨淨與街邊瘋玩的窮丫頭不一樣,大娘一把便把湘榆攬進了懷裏。


    “大娘的事可不能和你小丫頭說,你要與大娘說事,大娘十年後再來找你!”


    這真是個可人疼的小丫頭!


    湘榆突然被抱住,嚇了一跳,這不會是個拍花子吧!且要掙紮,馥娘已經從後院進鋪子來了。


    “花大娘。”湘榆不認得這大娘,馥娘卻是認識的,隻不過她不知道花大娘怎麽突然上門了,她剛才在裏麵就聽見了,她說不是來買豆腐的。


    而這花大娘的職業……


    是媒婆。


    馥娘眼皮子一跳,她也不知道跳財還是跳災,這花大娘,不是上門來給她說媒的吧?


    第8章 第八餐飯


    牛車搖搖晃晃走在鄉間泥濘的小路,趕車的是個白胖的小廝,瞧著十八九歲年紀,他身旁坐著一個身材勻稱的布衣書生,人生的極俊朗,即使穿著一身袖子破口,後補丁補上的衣裳,光那張臉也足夠稱得上風度翩翩。


    再仔細一瞧,這位風度翩翩的陋衫書生,不正是馥娘那個不太重視口腹之欲的阿爹,宋兆巍嗎!


    他身後放著個包袱,裏頭裝的是換洗的衣裳,他迴家這兩日,馥娘已經把所有衣裳都洗的幹幹淨淨,衣裳破口子的地方也都補了迴去。


    “宋先生,你這包袱怎麽比迴去的時候大了一圈啊!”白胖小廝是個碎嘴的,不過也是他家主子慣得。


    這不他才說完,旁邊嘚嘚過來一頭青皮驢子,在土路上揚起半人高的灰塵,騎驢子的人黑黑瘦瘦,模樣瞧著還沒有白胖小廝立整,這就是趕車小廝捏銀的主子,也是宋兆巍的同窗趙縣令。


    趙縣令催著驢子過來,探頭瞧了一眼宋兆巍身後,嘖嘖兩聲:“可不是大了一圈,侄女兒又給你裝啥了?是做了身新襖子,還是給你織了羊毛做的護腰?”


    這話語裏酸味都要溢出來了,不過也不怪趙縣令話語酸溜溜,聽他這意思,看來宋兆巍平時就沒少炫耀他閨女的孝心。


    “這都什麽天了,誰還穿襖子戴護腰啊!”宋兆巍與趙縣令同窗多年,互相了解脾性,沒正事時,日常相處就是這個模式,一對損友。


    趙縣令聽著他這語氣心裏就煩,這小子帶著大一圈的包袱迴來,這下句話絕對又是要炫耀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宋兆巍的下一句話就是:“這次的行李都是我閨女給我整理的,我也不知道她在裏麵放了什麽,我都還沒打開看過呢!不過不管是什麽,都是閨女對我這當爹的孝心!”


    趙縣令嘖了一聲,誰還沒個閨女了!


    嗯——至今未婚的趙縣令,還真沒有閨女。


    雖然沒閨女,但是他有妹妹啊!


    他妹妹隻不過開春就要出閣,今年忙著繡嫁衣,要不那輪得著宋兆巍這廝在他眼前炫耀!


    很快牛車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宋兆巍和趙縣令都不是講究吃穿住行的人,他們兩個人還有小廝捏銀就都住在一間屋子裏,一張大炕鋪上草席,裝著衣裳的包袱當枕頭。


    就住在一個屋子裏,宋兆巍整理包袱也避不開趙縣令主仆兩個,或者說他壓根就沒有想過躲避,他炫耀閨女的孝心都還來不及。


    捏銀這個小廝且不說,趙縣令作為宋兆巍的老朋友,自打進屋就開始翹腳等著宋兆巍待會兒又能怎樣花式秀他閨女的孝心。


    然後就見到宋兆巍小心翼翼從包袱裏掏出一個大瓦罐,還有幾包疊的整整齊齊的油紙包,分量都不小。


    油紙包大約是吃的,趙縣令經常聽宋兆巍說他閨女做飯好吃,但趙縣令心中不以為然,一樣的米,一樣的鹽,你家閨女還能做出花來?


    往常宋兆巍讓他嚐嚐馥娘給他帶的小食的時候,趙縣令都是言辭拒絕:“大男人吃什麽零嘴?這是女人才吃的東西!”


    所以看到油紙包,趙縣令也不太在意,大概又是什麽蜜餞、糖塊——這是大老爺們吃的東西嗎?


    趙縣令比較在意的是宋兆巍拿出來的大瓦罐,“這是什麽?”他湊上前去,竟然還能從這瓦罐裏感受到絲絲涼意。


    他瞧宋兆巍把這瓦罐放在衣服最中間保護著,想來是他最寶貝的了吧,近前感到一絲涼意,他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直到貼上那瓦罐,才明白自己剛才感受到的涼意不是他騎了一上午的驢子熱暈頭了想象出來的幻覺。


    “這得趕緊吃了,天氣熱,再放下去就要壞了。”宋兆巍動手拆瓦罐外麵的封口,把裏頭的東西提出來,是個稍小一些的圓瓷罐。


    “這裏頭是冰?”趙縣令探頭看裏頭內容物,撲麵而來一整涼意,果然在這瓦罐裏頭看到了剩餘的碎冰。


    他看向宋兆巍的眼神一下就變了:說好大家一起窮,你卻瞞著我偷偷富貴了?


    這時候窮人可用不起冰,就算是公孫王侯,每年儲冰也是筆不小的費用。


    “你這裏麵不會是酥山吧?”趙縣令手指著宋兆巍從冰瓦罐裏提出來的圓瓷罐,什麽點心要用冰來裝,趙縣令能想到的隻有在書裏、詩裏看到過的“酥山”。


    酥山是夏日流行的冰甜點,口感類似與後世的冰淇淋,不過這個流行也隻在貴族與富豪家中流行,普通的平民百姓或許聽都沒有聽說過什麽酥山。


    老百姓解暑有更加低廉親民的選擇,比如消暑的綠豆湯,井水鎮的清亮的薄荷渴水……


    “什麽酥山?哪吃的起那玩意?我家連頭牛都沒有!”宋兆巍莫名其妙,正好他也把圓瓷罐打開了,趙縣令往裏頭一瞧,罐子上頭凝著一層油脂,又有隱約肉香傳來,這是道肉菜。


    “宋先生,這菜值幾個錢啊!令愛還用上冰塊了!”還不等趙縣令說話,碎嘴小廝捏銀先嚷上了,雖然話說的沒禮貌,不過他其實也沒什麽壞心,說的也沒錯。


    好歹衙門裏出來的,幾年的冰價還是知道的,本朝豬肉價賤,十斤豬肉都用不了一兩銀子,但一兩銀子可買不了宋先生這一瓦罐的冰!


    捏銀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趙縣令就不說話了,但捏銀的話實在沒禮貌,他瞪了這碎嘴小廝一眼,捏銀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得意忘形,宋先生雖然是個白身,但怎麽都是衙門裏的師爺,是他主子的好友,他主子能與他這般說話,他這個小廝可不能!


    迅速與宋先生賠禮,捏銀訕訕退了出去,屋裏隻留下宋兆巍和他主子。


    “這菜昨日做的,天氣熱,沒冰留不到現在,你侄女知道我同你一起,特意裝的多些,我知你平日都不信馥娘做飯的手藝好,叫捏銀把這菜熱了,今日就讓你嚐嚐你侄女的手藝到底是好是壞!”瓦罐裏用冰冷餐著的菜肴便是馥娘昨日做的油豆腐紅燒肉。


    “發橫財了?”趙縣令食指曲起,彈了下瓦罐,他們兩人關係好,宋兆巍若是真發了橫財,也不會瞞著他。


    “發什麽橫財!”宋兆巍斜他一眼,“我要有銀子,還不得先把帳還了,家裏房契都還捏在債主手裏呢!”


    不待趙縣令繼續問,宋兆巍自己先交代了:“都是你侄女弄的,瓦罐套瓦罐,在外層水裏放的硝石,我瞧她轉個幾圈,不多時就製出冰來了。”


    “硝石?”趙縣令疑惑,“侄女哪裏弄的硝石?”


    硝石製冰,趙縣令也從書上看到過,不過他從來沒有試過。


    “我家隔壁那姓錢的人家便是做煙花鞭炮的,去年你縣裏元宵廟會的煙花鞭炮還是托我帶的……”宋兆巍看著趙縣令,眼神裏充滿關愛。


    他這麽一提醒,趙縣令才想起來這茬,忙拍著頭:“熱昏頭,熱昏頭了!”


    宋兆巍乘機把一塊花生糖塞進趙縣令嘴裏:“吃塊花生糖甜甜嘴!你侄女說了,腦子遲鈍,肯定是糖吃的少了,這時候就該吃點糖補補!”


    都塞嘴裏了,就算趙縣令再不喜歡吃甜的,也不能吐出去,他不是會浪費糧食的人。


    嚼著嘴裏香甜的花生糖,瞅著宋兆巍,暗自想:這老小子又說的什麽歪理?


    隻不過到後來,在鄉間的田地裏,他和其他幾個師爺、衙役都累的快動彈不得,熱的腦子都快轉不動了,宋兆巍這老小子一把算盤還撥的飛快,一個數字都沒錯過,明明大家同一年生人,宋兆巍還比他略大幾個月。


    難道真是糖吃少了?


    趙縣令不禁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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