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遊廊,白果攥著帕子跟上來,為杜景然正了正歪斜的步搖,聲音裏是掩不住的興奮,“小姐,簡家那邊隻有府學兩個酸儒去了,其餘都是些泥腿子,連腳店揭牌都不如,看她簡清怎麽和我們比?!”


    杜景然倚著遊廊廊柱坐下,此處正好能看到庭中宴飲場麵,又格外僻靜,她拿絲帕按了按額角,輕聲問道,“張家小姐未至麽?”


    白果笑起,得意道,“張小姐給幾家小姐公子傳了信,幾人碰麵時還大肆嘲笑過簡家,應是今日去看簡清笑話了。”


    杜景然睇她一眼,像洞察了白果在背後做過什麽似的,歎了口氣,“張婉也是好心腸,何苦這樣說她?”


    白果恨恨道,“知曉我們今日要開消夏宴,也不知道換個時間開業,當真是不識好歹,非要給她點顏色看看才行。鳳溪這小地方連地頭蛇都不是什麽說話算話的好東西,婢子已經準備好了,隻等今日時間一到,就讓簡家徹底關張!”


    杜景然原本微闔的雙眼猛地睜開,沉聲問道,“你準備了什麽?!”


    白果一嚇,訥訥道,“死、死老鼠,指甲,死飛蠅。”


    “蠢物!”杜景然臉上一片鐵青,猝然起身,盯住白果,“誰讓你自作主張去準備這個的,快叫他們迴來!”


    此時的杜景然哪還有半點仙子臨塵的清麗,白果嚇到渾身顫抖,“我、我,我這就去。”


    不等白果去叫迴來她安排下去的夥計,從前院匆匆跑入的幾家仆役找到席中主家,伏在主家耳畔不知說了什麽,頃刻間便有幾家官職不高的官員提前退席。


    有人走得急了,竟是將庭中甩著水袖的歌女一推,強行破出一條近路來。


    隻看他們離開的背影,就好像背後有什麽猛獸在追似的,慌不擇路,狼狽不堪。沒一會兒來赴宴的官吏就走了個幹淨,席中杯盞傾倒,與先前景色大不相同。


    不知得了什麽消息的兩家夫人倒是麵上半分神色不露,隻低聲與一旁鄰座的夫人說話,她們唇畔勾起若有若無的笑意,不時往杜景然這裏瞟過一眼。


    不好的預感在心底蔓延,杜景然推開白果,厲聲道,“還不快去!”白果臉色煞白,急忙向褐衣夥計離開的方向追去。


    走出遊廊幾步,杜景然閉一下眼,吐出一口氣,又是嫻雅模樣,輕笑著走近席尾夫人身邊,柔聲問道,“不知夫人吃得可適口順心?”


    席尾坐著的是吳家如夫人齊氏,她見杜景然過來,掩口輕笑幾聲,才止了笑聲,道,“招待備至,適口得很呢,咯咯咯……”


    剛說完話,她又笑了起來,坐在旁邊的幾位夫人臉上笑意也掩都掩不住,隻是沒像她這樣放肆罷了。


    杜景然的指尖深深刺進掌心,都轉運使吳恪在政見上與外祖父相左,他家小妾也有著這樣一副討嫌的麵孔,她勉力穩住唿吸,故作無事道,“那便好,我看大人們不知為何匆匆離去,還以為菜色出了什麽問題呢。”


    齊夫人咯咯一笑,曼聲道,“老爺們的事情,誰說得清呢?”


    煙視媚行之態,唿之欲出。


    杜景然臉色微冷,正要另起一個話頭好找借口脫身,就聽從前堂傳來一陣刺耳喧嘩。


    “不行!你們不能進去!”


    “死老鼠死蠅蟲,你們迎仙樓就是這樣做生意的嗎?!”


    “迎仙樓吃死人啦!”


    齊夫人起身撫平裙角褶皺,微微一笑,“杜小姐,你這消夏宴時候不巧,既然你家酒樓有事情要處理,我也就失陪了。”


    隨著齊夫人起身,尚留在庭中的夫人小姐們紛紛收了笑意,一一告別,裙角蹁躚,與扛著人進門的壯漢們擦肩而過。


    白果跌跌撞撞地跟在壯漢們身後,追在後麵的夥計大多一瘸一拐、鼻青臉腫,壯漢們走到近前,呲著牙將幾個人事不知的夥計扔到地上。


    “杜小姐,誒喲真是不巧,你看看,這是不是你家夥計?走路上都能把死老鼠扔人身上,我們兄弟一問,說那是你家新買的材料,我們不信,這不,隻能帶來這邊找你評評理。”


    隱在暗處的護衛們提劍護在杜景然身前,厲聲喝道,“不得放肆!”


    杜景然認得壯漢們腰帶上屬於漕幫的五彩縷紋繡,被護衛喝止,他們搓著手,擠出憨厚模樣,“不是、不是,兇什麽?大家講講道理嘛!真不講道理,我們走就是了。”


    說著,竟是轉身就跑。


    杜景然怔怔掃過被毀了個幹淨的宴席,溪水潺潺流過,刺骨的寒意讓早晨的陽光都顯得冰冷異常,她腦中一時暈眩,跌坐在地,雙唇翕動,幾近無聲。


    白果戰戰兢兢靠近自家小姐,才聽清了她在咬牙切齒念些什麽。


    “混蛋!勢利眼!不要臉!”


    即便麵容扭曲,自小受的教育也不容許她像潑婦一樣破口大罵。


    “小、小姐。”白果緊張地叫道,“知府遣人送了消息來。”


    杜景然眼珠動了一下,搭著白果的手起身,“他說什麽?”四個字,好似從牙關中擠出。


    白果道,“王爺去了簡家,雍知府確認華陽王要做什麽之後,定然第一時間再傳信給小姐。”


    “簡清……簡清!”杜景然身子晃了晃,一揮袖,向自己住的高閣而去,冷哼一聲,“他還記得自己是誰。白果,派人去查,多少人今日去了簡家,我要讓他們,都付出代價!”


    披帛裹紗的歌女們抱著樂器縮成一團,望著杜景然離去的背影瑟瑟發抖。


    “小姐竟然是這樣的人嗎?”這樣的問題在今日見過杜景然冷臉的婢女小廝之間流傳起來。


    那層仙子溫柔的假麵,終是有了裂痕。


    ----


    一座城池,兩種悲歡。城中有人氣得夠嗆,也有人喜氣洋洋。


    臨近巳時,後廚早早備好的涼菜依次送上長桌,做著半個跑堂活計的阿菇和李二娘挨個介紹著菜品名稱。


    口水雞、蒜泥白肉、泡椒鳳爪、翡翠胡瓜。


    四道涼菜色澤鮮亮,氣味各異,光是這涼菜拚盤就十足顯出功底,有先前吃過簡家菜的掌櫃已經低聲交談起來,這四道菜,竟是先前從未見過!


    簡清站在櫃台前,將驚訝的眼神收入眼底,正算著時間看什麽時候上熱菜,就聽到坐在兩張長桌之首的兩位大人物語聲一停,楚斐轉向了她的方向,“簡掌櫃。”


    因著知府和華陽王的到來挪了位子的學正和徐夫子同時以湯碗掩麵,想起來先前簡清肆無忌憚倒追華陽王的“豐功偉績”,對今日開業宴席能否成功進行多出來了些許擔憂。


    人說小娘子皆長情,若是今日惹惱了華陽王,這酒樓怕是又開不下去了。


    簡清神色不動,像之前迎兩位大人物進門時一樣含笑一禮,“王爺何事?”


    楚斐沉默地打量著她。


    記憶裏那個眼神晶亮、會像隻小狗一樣看著他的少女與她逐漸重合,楚斐愈發肯定曾經簡清那副張口閉口全在誇他好看、說要嫁給他的模樣和簡清故意輸掉自家招牌一樣,都是廚藝絕佳的大廚的一時怪癖。


    楚斐忽然想起,不論是以前還是現在,她都從未敬畏過他的身份。就像現在,簡清口稱王爺,但腰身挺直,目光澄澈清冷,仿佛“王爺”二字隻是一個食客的名字。


    這很好,畢竟他要的是廚子,而不是畏縮的奴才。


    “王爺?”簡清久等不到迴答,催促地又喚了一聲。


    一句“你有什麽麻煩”在喉嚨裏滾動一圈,重又咽下,楚斐打消了提劍斬了簡家的麻煩讓簡清為自己專心做菜的念頭,垂眼掃了一眼桌上菜色,問道,“為何不再做簡家菜?”


    簡清輕笑道,“我是簡家子孫,我做的,便是簡家菜。”


    頓了頓,確定華陽王沒有再提問的意願,簡清看向一側喝酸梅湯的溫學正,正要起話頭,就被溫學正搶先一步。


    溫學正對上首的知府一禮,“大人,先前不知您百忙之中竟抽空前來,下官一時無狀,應了簡氏酒樓開業揭牌之禮,不知這揭牌禮,大人可願為簡氏揚名?”


    雍淮淡淡一笑,轉向楚斐,“王爺意下如何?”


    楚斐冷著一張臉,還沒開口,忽然外間一陣喧嘩響起。穿著便服的官員們魚貫而入,急得滿頭大汗,在長桌上自行找了位置站定,對上首一禮,“下官、下官來遲。”


    雍淮不甚在意地擺擺手,“欸,今日酒樓之中,都不過是來賀開業食客罷了,各自找地方坐吧。”


    官員們像是得了什麽指點,連忙又對簡清點點頭,“簡掌櫃,開業大吉。”


    一陣亂哄哄的聲音散去,原本有些坐不滿的大堂裏擠滿了人,簡清側身對後廚窗口中探出頭來的阿菇點點頭,守在後廚的幾人捧著菜盤次第走過。


    麻婆豆腐、響鈴肉片、青椒釀肉,三道菜上完,響鈴肉片的芡汁倒入盤中,呲啦作響,抄手金黃若鈴,堂中不知誰的肚子咕嚕叫了一聲。


    雍淮似笑非笑地瞥簡清一眼,楚斐翹了翹唇角,他就知道,即便先前簡氏酒樓還未開業,送到他麵前的也是酒樓的招牌菜色。


    肖勉在門前大聲提醒,“東家,巳時要到了。”


    簡清遲疑一瞬,還是轉向雍淮,躬身施禮,“可否請大人賞光,為小店揭牌?”


    雍淮點了頭,起身隨簡清向外去,瞟了一眼楚斐,問道,“簡小娘子,不知這七道菜的數目,可有什麽說法?”


    時下宴飲菜色成雙,單數的幾乎沒有,難怪他有疑問。


    簡清淡淡笑道,“實是八道菜,四冷四熱,取個吉利。還有一道壓軸大菜毛血旺,等揭牌後就上,大人稍後便能嚐到。”


    毛血旺。


    這名字楚斐不曾聽過,看著簡清落後雍淮一步的身影,和兩人不緊不慢的腳步,他忽然覺得有些膩煩,按這速度,要什麽時候才吃得到菜色?


    “奔霄。”


    侍立一旁的奔霄立馬上前,“王爺。”


    楚斐揚揚下巴,淡然起身,“去,告訴雍淮,本王為簡氏揭牌。”


    奔霄腳下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在地。就算是為了和雍知府別苗頭,似乎也不至於做到這個地步。他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一眼王爺臉色,前麵簡清與雍淮兩人離門口越來越近,楚斐橫過來一眼,“嗯?”


    奔霄瞥見門前肖勉剛剛掛上去的兩串鞭炮,終於想出來了合理的理由,急急道,“王爺,我替您去揭牌,您萬金之軀,萬一傷了可該如何是好?”


    話沒說完,楚斐已經大步走上前去,“迴去自己領罰。”


    奔霄再不敢多說什麽,隻能看著王爺在匾額下站定,先知府一步,生疏地握住牽動門上匾額蓋布的布條,冷著一張臉道,“雍知府,你自視比本王地位更高麽?”


    雍淮目光掃過楚斐與簡清二人,含笑後退一步,“自然王爺為先。”


    簡清詫異地看一眼身側站定的華陽王,捏住肖勉遞來的線香,不倫不類地施了一禮,“多謝王爺賞光。”


    她本應說謝恩的,楚斐想。但他向來不是個計較禮數的人,這次也一樣。


    吉時已到,吉時已到,簡清一手提前捂住耳朵,一手拿著線香去觸爆竹尾端的引線。


    “開——業——大——吉!”


    簡清的聲音和許多人的喊聲混在一起,紅布落地,或真誠或敷衍的笑容同時轉向簡家姐弟,一時間鋪至長街的兩掛爆竹同時燃起,劈裏啪啦的炸響聲如雷霆轟鳴。


    雍淮與楚斐攬袖站在匾額之後,楚斐手中還攥著紅布的布條。火藥熏人的煙塵升騰得到處都是,掩在二人麵孔之前,讓再冷的臉色都模糊溫和起來。他們不坐,堂中匆忙趕來的大小官員也不敢坐下,僵著一張笑臉道喜。


    金穀自煙塵一側走過來,打開木盒,卷軸一落,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和氣生財”顯於人前。金穀含笑搖起折扇,靠近簡清,“如何,這份禮,阿清可喜歡?”


    酒樓大堂裏有識貨的人驚唿出聲,“這、這是張千山大師的筆跡!價值千兩啊!”


    簡清瞥一眼金穀,問道,“你什麽意思?”


    金穀在折扇後對她眨眨眼,“恭喜你開業,高興嗎?”


    四周都是喧嘩聲,簡清選的爆竹十分長,直到現在炸響的聲音仍不絕於耳。兩人說話非要靠近才能聽清楚,楚斐看著兩人貼近的身影,不自覺地皺了一下眉。


    不等簡清再問,金穀一個閃身,帶著身後一看就不好惹的壯漢大搖大擺進了門,簡清看見肖勉跟在他們身後,也就不再多管。


    簡澈站在鋪天蓋地的道喜聲中,緊緊抱住姐姐的腰身,側著臉仰頭去看新掛上去的匾額,在轟鳴喧鬧中大聲喊著,“阿姐,我好高興!你最厲害了!”


    簡清迴抱住他,眯著眼睛躲開空中紅紙碎屑,勾起一個笑容。


    經過北城門,無論是準備去做什麽的人,都在這條街前停下腳步,隨大流道喜起來。先前不曾出門道賀的幾家掌櫃,不管心裏怎麽想,都站出來團團施禮,嘴裏的吉祥話不曾斷絕。身邊全是笑臉喜聲,剛到這個世界時的冷言冷語和譏諷仿佛從不存在。


    無論後來過去多少年,小簡掌櫃手下的簡氏酒樓初次開業時的景象,仍被鳳溪城的居民們津津樂道,再也不會有一家酒樓能得那般待遇。


    揭牌之後,眾人隨著知府和華陽王重新落座,猛然發現,桌麵上除了先前上的七道菜色,還多了一盆紅豔豔的菜品。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穿到沒有辣椒的世界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簌簌吹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簌簌吹雪並收藏穿到沒有辣椒的世界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