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房的姑娘家隻有?溫畫眉一位,龐禮臣可?是?相中了這位大姑娘?


    可?是?呂氏一直沒聽聞過龐大郎喜歡溫畫眉的風聲,溫畫眉也自是?不太可?能認得他。


    溫廷安見曲氏與呂氏要?議事,施施然起身略行一禮,行將?避退一旁,哪知?,她起身時,龐禮臣也按捺不住地跟著起身,要?跟著她一道走,但教曲氏出聲喝住:“你走甚麽?坐下。”


    龐禮臣來溫府是?來找溫廷安的,又不是?來聽母親與溫夫人嘮家常,他人變得略微煩躁,但礙於外頭要?給母親麵子,隻好又坐迴圈椅上了。


    溫廷舜抬眸淡撇了龐禮臣一眼?,薄唇微微抿成了一條線,轉身行至外院,將?門主動闔上了,人卻未走,靜靜地駐在?了陰影裏,目色醞釀起來一場深冬般的雲色,深不可?測。


    曲氏有?意為龐禮臣與溫畫眉牽線搭橋,很熱絡地問起了溫畫眉的閨名,又問她今歲多大了,其?實這些事她都讓管事兒的查過,但在?呂氏麵前,自然要?裝作不懂,細細問上一遍,言罷笑道:“素聞大姑娘嫻熟嬌俏,久仰閨名,百聞不若一見,溫夫人以為如何?”


    呂氏也懂了,她是?個慣識趣的,便吩咐陳嬤嬤,宣三姨娘將?眉姐兒帶出來,待溫畫眉真的從閨苑被帶至了此處,已是?換上了一身碧青色的繡絨比甲,內襯一席山楂紅褙子,丱發雙髻之下,生養著一張稚氣?未脫的鵝蛋臉,顯然是?遭劉氏特地梳洗過的。溫畫眉大抵有?些拘謹,從未見過這般肅重的場合,朝著兩位夫人納了個福,規規矩矩地立在?垂簾之後。


    曲氏的目光在?溫畫眉的臉上靜靜端詳著,似乎在?丈量著什?麽。龐禮臣再?是?遲鈍,此刻也品出了一絲端倪,敢情?母親此番造謁溫府,是?在?為她相看溫家的大姑娘!


    可?他不認識這個溫畫眉!


    也根本不喜歡她!


    他喜歡的人兒是?……


    氣?氛融融,正待曲氏要?問溫畫眉幾些事情?,卻見龐禮臣驀地起身,“孩兒有?事出去一趟,恕不奉陪。”


    “哎!——”變故出現得格外突然,曲氏要?喊住四郎,但龐禮臣已經奪門而出了。


    龐禮臣一直有?話對溫廷安說,很快地,便在?書房裏見著她,因著後日要?赴學,她在?拾掇著幾些書篋,一本一本整整齊齊地歸置在?恰當的位置上。迎著光,窗格之上的淡墨色欞影,晃過她皙白如瓷的麵容上,一股和暢的熙風打著旋兒出來,撲散了碎金光塵,攪動了一圍曒玉色春簾,溫廷安的青絲順勢拂動成了瀑。


    “溫廷安。”龐禮臣輕輕地喚了她一聲,嗓音顯得從未如此鄭重其?事。


    溫廷安從書篋裏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淡如畫,像極了鏡湖,龐禮臣原本有?千言萬語,真正與她麵對麵時,卻是?喉結一緊,如鯁在?喉。


    溫廷安瞅見龐禮臣眸色裏有?情?愫在?翻湧,像是?風雨欲來的前兆,她聽龐禮臣問道:“我?晨早之時,便聽說了,你得了律學第一名,是?個雄赳赳的魁首,連呂祖遷都被你比了下去。”


    溫廷安輕輕地嗯了一聲:“我?也聽說龐兄武試中了第十三名,非常了得。”


    龐禮臣凝了凝眉,不再?客套,道:“我?一直想不到你有?這般厲害,三月春闈的會試殿試,你若是?發揮好,往後將?得重用。可?是?,官場之上的風氣?素來爾虞我?詐,鑽營者?居多,你若是?去了大理寺,整日推鞫勘案,這些活兒既髒且累,還容易招致仇家,以你的身份,去這些地方實在?是?太受罪了。”


    溫廷安稍稍一怔,看了龐禮臣一眼?,電光火石之間,她心中生出了生出了一個揣測,龐禮臣大概是?知?曉她女兒家的身份了。


    龐禮臣朝著她緩緩地行前了一步:“我?知?曉你要?用另外一重身份來掩飾自己,是?為了溫家的社稷,為了長房的責任,甚至,你迴族學去,重習律學並非你自願,隻是?要?繼承你父親的衣缽。但你這樣違心做事,委實是?太累了,你應當去過你真正的人生,我?想讓你快樂。”


    龐禮臣嗓音變得溫和且堅定,靜了片晌,輕聲道:“廷安,我?送你紙鷂與你所愛吃的,你都不收,這幾日我?也思量得明白,是?我?太魯莽了,忘記了你的處境。我?想清楚了,三月春闈過後,我?便請奏外放,去地方做官,地方離洛陽越遠越好。”


    溫廷安靜靜的聽著,並不言語。


    龐禮臣繼續道:“地方的案子一樣不比大理寺少?,你在?地方任官一樣可?以大有?可?為。在?地方,沒有?那麽多爾虞我?詐,也沒有?勾心鬥角,更?不會有?人時刻盯緊你的身份,更?不可?能有?人要?害你。”


    “你在?府衙訣獄斷案,我?在?邊關保衛河山,可?以購置一座院子,種你喜歡的柿子樹,我?給你做你喜歡的柿酥餅還有?榨柿子糖,你不用像閨閣之家勞作,這些我?會請下人來做,你隻消在?人間煙火裏自在?獨行,做你喜歡做的事兒就?好,就?像那什?麽詩描述的,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若是?你不想再?當官了,我?便陪你一道浪跡天涯。”


    溫廷安相信龐禮臣說得是?真的,少?年意氣?風發,一言一句皆是?赤子之心,俱是?千鈞熱血。


    溫廷安眼?底浮起了笑,但這一抹笑意很快沉了下去,凝聲道:“龐兄也知?曉,我?身作溫家人,走上這般一條路,便是?要?義無反顧,決不可?畏葸不前。且外,我?身為讀書人,以入世之心讀書,便是?要?為生民立命,又怎能偏安一隅苟全自身?”


    龐禮臣不曉得,她已經皈依於阮淵陵,是?太子麾下的人。


    龐禮臣剴切地道:“你要?讀書,要?治學,要?為生民立命,在?地方一樣可?以,何苦守在?洛陽?你看看前五日,竟有?人要?謀害你,愣是?溫家也不能時刻護你,而這事端,皆因黨爭所致,你是?溫家嫡長子,處於漩渦的風眼?,無可?避免要?受到牽連,我?不想再?讓你受到傷害,三月春闈後,去地方為官,才?是?你值得去走的路。”


    溫廷安將?整飭好的書篋放置在?扶幾之上,半斂著眉眸,“人生路沒有?值不值得,隻有?應不應該。在?大內往上攀爬,是?我?該去走的唯一道路。”


    這便是?婉拒的意思了,但龐禮臣並不死心,“你這是?置自己於危難之中而不顧!你知?不知?道,那一天那個奸賊,其?實,其?實是?——”


    溫廷安抬眸看著他,龐禮臣極想將?龐瓏的名字說出來,但他又陷入極深的糾結,胳膊在?虛空之中擺動了幾下,最終無可?奈何地垂落下去。


    他想說,溫廷安如果待在?洛陽,龐瓏一定會伺機謀害她。而他發過了誓,要?護她周全。


    可?龐瓏到底是?他的生身父親,要?告發至親,龐禮臣又做不出這等喪盡天良之事。


    退而求其?次,帶著她遠離洛陽,才?是?最為險中求穩之良策。


    龐禮臣“其?實”了半天,愣還是?沒說出個所以然。


    溫廷安大抵也洞悉了龐禮臣的未竟之意,莞爾道:“我?知?曉了,我?今後會多加注意,多謝龐兄儆醒。”


    龐禮臣:“……”溫廷安的反應,離他預期的,相差甚遠。


    龐禮臣有?一種徒掌撈砂的挫敗感,溫廷安便是?他欲要?撈住的那一握砂,可?愈是?要?用力留駐她,她流逝得愈快。


    龐禮臣雙掌驀地撫住了溫廷安的肩膊,視線與她平視,他想從她的眸底搜掘出一絲逞強,如果她在?逞強的話,那麽他便是?還有?可?斡旋的餘地。


    隻遺憾,溫廷安眸色清明坦然,如掠過簷下的熙風一般涼徹,她之所行,皆出於初衷,是?如此堅定,她對他方才?所言,並無一絲一毫的動搖。


    龐禮臣如困鬥之獸,緩而慢地鬆開了她,苦笑了一番,問:“我?就?知?道你不會輕易聽我?的話,你倔起來的時候,比誰都要?倔,九頭牛都拉不迴來。”


    那一瞬間,他做了個決定:“既然你要?留在?洛陽,那我?就?隨同你一起出生入死,你在?何處,我?便在?何處。”


    溫廷安眸底掠過一絲怔然,不懂龐禮臣為何如此執著。


    “溫廷安,既然你不給我?機會,那也不能給任何人機會。”龐禮臣道,“我?是?最先?對你陳情?的人,若是?給機會,也要?首先?留予我?。”


    溫廷安隻當龐禮臣是?稚拙的少?年心性,並未應答,僅是?笑了笑,她這一生自不可?能嫁人的。


    龐禮臣走後,書房之外的廊柱之下出現了一道少?年身影,不知?在?此處佇立了多久。


    方才?溫廷安與龐禮臣的對話,俱是?一字不落地入了他的耳畔,肩膊上的衣褶,教簷頭殘留的雨打濕了去。


    鬱清出現在?其?後:“少?主,龐衙內的那些紅顏正在?路上了。”


    溫廷舜半闔著眼?眸,容色浸泡在?了半明半昧的光影裏,淡淡吩咐道:“不必了。”


    鬱清微訝:“計劃不用實施了?”


    溫廷舜淡淡嗯了聲,已經不必多此一舉了。


    第49章


    溫廷舜原還覺得長兄無法應付龐禮臣, 眼下?看來,倒是他低估了她。她在小事?上會圓滑玲瓏,但在大事上果決堅定, 也從不優柔寡斷, 當她下?定?決心重?返族學, 參加三月春闈時,任何人都無法撼動她分毫,她是一個外柔內剛之人。


    初春如醞釀好的春醪,漂泊於簷下?的薰風之中, 溫廷舜立在一片明暗的交界之處,看著書房外曒玉色的一圍青簾聚褶成了海,像是一道?隱微的天塹, 簾上倒映著一道?纖細的影子, 他別開了目色,背過了身去, 緩步出了濯繡院。


    鬱清稟過事?後?,甫桑也偏巧從宮裏迴來了, 待溫廷舜迴至文景院,甫桑便是恭謹地告事道:“少主敬啟,媵王軟禁於璿璣殿已有五日?的光景,官家封賜他一座王府, 安放在他府邸的人俱是太子眼線, 明麵上,媵王一直未有可疑之舉,但卑職這幾日?發覺, 戍守在璿璣殿的內侍林德常進出宮外,卑職一番查探, 發覺南潯門曲觴巷子裏一位賣武陵酒曲的啞婦互通有無,卑職覺得好生可疑,估計是在竊自互通書信。”


    溫廷舜淡淡地聽著,問道?:“可有去查清啞婦的身份?”


    甫桑拱首道?:“卑職到四遭暗訪了一陣子,據聞這啞婦姓常,周遭稱其?為常娘,此人並非本土的洛陽人,原是在幽州武陵縣經營酒肆,丈夫是發配至北疆軍營的兵卒,後?來於一年前元祐議和案中殉了命,常娘在樓澤園待了一年,後?隨媵王南下?到洛陽,紮根於曲殤巷子,重?新幹起了釀酒的營生。”


    甫桑想了想,又道?:“這常記酒肆距離寰雲賭坊不遠,諸多富貴紈絝子弟常光顧,一來念著常娘姝色無雙,二來念著這酒曲醇美酥骨,紈絝子弟常一擲千金,搶破了腦袋瓜子,隻為購下?常娘的一壇武陵玉露。”


    溫廷舜一聽,峻眉淡淡攏了攏,“常娘一日?賣多少武陵玉露?銀兩幾何??”


    甫桑稟告道?:“這武陵玉露乃係特製,工藝極為繁瑣稀罕,一日?之中,隻在酉時盤銷,一次隻賣一壇。卑職記得昨日?買走那一壇武陵玉露的,是原來的殿前都虞侯宋震的嫡次孫宋仁訓,散財攏共一百兩。”


    鬱清納罕地看了甫桑一眼,嘴唇動了動:“一兩酒都覺昂價,竟能爭搶至百兩,怕是都衝著常娘的麵兒?。”


    溫廷舜左手淡淡揉著右手指腹,問道?:“常娘來洛陽多少時日?了?”


    “大人容稟,常娘是在士子動亂前一日?到的洛陽城,算上今日?,常娘在洛陽還不滿旬月。”


    溫廷舜道?:“來洛陽時日?極短,開了一家酒肆,但一日?隻賣一瓶酒,酒價又昂價得出奇,看起來也不像是真正要賣酒的。”


    甫桑道?:“媵王近日?頻與這個常娘互通文牒,兩人都彌顯可疑,少主可要讓卑職繼續查下?去?”


    溫廷舜擺了擺手,抿了抿唇:“還沒?到真正的時候,先不必打草驚蛇。”


    甫桑與鬱清相視了一眼,知曉少主自有綢繆,遂是也不再多問,從文景院離開,整一座空寂的院子裏,除了書童臨溪慢火烹茶的聲音,還有遠處曲氏低斥龐禮臣、呂氏溫聲送客之音,再往後?,便是人籟俱寂,溫廷舜靜靜地端坐於案前,拿出了一折奏願書,這是與金花帖子一同盛放在錦匣裏的,奏願書上原本寫?著嶽州這一地名,意味著他申請官家將他下?放至嶽州做官。


    欽州與元祐十六州隔著一條燕雲河,距離大晉的舊都甚近,還距離藩王戍守的邊關不遠,關竅眾多,曆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溫廷舜聽聞藩王已有反心,讓媵王趙瓚之迴京,便是其?貳心的征兆。溫廷舜遂一直打算跟其?接觸,方便他實現一己?籌謀與宏圖。明麵上,他縱然要與阮淵陵合盟,這位大理寺寺卿手再長,也無法伸至嶽州去,溫廷舜行事?都會留有後?路,從不會讓任何?一人掣肘他。


    可現在,溫廷舜濡了一會兒?墨,拂袖挑腕,將嶽州改成了洛陽。


    借著燭火,他審視著洛陽這兩個字,強逼自己?專注心神,靜默一會兒?,眼前複又浮現起溫廷安與龐禮臣在書房裏的對白。


    溫廷安自幼時起便被呂氏當做男孩養大,她的性子有瀟灑落拓的不羈,也有偏執堅定?的柔韌,來去自由?如風,隻要她堅定?去做一件事?,那件事?一定?會做得成。他想起在幼時起,看著溫廷安在外邊玩,而他隻能受訓於溫青鬆,按時完成框定?好的蒙學課業,他心中有過歆羨,但想著驪皇後?與殉命的滕氏,他不得不沉下?心來,他的命都是被匡定?好的,終其?一生都別無選擇,許是疏遠了她,她認為他背叛了她,便時不時給他使絆子,諸如竊走他剛剛寫?好的文章,或是在他的字帖上信筆塗鴉。


    十一歲那年,他有一迴詩文又被溫廷安竊走了,溫青鬆並不知情,認為他偷懶了,他並未解釋,一聲不吭地領了罰,跪在崇文院庭院裏,那時落著參天大雪,朔風拚了命地往他骨縫裏鑽,陰霾壓塌了肩骨,他在雪地裏跪了兩個時辰,又饑又渴,府中仆婦下?人不敢妄自接濟,長房無人來替他求情,隻因他的身份是庶子,並不受厚寵。後?來,是溫廷安將他拽了起來,將竊走的詩文具呈上去,溫青鬆見狀,怒不可遏,要罰溫廷安,但為溫廷安求情的人頗多,最後?溫青鬆隻罰其?抄了十遍族規便了事?。


    自那一跪,溫廷舜病了兩日?三夜,做了諸多光怪陸離的夢,夢見最多的便是母後?,她一身華麗綺靡的宮裝,在荒涼無狀的鬆山上唱著愁斷人腸的離歌,依和時斷時續的音韻,依和著時緩時急的風鳴,依和著時沉時輕的的心律,這是大晉的亡朝之音,他諦聽著,不由?地悲從中來,朝著驪後?奔跑過去,要扯斷那枯樹上的白綾,要救下?她。


    可是,溫廷舜終究是來遲了一步,寒風獵獵,驪後?的衣影隕滅在了樹下?,他的心跳快要蹦出了胸膛,焚心似火,正要悲聲呐喊,卻發現自己?驚覺地醒轉在榻子上,後?頸與肩脊俱是虛冷濕徹的汗,支摘窗外的午日?斜照進來,晃了晃他的眼,他又發現自己?正攥著溫廷安的骨腕。


    她坐在床榻上,正在看著滿是墨畫的話本子,一心二用,似乎本想瞅一瞅他到底是生是死,結果他突生夢魘,下?意識抓住了她的腕子,錯將她認為是驪後?。


    溫廷安心思敏銳,罔顧腕子上的疼楚,問:“剛剛聽到你喊母親了,你是想起聞氏了麽?”


    溫廷舜思緒恍惚了一舜,他沒?答她的話,心中隻有濃重?的厭離之念,隻道?:“長兄,你能不能用掐住的我的脖子?”


    年僅十歲的溫廷安,也知道?掐頸是很?危險的舉止,斬釘截鐵的拒絕了,卻聽溫廷舜淡聲道?:“我聽家鄉的神婆說,隻消掐頸力度越大,便能看到逝去的亡親,甚至還能與之傾訴衷腸。不知長兄可否幫我找個忙?”


    溫廷安看著少年微漉的臉,竟是動了惻隱之心,也許那時候她是知曉掐頸不對,可他的模樣過於柔馴溫憐,在日?色的髹染之下?,像極了一隻喪家之犬,身世淒涼,教人生憫,口吻又如此循循善誘,她不可能對他道?一個不字。


    溫廷安便是照著溫廷舜的話做了,少年安靜地仰躺在床榻之上,當溫廷安白皙細膩的手悄然落在他的頸上,起初力度不敢貿然收緊,他讓她再緊些,她十分?小心翼翼,手勁越來越緊時,溫廷舜難以唿吸,但驟然覺知到了一種鮮活,他好像又迴到了郢都,母後?恰在梧桐木下?撫琴,他打馬舞劍,甚至可以感知到梧桐花開的恬淡香氣?,夏時可慢火烹茶,冬時臥聽雪聲,那時,大晉尚未亡……


    隻遺憾,他的夢方才做至一半,便聽呂氏一腔斷喝,她怒斥著溫廷安,將她從他身上拽開了。那漂浮且輕盈的夢,頃刻之間,跌墜在地麵上,像極了不堪一擊的幻影,碎了。


    這件事?不為外人道?也,成了沉澱在他們心中的一個消亡的秘密。


    思緒迴籠,溫廷舜望著奏願書上,掌中的墨筆因長久的懸墜在一個墨紙,那一寸的紙麵上,洛陽兩字的中央,不多時便泅染了一灘濃墨。


    他改變了主意,不去嶽州了。


    溫廷舜唇角勾起了一抹哂然的笑意,重?新摹寫?一份,且擱下?墨筆,命臨溪交付了溫老太爺。


    若是不出意外,他會去翰林院。


    情思如漭漭的雨,兜頭砸下?,世間失聲,這素來空曠的雨色裏,從此多溶入了一個人的淡寫?身影。


    春雨過後?,萬物濯洗常新,歇養了又一日?,後?日?朝暾,晴嵐方好,溫廷安拾掇了箱篋,先去崇文院辭拜溫老太爺,溫青鬆對她好生打點了好一些話,送了她新打好的一套文房四寶,湖州的冠筆,徽州的皖墨,宣州的生紙,端州的硯台,一兩徽墨一兩金,這一套墨寶計值不菲,可見溫青鬆開始真正器重?她,自然提高?了她的學習用度。


    除了墨寶,還請了城中最好的繡娘為她裁了春衫和冬衣各三件,以及蠶絲織就的枕褥衾被,連月俸也翻了番,從最初的五兩銀子變成了十兩銀子,溫青鬆原還打算讓檀紅與瓷青一同陪讀侍候,但被溫廷安峻拒了,上舍有嚴苛的舍規,不能從家裏帶傔從與侍婢,甚至連個磨墨的陪讀都不成。


    溫廷安其?實一直渴盼住宿的生活,這般一來,也就沒?府邸裏這般多拘束了,但呂氏麵露隱憂,臨行前半個時辰,來內室,屏退左右,低聲同她敘話:“在外不比家裏,時時刻刻都有人替你打點著,你是女兒?家,如今要同一堆男兒?郎一同棲住,娘心中憂心成疾,要你發三個誓。”


    呂氏顯得格外鄭重?其?事?,仿佛溫廷安此行一去,無異於是入龍潭虎穴,溫廷安想著呂氏也曾女扮男裝去白鹿洞書院讀書,還在那一座書院裏邂逅了溫善晉,便先問道?:“母親不也曾吃穿用度皆在書院裏麽?”


    “那自是不同的,”呂氏苦笑道?,“白鹿洞書院的山長與你的外祖父是故交,娘去書院念書,自當受了山長的照拂,衣食住行皆在山長夫人的一間寢院裏,不會同男兒?郎混在一塊兒?。你這般情狀,娘不好托人去族學替你疏通關節……”


    溫廷安淡淡笑著,搖了搖頭,安撫呂氏道?:“母親寬心罷,孩兒?行事?自有分?寸,母親所憂慮之事?,不會生發的。”


    呂氏握著了溫廷安的手,正色道?:“我憂慮你,是以你需要發三個誓。”


    溫廷安哭笑不得:“母親請說。”


    “其?一,守口如瓶,絕不可對任何?人訴說自己?的真實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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