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時候。


    刑部。


    陝西清吏司公署。


    刑部陝西司員外郎劉鳳儀麵帶著思索之色,下朝歸來。


    一路上或有打招唿的,或有眼神不對的,或是若有若無躲開的,他皆是無暇顧及。迴到自己的值房,屬吏給他上了杯茶後告退離去,他端起茶盞後,又是楞了起來。


    “嘟嘟!”


    “進!”


    值房的門扉被人敲響,劉鳳儀這才迴過了神,搖搖頭應了一聲。


    來人走進值房,恭敬上前一禮。


    看著來人,劉鳳儀不由露出了幾分笑容,他突然覺得有些好笑,他劉鳳儀一向自認為有些決斷,不虛於名利,怎就也會患得患失起來。


    “舜卿,怎會想到來為父的值房,從為父進刑部做主事起,你可沒來幾迴吶。”


    劉鳳儀站了起來,笑嗬嗬的調侃道:“看來為父讓舜卿不放心呢?這般著急來看,看為父是不是遵著你的命令行了事?”


    “父親大人,孩兒哪敢?”


    來人正是劉龍,著急的來到父親值房,其實正是想第一時間探聽下情況。未曾想,父親見麵便先調侃上了。


    “你啊,便是太嚴肅,為父雖也是嚴謹,但那對的是做事的態度。坐吧!”


    劉鳳儀笑著搖搖頭,指著劉龍坐下,他也未迴到主案之後,在劉龍身側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事兒,為父辦了,今日的朝會真的熱鬧啊!”


    劉鳳儀看著自家兒子灼灼的目光,輕笑著,有些感慨道:“往日為父偶有上朝,但多是分神,禦門之前,為父的位置靠的較後,前麵奏對若非是大聲響的,為父亦感受的不多。但今日,為父是在那禦階之下,真真的感受了一迴。”


    “父親,是孩兒一時意氣,有些魯莽了!”


    劉龍聞言,忙是歉然一笑道:“孩兒昨日遇那一事,有些書生意氣了,倒未曾仔細思量。用這般小事來煩擾父親,甚至攛掇父親禦前上奏,終究有些小題大做了!”


    “哪有甚小題大做!”


    劉鳳儀笑著搖搖頭,道:“舜卿,你是不知禦前那情景。為父也終於明白了,事不在大小,在如何來說……”


    劉鳳儀笑著把早朝時的情況複述了一遍後,感慨道:“舜卿,你說,是不是全憑說的?若是為父也能有些好文采,給你的事做些細致雕磨,是不是都能在陛下麵前,告個殺頭流放?”


    劉龍沉默了,他也不知如何來分析,總之,超出了他對朝堂大臣的理解,也超出了他的向往。


    官,他見過不少,但大多是做實務的,他也曾經想過,會說能說之人定也是有的。他也見過幾個翰林官,包括他的一些同窗和他曾經認識的一些監生、士子,不乏有其言其行。


    因而,他之前很少與他們交際,這和他的理想和向往不符。但他從未想過,書上說的古之蘇秦、張儀之輩的言辭風格,也會出現在莊嚴的朝會之上。


    甚至於,說完之後,能群情洶洶皆以為是,最後惹怒了陛下有降罪之勢。而大臣們更是群情洶洶保了下來,把陛下都氣走了。


    看著兒子思索,劉鳳儀突然極為認真的問道:“舜卿,你可想好了?”


    劉龍不由疑惑道:“想何?”


    “你還真是個書生,為父不知,當初非逼著你讀書入仕到底是好是壞了!”


    劉鳳儀複雜的很,盯著兒子的一張臉,鄭重道:“明歲是大比之年,聽你所言,為父也有感覺,對你中第倒也有幾分信心。得中進士便能入仕,你想好要如何來做這個官了嗎?”


    “如何做官?”


    劉龍輕聲念了念,他也不知到底何為官。


    劉鳳儀暗自搖頭,再道:“為父再說直白一些,你想好做哪種官了嗎?實務之官?清流之官?或是如那般名望之官?”


    “父親,隻非此即彼嗎?”


    “世情如此,至少對你們這些初入仕途之人是,且,這初入之時,往往決定了你幾十年後的未來。”


    劉鳳儀感慨道:“為父勉強算是實務官,因非進士出身,為父這一生也難以跨過五品之階,正堂官更是別想了。因而,當年為父逼著你,必須考學入仕,正是因為為父有切身的感受。但隻進士出身便可以嗎?


    好好想想吧,不過,你也無需整日介琢磨這些,為父隻是讓你心中有個概念。你讀書為父已無法指點與你,偶爾讀書閑暇時為父與你談上幾句,為你增一二見識,當是為未來做些準備吧。”


    劉龍起身恭敬一禮道:“孩兒謝父親大人!”


    “你啊!”


    劉鳳儀也不知該如何說他這個兒子了,索性不再說。


    “對了,臨下朝之時,督查院的戴總憲向為父道了個歉,為父接受了,但餘事為父未曾多加理會!”


    劉龍問道:“餘事?”


    劉鳳儀點頭道:“話是未說明,但為父多少有幾分理解,大致是讓你去衙門做些春秋說法,畢竟此事最嚴重之處在於,你是士子,且是朝廷命官之子,是大明堂堂的亞元舉人,被一賜監毆打,即便這人是總憲之子,但亦是犯了官場忌諱。


    若是你轉圜一二,他後麵的拒捕反而可以找些說頭了,無因便無果嘛。若你的事不是事,他完全可說,後麵之事是兵馬司和錦衣衛誤會之下擅加抓捕,畢竟,打幾個百姓最多也便是訓誡一二。總之,可以再用那一套修辭,群情湧湧並不是不能多使幾次。”


    劉龍關心道:“父親,會否對你?”


    劉鳳儀不在意道:“為父已是說過,為父一生都難已跨過五品之階,還在乎何事?為父不貪不占,製獄理訟皆是公心,還怕何事?即便真是如何,大不了迴家養老,有官階在,有家裏的幾分產業,也餓不死人。為父唯一擔心的,反倒是你,畢竟是總憲,是朝堂大員,若是舉試之時……”


    劉龍毫不猶豫道:“父親,您做的對,無需為孩兒擔心,若真會因此……這仕不進也罷!”


    “為父便知道你是如此!”


    劉鳳儀笑著搖搖頭,道:“這樣也好,不用和那壽寧伯鬧紛爭,看壽寧伯是要用戴盛立一威,若是你扯他的後腿,免不了被他記恨,他是何種人,滿朝皆知,被他記恨,終歸亦不是好事,倒也說不上是好是壞了!小人物,便要有小人物的決斷,可不能首尾兩顧妄圖左右逢源。”


    “父親,孩兒以為,那壽寧伯……”


    ……


    張鶴齡當街使差人打了戴家二公子並抓進錦衣衛,至今未曾放人,此一事,隨著下朝之後,迅速傳播開來。


    本來隻是東城街麵流傳一二,也多是層階不高的人群,但朝會上幾百官員,加上科道言官的一通彈劾,把這件事徹底的推到了台麵之上。


    兒子被抓,也丟了麵子的戴總憲會有何動作,甚至朝堂大員們會有何動作,成了很多人所關心的焦點。再者,那壽寧伯突然來此一出,是不是代表,他這個一直被人各種彈劾的外戚來了一次反擊?要達成何種目的?不免有人開始猜測。


    隻是,事情卻讓他們覺得自己想多了,戴總憲下朝之後,沉穩平靜的迴了督查院,似乎全無動作,而張鶴齡其人,好似無事發生一般,正常的處理著他的公務。


    甚至連關押戴盛的錦衣衛百戶所都未曾去過,一大早便是去到兵馬司,接著再不出來。


    包括兩衙的人亦是多有議論,要知道,兵馬司沒有大牢,錦衣衛千戶所也隻有臨時羈押之地,往日可從未曾扣過如此重要人物。


    他們在隱隱興奮之間,多少亦有些擔心。不過,這位伯爺上官,著實的給他們立了一個規矩,到任隻第二日,被打被革的兵丁已有二十餘,這不是三把火的三把火,也著實讓他們警惕了精神。


    從第二日開始,所有兵丁都打起了精神,兵馬司,包括錦衣衛,都難得為之一正。


    兵馬司大堂。


    對今日兵馬司的風貌,張鶴齡倒是基本滿意,不過,他此時可考慮不到那些。


    甚至戴盛的事也被他暫時拋在腦後,抓戴盛本就是給東城的街麵立個規矩,至於戴盛本人並不重要,是不是戴總憲的兒子也不重要。昨日沒有戴盛,遲早也會有其他盛出現,總歸京城不缺可以讓他立規矩的人。


    他無甚在意是誰,規矩立了,按章辦事便是,人們所猜測的所謂反擊,沒有的事。至於戴總憲的麵子?他的麵子與我何幹?他隻按照自己的計劃行事。


    張鶴齡毫不在意隻專心公事的態度,反而讓他屬下一眾官吏安心了許多,更加積極的配合起張鶴齡的工作起來。


    “今日,多謝諸位了,讓本伯對兩衙事務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本伯的心中已有了決斷!”


    “下官、卑職等,聽伯爺令!”


    孫繼、劉範加上錦衣衛的百戶張海、邢朝和兵馬司洪晉、袁成兩位副指揮使,兩衙的主要高層齊聚一堂,聽到張鶴齡已有決斷,他們紛紛起身,連忙躬身行禮等著吩咐。


    張鶴齡滿意的點點頭,今日這一談,才算是把兩衙所有細節倒了個幹淨,這些都是在底層掙紮的小官,在特殊的衙門裏,往往知道的不少。


    若是往日,他大概會統一把這些小官劃入不入流的行列。


    屢試不中被打擊了考學意誌的舉人,被從正軍發配到雜牌軍的把總,南鎮撫司不受人待見的文書和百戶,好像全是不得意的人。


    但不得意,不代表完全沒有了心誌,至少他麵前的幾人尚有,昨日他未點名的一次命令,讓他試出了很多。


    如今嘛,這點心誌因他這個伯爵到來而激發,做事格外的主動積極,有這些兩衙老人的輔助,他也有信心真正開始實行自己的規劃了。


    在陛下那裏,當著幾位大員的應承,可不是說說而已的。


    他正待吩咐,卻見一個兵丁急衝衝的跑了過來,未等行禮便是急報:“報……伯爺,宮裏來了位公公……”


    “還真是奇了,每次本伯要安排正經事務,宮裏總是來人!”張鶴齡笑著,很隨意的吐了一槽。


    隻是,他的這些屬官們,可不敢附和,隻是陪著笑。


    張鶴齡擺擺手,笑道:“走吧,隨本伯出去迎迎……”


    一行人出了大堂,隻是,還未等他們走出多遠,宮裏的人已是到了大堂外的院子前。


    一照麵,張鶴齡便快了幾步迎了上去,拱手道:“恭喜,陳公公,恭喜!”


    來人正是陳準,下朝隨皇帝迴到乾清宮後,他換了身衣服後便馬不停蹄的趕了過去。


    紅黑相間,彩紋紵絲飛魚服,有身份且有榮寵的大太監才能穿上的服侍,大致僅次於蟒袍,張鶴齡一打眼便心中有了數。


    宦官亦是有品級的,能被稱太監的宦官,至少也是從四品少監掌事一級。到了這個級別,皇帝一般都有賜服。不過,非正印太監,或是重要的內衙,一般可不敢穿。這年月可不比幾朝之後,太監都敢自己設計服裝。


    以前的陳準是乾清宮掌事,記得上一次見到陳準時,穿的還是正常太監服飾,今日過來,已是穿上了紵絲飛魚服,手持一柄如意拂塵。憑他對陳準的印象,若是未成大監,該是不會如此穿著。


    “哈哈,壽寧伯好眼力,咱家倒是讓壽寧伯見笑了。就如同那些大臣們說的,幸進之人,這不,逮著就來顯擺了!”


    陳準笑嗬嗬迎了上來,自嘲了一句,向北拱手道:“承蒙皇爺錯愛,委以司禮監秉筆一職!”


    兩人笑著寒暄兩句,兵馬司和錦衣衛的屬官們一聽來頭,趕忙紛紛上來見禮,陳準皆是無甚架子。


    張鶴齡一直在笑著,不過,他腦子卻在轉著,陳準的升職,或許有他不知道的情況。


    或許是昨日,或許是早朝,張鶴齡突然覺得,他的消息太過閉塞了,毫無可以讓他分析的消息來源。他心中有了些想法。


    寒暄過來,張鶴齡笑著道:“陳公公,本伯就怕見著你,每次你過來,好似都不太有好事。今日,不會又有人告本伯的狀,陛下傳我進宮吧?”


    “哈哈,壽寧伯,你這說的咱家好似是喪門星一般……”


    陳準哈哈一笑,他看了看兵馬司和錦衣衛的幾個官,笑道:“不過,伯爺您猜的有些譜子,今日還真有不少人告了您的狀。那叫群情洶洶,喊打喊殺的,最後都快說成抄家滅族的罪了。不是皇爺發火問他是不是皇後娘娘和太子殿下也是四親,估摸著那些大臣們還沒完呢。”


    張鶴齡已是無所謂了,笑著問道:“還真有告的?早朝的時候?這迴又羅織了甚罪名?”


    陳準笑了笑道:“哈哈,早朝剛過一會兒,再過些時辰大致您便知道了,咱家先不複述,左右就是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也得感謝他們,若不然,咱家還不定何時能撈著這樣的機會呢。”


    張鶴齡也跟著笑笑,他大致感受到了陳準的善意,這個中年太監,從第一次來到府上便是有些不同,有意無意的把他往皇家那一撥裏劃。


    表達的心思,有些想法,且,這些大太監,很能懂皇帝的心思,如今的張鶴齡,至少不是以前那般不受皇帝待見的人物了,說是親近不為過。


    因而,陳準對他也一次比一次親近。張鶴齡也是接受了這份善意,很親切的和對方配合著寒暄起來。


    一番寒暄之後,陳準這才正色道:“壽寧伯,咱家今日來此,是為傳皇爺的口諭,壽寧伯,請接旨吧。”


    張鶴齡一聽,正了正衣冠,就待拜下,兵馬司和錦衣衛的人,更是早就跪下了。


    “皇爺說了,壽寧伯無需跪下,站著接旨便可!”


    陳準笑著攔下了張鶴齡,見壽寧伯躬身之後,接著,他高聲唱道:“陛下口諭:長孺,昨日之事,朕知道了,朝廷律法自當公正嚴明,無論大小事亦當秉持一份公心。你此事辦的不差,望你恪盡職守,朕看著呢!”


    “壽寧伯,皇爺的口諭你可清楚了!”


    陳準念完,讓張鶴起身,然後對張鶴齡笑道:“皇爺對壽寧伯那是恩寵有加啊,能讓皇爺話說的這般明白。且,五、六品的衙門一直能在皇爺的眼裏,您是獨一份!”


    “陳公公所言極是,本伯亦是銘感五內,因而,時刻謹記,隻望能為陛下盡一份心,不能辜負了陛下的恩寵!”


    “嗬嗬,伯爺此言方是正理,咱家和伯爺一樣,都是盡這一份心!”


    “陳公公,今日不用趕了吧?隨本伯去飲杯粗茶,這好幾迴,都是著急忙慌的!”


    “那便謝過伯爺了!”


    “陳公公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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