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北鎮撫司。


    衙門官廨。


    精致、雅致的官廨之內,淡淡生香,一排書架為背景的中堂上,牟斌慵懶的靠著黃花梨木大椅,手捧著一冊書卷,仿若悠閑的看著。


    其實,他的心全然不在書冊之上,指向書卷的一雙眼睛,仔細看來,並不集中,眼神全是散的。


    未幾,他輕輕的放下書卷,端起案桌之上的茶盞,用盞蓋又輕輕撥了撥飄浮的幾片茶葉,湊到嘴邊,再輕輕的抿了一口。


    優雅、儒雅,帶著一絲慵懶,似是完美的結合在一起,竟毫無矯揉造作之態。若是別人看著,大致會誇一聲,好個風流人物。不認識的人,大概難以聯想到,這一位便是那能止小兒夜啼,靜官民聲息的錦衣衛組織的最大首領,指揮使牟斌。


    正三品指揮使,加太子少保,掌管錦衣衛近十年。


    按他如今的地位,可謂是朝堂內的重要一員,再加上其錦衣衛本身的特殊,若是他真的按前輩們那般行事,或許他更是會聲名赫赫。


    當然,他如今的聲名也是不差,他用了近十年,豎起了他在朝堂之中的口碑。他自我感覺,較為滿意。


    但內心中,他還是覺得不夠,他的理想和信念,從不隻單單是他自己。


    他的父親曾經是錦衣衛,他從小便是在錦衣衛的圈子裏長大的。


    很小的時候,他崇拜父親,錦衣衛的威風,從不讓人懷疑。即便是最慘淡的時候,對於普通的官和民而言,那也是不容質疑的存在。


    可大概是那一年的那一幕吧,他突然發現,原來威風的父親,是無數人背後唾罵的對象。他有些迷惘了。


    再之後,他小小的心靈中留下一塊,開始尋找著他的答案。


    父親過世以後,他也長大了,隨著他了解越來越多錦衣衛的事,他覺著,他找到了答案。從那一刻起,他心靈中的一塊,重下了一顆名為理想的種子。


    襲了父親的千戶之職,他進入了錦衣衛,接著是實職千戶,再之後調職入京,他用他的行為準則,闖進了錦衣衛之中。


    從初時,被同僚視為異類,他迅速反省,改變了自己,當然,改變的隻是行,他的內心中,那一顆種子已破土發芽,慢慢的茁壯成長。


    逐漸“融入”,他向所有人展示了他好的一麵,再到被懷恩公公看重,一步步登上錦衣衛指揮使寶座。


    在無數人看來,他便是弘治皇帝的一把刀。然而,這把刀,內心中的種子早已長成參天大木。


    我要改變世人對錦衣衛的認識,我要讓每一名錦衣衛都能以身為錦衣衛為榮,我要讓,錦衣衛再不是人人喊打、臭名昭著。


    這是他成為錦衣衛指揮使的那一夜,在父親靈前,心靈釋放中,暗下的決定。


    可惜啊!


    近十年時間,十年的指揮使,他的路,還未曾走過一半。


    他還年輕,40歲出頭,尚不算老,他覺著還有時間,然而,陛下突然的一個任命,讓他的心中有了陰影。


    張鶴齡,壽寧伯啊!


    牟斌心中暗歎,正如張鶴齡能大致了解他一樣,他也從張鶴齡的話中,大致了解了張鶴齡。


    即便張鶴齡否認,但無法改變,這也是一個有想法、有信念的人。牟斌聽出了一些,張鶴齡希望的錦衣衛是一個沒有原則,但有公平的組織。至於名聲,可有可無。


    但這豈不是走了老路,或者,這難道不是相悖?沒有原則,無條件執行,卻偏偏要公平、公正,豈不可笑?


    “嘟嘟~”


    有人敲門,牟斌暫時收迴了思緒,臉上的思索之色瞬間全然不見。


    “進!”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錦衣衛指揮同知李成帶著笑走了進來。


    隨手又關了門,踱步行至牟斌的案桌左側下首的椅子邊,施施然的坐了下來。


    接著,看起來很自然很放鬆的拱手稟報道:“督帥,周興去了禦前!”


    “嗯!”


    牟斌並未在意李成的隨意,輕嗯了一聲。看起來,他們的關係很親近。


    李成笑著問道:“督帥,您不做些批示?”


    “批示什麽?”


    牟斌無甚表情,反問道。


    李成笑著搖搖頭,有些埋怨道:“督帥,您對張鶴齡太仁慈了。要我說,今日當場即可拿下。大不了不傷他,迴頭去陛下那裏稟報一聲。若是督帥堅持,拿掉他的職位應是不難。讓他老老實實的幹他的兵馬司去吧!”


    牟斌看著李成,輕歎道:“李成,你比我小十歲,本督一直來的想法之中,等本督退下,你或可接本督的班幹上幾載。可是,若你還是這般見識,那便莫提了。否則,隻是害了你!”


    李成不在意道:“督帥,我可從未想過當什麽指揮使,我是粗人,我學不來你的手段。我老老實實的跟著你,若是哪一天你退下了,我也差不多該退了。”


    “你有決斷,有執行力,亦果斷,認定了目標能全力以赴。比起胡珍,你更夠資格當這個指揮使。但……”


    “哈哈,督帥,可別說了,我可不不敢聽您的那個但!”


    “你啊!”


    牟斌無奈搖頭,道:“也罷,便這樣吧,太多想法或許也不好,希望在我退下之前,能理順這一切,這樣,無論誰來當這個指揮使,也無甚區別了。至於會不會再被翻過來,那時我當已是作古,無所謂了。”


    “督帥,今日怎說的這般喪氣話。”


    李成奇道:“是那個張鶴齡?一個外戚而已,挺意外有幾分拳腳。但如此衝動狂悖之人,無甚好事。也就是陛下護著,否則早便落了個下場!即便今日,若不是督帥早有言明,我那時便能下個狠心,當場拿下也是輕鬆的事。大不了傷了他,我抵了就是。”


    牟斌搖搖頭,不再說這些,李成的性格改不了了,他也從未曾想過要徹底改變他,偶爾說幾句,聽不見,他也無法。


    李成也不在意,繼續問道:“督帥,周興那兒是您下的令嗎?”


    “你覺得呢?”


    麵對反問,李成思忖,道:“我覺著,督帥既是放過,應是不會再安排,可周興卻是去了,因而我有些奇怪,他周興能有這般膽子?”


    “何來膽子一說?”


    牟斌搖搖頭,道:“他管著南鎮撫司,南鎮撫司有偵緝之權,糾察錦衣衛軍紀之責,除了沒有關防令印無判決之權,餘者與北鎮撫司皆同,他亦有向陛下稟報錦衣衛的軍風、軍紀之事的權力,何需我這個指揮使來下令?”


    “理是這個理,但……”


    李成覺得一切都能說的通,但周興的一報,還是突兀了。告張鶴齡,咋想的?


    “周興是個有想法的,也是聰明人,我一直沒動他,便是因為他聰明,做事無有錯處。”


    牟斌囫圇的解釋了一下,他尚有未說的是,正是因為聰明,他看的明白,才告的這一狀。甚或不是告狀?


    或許,隻是把新入職的張鶴齡和他這個指揮使,一齊送到陛下麵前而已。不論誰有理,誰不好,最後他隻是說事實,公正定論,反正他皆是不吃虧。


    若是陛下覺得他牟斌不好,或者找個機會由頭拿了他的位置,一個蘿卜一個坑,錦衣衛裏的人按職位品級順勢晉位,周興自然賺了。


    即便是陛下讓張鶴齡直接接任,周興撈不著太好進境。但張鶴齡根基太淺,規則內,錦衣衛的老人們皆會有很多鬆便之處,他依然不虧。


    反之,為錦衣衛著想,送走張鶴齡,那他也賺。因為,張鶴齡是陛下指來的,是陛下的內弟,剛剛到任沒多久便被擠走,陛下會有何想法?


    錦衣衛確實要團結一體,但若是團結到給陛下都留下排外的印象,那可就不好了。


    牟斌用自身的理解給周興這一舉分析了一遍,他隻能感慨,周興,這是一個真正的聰明人。


    可是啊,還是那句話,有時,人不能太聰明,也別有太多的想法,是真不好!


    “也不知乾清宮裏現在如何了,督帥,您怎不去看一看。有消息傳來,今日那張鶴齡從北衙離開之後直接去了兵馬司。然後,兵馬司內他又來了一場全武行!”


    李成笑著,戲謔道。


    牟斌奇道:“嗯?兵馬司那些人也敢和壽寧伯放對?”


    “那不是,兵馬司的人草包,老實的很,弄了幾百人歡迎,跪的踏實著呢。”


    李成搖搖頭,迴道:“是禦史吳尚,進了兵馬司後被打了,後來還被關了起來。他趁不注意逃了出來,再後來就拉著左都禦史戴珊去告狀了!這會兒應該是在禦前,張鶴齡已是進了宮!”


    牟斌搖搖頭,也不知說什麽好,真就出人預料,第一天上任,打了兩架,一次比一次嚴重。連禦史都打。


    “不去了,鬧不出大事,即便罰了,還能怎樣?總不會第一天入職就拿了職位,那朝廷的任命也太兒戲了!”


    牟斌搖搖頭,不想那些處罰的事。不過,張鶴齡再次向他證明了一些。


    他雖不知具體是有什麽衝突造成張鶴齡打禦史,但絕對事出有因,他和張鶴齡的一番對話,憑他的感覺,張鶴齡絕不是衝動的人。


    因而,他打人的一舉,在他心中便有了另外的解釋。公平,就是公平,在張鶴齡的眼裏,沒有軍、政、文、武甚至庶務之別,錯了要罰,罪了要打,大罪要殺,一視同仁。


    這和他的理想不符,也和他所想要改變的錦衣衛不符,至少現階段積累世人口碑中的錦衣衛不符。


    還是要稍微用一用手段了,即便簡單粗暴些,也要有些,當是給他一個警告吧。


    下定決心,牟斌吩咐道:“李成,本月已至月末,下一季的各千戶所安排要重新理一理。嗯,年底將近,最後一批漕運物資將陸續起運進京。即便磚木瓦土之類,進京的量亦會增大,東城將會有個市易較為繁華的時期。


    因而,下一季,東城的職分銀子加……五成,此項作為磨勘列項,重點記錄!”


    “隻是東城加?”


    “隻是東城!”


    李成幹脆的應命,古怪的笑了笑,道:“督帥放心,職分會準時下發,且卑職會讓人細細的給他們解釋,為什麽會加!”


    “你看著辦吧!每一城情狀不一,自不會一致相同,希望弟兄們能明白本督!”


    “自會明白,督帥且放心,卑職這就去辦,正好今日張鶴齡隻讓驢市那個張海去了各百戶所傳消息……”


    牟斌揮了揮手,打斷道:“不用向本督匯報,你辦即是。去吧,順便收一收乾清宮的消息,迴頭報我!”


    “是,卑職告退!”


    李成走了,官廨中,牟斌又恢複了儒雅模樣。


    ……


    皇宮,乾清宮。


    錦衣衛南鎮撫司鎮撫使周興進了殿中。


    他身著赭色飛魚服,身形魁梧、麵色嚴肅,一步一步,標準、嚴謹,幾乎無有差別,一絲不苟。讓人一看便覺得,這是一條規矩的軍中好漢。


    他端正的行至禦前,躬身下拜參禮。


    周興的行止、姿容,朱佑樘滿意,但一想到他報來的事,他又不滿意了。


    不過,此時他可不會帶太多的情緒,隻淡淡道:“周興,你稟報之事,可確實?”


    周興恭敬迴道:“迴稟陛下,確實!”


    朱佑樘再問:“那作為指揮僉事、南鎮撫司鎮撫使,你覺得,該當如何處置?!”


    “陛下,末將非是要言處置之事,隻是向陛下奏明。錦衣衛掌管直駕侍衛、巡查緝捕,京中大小事務自該向陛下稟報。且此事涉及錦衣衛內事,末將為南鎮撫司鎮撫使,職責之內,更該當向陛下陳報,否則,便是末將失職!”


    朱佑樘心中無語,不由看了看隨周興一並進殿的範亨。


    範亨心裏暗罵,兔崽子,原來借著張鶴齡和牟斌的事,到陛下這裏刷存在感來了。弄的他還傻愣愣的以為可以在錦衣衛裏再插一手,結果被個粗坯當了筏子。


    被陛下直視,範亨腦子一轉,趕忙迴道:“皇爺,錦衣衛內部的事東廠不好查探,因而,周僉事來報時,奴婢隻能按周僉事的稟報來奏與皇爺。”


    朱佑樘突然覺得,他以前挺看好的東廠提督,原來也不聰明啊,這樣能玩的轉情報機構吧?越是想的多了,越是發現身邊人一個個的讓他不滿意。


    朱佑樘的心中不由發堵。


    還好!


    他不由看向殿中的張鶴齡,還好,這個大舅子,還算有些驚喜。


    朱佑樘稍一思忖,道:“既是已到此處,周興,那便順便說一說吧,壽寧伯已至,讓他聽聽,反省下自己的錯,省的以後再犯了錦衣衛的軍紀!正好,幾位重臣也在,亦可評判一下。”


    “遵旨!”


    周興再次恭敬一禮,奏道:“陛下,各位大臣,事情其實簡單,便是今日壽寧伯去北鎮撫司報備上任,結果出了些岔子。壽寧伯在鎮撫使前院和指揮同知李成起了爭執,鬥了一場,其間還有十幾個校尉、力士參與,且有人拔了刀。後來,此事結束,壽寧伯和牟指揮使說了什麽,末將不知,但牟指揮使未曾撫平爭端的影響,使得錦衣衛上下猜測紛紛,錦衣衛內部已稍有亂象,因而,末將才趕忙向陛下稟報!”


    無語,無語,全是無語。


    幾名大臣,現如今心中唯一的想法便是這兩個字,這叫什麽事?這個周興,讓他們不好解釋了。


    這怎一個個的這麽雲裏霧裏的玩起了花活,讓這些自詡會玩的大臣們,有些不敢直視“粗鄙”這兩個字了。


    但你周興玩吧,陛下若是讓你們玩,隨意。


    若是牟斌來,或許他們會幫襯,而你周興,現在把他們兩人一起玩,我們便不參與了。


    朱佑樘發話了,他淡淡道:“若是按錦衣衛鎮撫司的規矩,此事該如何處置。”


    周興迴道:“陛下,因無人流血損傷,可罰俸、警告、記案,再犯,罰加一等,再犯,開革敘罪!”


    “那便按此執行吧!”


    “遵旨!”


    張鶴齡快笑了,可他笑不出來,原以為,他日後在錦衣衛遲早會和牟斌有一場理念之爭,因為影響和體量,他也決定了,先把錦衣衛放放,不要過早衝突。可沒想到,他不動,錦衣衛內卻還有個不甘寂寞的。


    他是算準了我會迎合,一起對付牟斌,或是算準了可以激起陛下對錦衣衛現下領導的不滿?


    想多了吧,張鶴齡暗自搖頭,朝朱佑樘奏道:“陛下,周僉事這個鎮撫使幹的不大好。情報做的很不好,且……臣不敢大膽猜測。錦衣衛掌巡查緝捕,必須要做到細致、精準,且及時。


    臣請陛下,革除周僉事,指揮僉事、鎮撫使一職,並下獄詳加審查。”


    周興眼睛一眯,瞳孔微縮,十分意外的看向了張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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