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太皇太後,臣便繼續說了,要說此事其實本身很小,關鍵之處在於,中途出了些岔子,便是圍攻勳戚之事,著實太過駭然。因而,臣才屢次言及,不必深究。”


    “事情要從幾日前說起。前番,臣與弟弟建昌伯張延齡在三司會審之時有過承諾,感念陛下的關愛、仁德,臣幡然醒悟,因而陸續處置了曆年來用手段低價購來的田產共1150餘頃。”


    朱佑樘微微點頭,這事張鶴齡做的確實果斷、幹脆,即便是他這個皇帝,都不好說能一時舍下皇莊10萬畝田,他也是於此事上對張鶴齡有了些新印象。


    這一想,他就覺得,張鶴齡有可取之處,倒是讓他之前的想法更強了些。


    張鶴齡此刻可沒太多工夫想其他的,他腦子轉的飛快,用心敘述著:“田地返還之事,因臣大病初愈,尚在修養,由臣弟建昌伯帶著家裏下人操辦。


    臣家所商議清置田地的方案有二,一,按時價補上差額,田正式歸臣家所有,二,農戶返還臣家購田時所付錢額,田退還農戶。有三司見證,有地方官府監督協助,舍弟處置進展倒也順利。


    唯獨有大興縣的300頃出了些問題。那處田,或是溝通上出了岔子,願接受補差額的極少。臣亦隻能按著承諾,把田返還原主。臣當時購得之時,所費銀兩,每畝銀約3兩,臣的意思,隻需售田人家,以原價退還臣每畝3兩,臣即可將田畝原數返還。陛下,臣此舉……”


    朱佑樘點點頭,讚同道:“3兩還3兩,田返田,說起來你此舉倒也多少吃了些虧。”


    朱佑樘雖不知通貨膨脹的說法,但執政多年,這些道理怎會不懂。簡單比方,成化年間一兩銀能買近三石米,而如今,隻能買兩石,可不就是吃了虧嘛。


    張鶴齡搖了搖頭,道:“陛下,臣不吃虧,這些田,少的一年,多的兩三年,臣也收了租子,雖是租子較低,但補上虧額大差不差。臣雖不堪,亦不會和普通百姓爭這個吃虧占便宜,那顯得臣這個堂堂大明侯爵,太過小家子氣了。”


    周壽不想聽張鶴齡絮叨,他想說話,但剛被陛下下了令,他求助向自家姐姐。周氏意會,沉聲道:“壽寧侯,皇帝是讓你說,與慶雲候之事,不是讓你來說你大明侯爵的氣度。你的這些事,我老太婆不想聽。莫要顧左右而言他!”


    張鶴齡恭敬迴道:“陛下,太皇太皇,臣說的自然和慶雲候有關係,隻有前因後果全部說個通透,才能把整件事串聯起來,也好由陛下和太皇太後娘娘裁決。”


    “繼續說吧!”


    朱佑樘擺擺手,他現在也不管是不是真有聯係,想聽聽張鶴齡具體說話,好給張鶴齡找個判斷倒是真的。


    “遵旨!”


    張鶴齡繼續道:“一畝銀三兩,每戶百姓,少的4、5畝,多的7、8畝,銀不多,可那些百姓拿不出。臣私心,無銀與臣,臣亦不能白白的把田還予他們吧。臣的家裏此番也不富裕,8、9萬銀子說放就放,臣也舍不得。即便臣舍得,也不能放,無故市恩,倒顯得臣有不軌了!”


    朱佑樘微微笑了笑,隻聽張鶴齡繼續道:“因而,臣和弟弟商量之後,亦請了三司見證,臣把田契寄放於大興縣衙,由大興縣衙代辦,誰家銀子湊上來,和衙門直接交辦贖兌。最終田銀兩訖,雖時間可能久些,但臣亦不計較這些,臣缺銀子,但終歸比這些百姓好上太多,不差一口吃食!”


    朱佑樘點頭道:“你這事,辦的到也不差,讓衙門公證,也使百姓可以放心。”


    “臣不敢當陛下讚。也是之前臣給的田價太低了些,臣近年來每每思及,心中多有愧疚。現如今幡然醒悟,能寬一些就寬一些吧。臣倒不是有多高的覺悟,主要,求個能不負陛下恩德,亦是求個心安!”


    “事兒臣辦了,未曾想沒幾日,大興縣衙卻是告之,出了岔子。有勳戚人家要買下那300頃田,給銀亦是3兩,若是交辦,臣倒亦不吃虧!”


    張鶴齡說到這裏,殿中之人終於明白張、周二家怎麽扯起來了。起因、結果,他們都能給理個七七八八。無非就是周家想撿個便宜,且是讓張家擔名聲,他們撈實惠,似乎確實不地道。


    周壽撇撇嘴,倒是無所謂,事情他不願意當場提,但真知道了,也無傷大雅。這些在他們這裏皆是小事。這樣反而坐實了張鶴齡挾私報複。總之,我這邊沒造成事實,你卻是傷人了。你該罰,該給補償。否則咱就鬧大。


    殿中,張鶴齡說話間,不經意看了一圈禦階之上三人的神色,繼續道:“這事兒,大興縣直接報給了臣弟張延齡,當時臣不知。若是臣知道,大概是不會讓弟弟去大興的。無論是臣擔這個事,或是別家擔這個事,最後能把田處理好,也就是了。


    可臣弟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覺著,這家勳戚,拿了這些田契之後,恐不會按著臣的法子來辦。最後吃苦的還是百姓……”


    眾人無語,必然不會啊。要是會,那才稀奇了!


    周壽終於忍不住了,覺得張鶴齡這些解釋好啊,他插了話:“張鶴齡,我周家自然是打算按著你想的法子來辦。還不是知道你現如今缺銀子,所以才幫你們攬下此事,你反而恩將仇報。事沒成也罷,左右我周家不吃虧,還能省些力氣。可你反而傷人,你太讓老夫失望了!”


    “哈哈!慶雲候所言有半句是對的,張某也不曾懷疑你周家,還是舍弟年輕,見識淺,有些看輕了周家。張某從不這般認為,周家一門雙爵,是聖德太皇太後的外家,又怎會是這般陰私之家。因而,後續,張某才行了傷人之事。”


    “嗬!你辯吧,張鶴齡,你饒來饒去,傷人是事實,還不是破壞了咱們勳戚之間的情義,敗壞了勳戚的名聲,罪莫大焉!”


    “陛下,臣確實是覺得周家不會那般不堪,然而,事兒確實發生了些波折。讓人很難不去聯想,即便臣始終不認為,但怎能影響到別人?因而……”


    “陛下,太皇太後,舍弟馬不停蹄趕到大興,斷然喝止了大興縣,跟著拿迴了田契準備迴京。舍弟私心,心眼也小,大概不會輕易相信別人。因而準備自己辛苦些,盯著辦吧。


    也是在這時候,返迴大興的路上,遭強人圍攻。好幾十人,武裝齊備,喊打喊殺。”


    說到這裏,事情其實明了了。確實,誰都會聯想,且八九不離十。


    周氏臉黑了,朱佑樘臉也黑,原本以為真有強人敢圍攻伯爵,沒想著,是這一出。讓他一口心火湧了上來。


    周壽還是不在乎,反正是論理,沒證據的事,又值當什麽。有證據的是你打人了,還自己承認了。


    “壽寧侯,別人聯想如何與我何幹,我周家清者自清。”


    “嗯!”


    張鶴齡點點頭,道:“張某始終不懷疑周家,可事情確實太巧了。好,即便是不巧,真是的,原本咱們張周二家,打個架也不值當什麽。可事情性質變了啊。


    那不是家丁仆役,那是幾十個全副武裝的悍匪,在京師之地,天子腳下,這性質何其惡劣,影響太壞了。大明伯爵,親貴之爵,在大明的京師之地,人身都無法保障。那我大明還如何讓四海臣服,萬國來邦。”


    “壽寧侯,你之言過矣,危言聳聽呢!”


    周壽依然在反駁,隻是他沒看到,禦座之上的朱佑樘臉色已極不好看。就連疼惜自家弟弟的周氏,此時臉色也是黑的發沉。


    “陛下,臣可能杞人憂天了,但臣的見識告訴臣,這不是小事。因而,臣得到消息,亦是馬不停蹄的趕了過去,在路上,臣恰巧碰到了一隊在大興公幹的衛所兵丁。臣恐自家家丁實力不濟,因而,以侯爵的身份,請求那隊協助解救建昌伯。


    那名百戶官倒也配合,隨著臣趕了過去。也是臣想差了,多找了閑人。致使臣不得不打了周瑛,也好證他清白。


    臣當時到了現場,雙方劍拔弩張,偏偏周瑛還位於悍匪的陣列之中。”


    “壽寧侯,周某當時就說了,我是恰逢其會……”


    “閉嘴!”


    朱佑樘怒喝一聲,還在狡辯呢,難道你們還真以為,凡事都要證據不成?得虧建昌伯沒傷著,事情也未曾鬧的滿城風雨,否則,即便太皇太後護著,他也必要重處。


    “陛下息怒,從始至終,臣都未懷疑過周家。這事太過,即便臣不信他們,也信太皇太後,想太皇太後的外家,不會這般的不堪!”


    周氏不想說話了,張鶴齡字字說不信,字字說太皇太後多好,她的外家多好,可這……


    對張鶴齡,她心裏亦是厭惡的很,她覺著,今日麵子是丟盡了。糊塗弟弟幹糊塗事,還非要告糊塗狀,告狀也罷了,若是隻罰張鶴齡打人的事,事實在那,罰了就是,非要帶著小目的。


    這會兒,她哪能不知道,自家弟弟還在惦記著那些田呢,想把事情弄嚴重些,好讓陛下判著張家鬆口,都不知事情的嚴重呢,沒看陛下臉都黑了嗎。


    老太太已在想著,一會怎麽向皇帝給自家弟弟說說話了。


    張鶴齡可不管這些,目的已達到,他開始收尾了:“當時的情形確實很難不讓人懷疑,縱然臣不信,亦無法讓別人不信。因而,臣和那位百戶商量之後,決定兵丁先不驚動對方於外圍控製。臣帶著家丁出麵。


    臣出麵之後,第一時間便是打了周瑛。按臣想,若是周瑛真是對方的同夥,或是主使之人,那夥強人定是會加以阻攔,事實上沒有,也讓臣徹底放了心。因為這樣一來,至少向旁人證明了,周瑛確實不曾與那夥人勾結,堵住了悠悠之口。


    否則,事兒要是傳出去,說堂堂大明侯爵世子,公然勾結強匪謀害親爵,這如何使得。這不顯得我大明皇帝識人不明,我大明勳戚不堪,我大明世道已崩壞至此……”


    “張鶴齡,你危言聳聽,你混肴視聽……”


    “先別急,慶雲候,本侯的話還未曾說完!”


    張鶴齡擺擺手後,麵向禦階上,奏道:“陛下,事實上,當時臣麵對對方時,察覺那夥人並不像單純的強匪。從裝備和氣勢看,若那是匪,那匪也不叫匪了。因而,臣更是堅定決心,直接打了周瑛,且使家丁把他從那夥人中拽了出來押在角落。


    後來,臣令衛所軍丁和家中家丁護衛齊上,不問原由,不聽口供,盡數打殺了。臣擅作主張,不想有任何風言風語傳出。”


    “臣還用身份強壓,讓那隊軍戶,不得傳揚此事。否則,若是傳出,被有些之人亂傳,說不得有人就會謠言,說周家勾結強匪,甚至勾結軍兵,實在是那夥人太不像匪了。若有傳,外戚勾結軍兵,軍兵知舍弟伯爵身份怡然不懼,謀害親爵,細思極恐。更使我大明勳戚聲名喪盡!”


    “行了,壽寧侯不用說了!”


    周氏不想聽了,狗屁倒灶的事,被張鶴齡這一說倒真嚴重了,外戚本來就是敏感身份,更是不能和兵私自搭上。若是傳啊傳啊,那幫外庭之人,還不得揪著由頭拿辦了。即便陛下護著,心裏定也會留了芥蒂。


    這事做的真糙。


    周氏心裏暗罵一句,努力讓麵色緩和些朝著張鶴齡道:“壽寧侯,你做的不錯,周家雖是頑劣,但那般事定然不會做的。你打了周瑛,也打的對……”


    周壽和周瑛頓時一驚,忙道:“啊,太皇太後,不是……”


    “閉嘴!”


    周氏冷著臉喝道:“此事到此為止,什麽破事兒也來擾陛下和哀家清靜。周瑛,以後行事慎重些,別什麽事都往裏鑽,若是真壞了周家的名聲。老太婆即便讓周家斷了傳承,也饒不得你!”


    張皇後此時心情不錯,反而勸了兩句道:“皇祖母,慶雲候和周瑛大致還是好的,有些不到之處,慢慢教就是,我家弟弟不也是這樣,以前啊,讓孫媳操碎了心。好在,現如今也踏實了些。”


    “皇後啊,你這個大弟不錯!”


    周氏緩緩點頭,意味深長的看著張鶴齡道:“壽寧侯,此事到此為止吧。哀家這個老太婆乏了……”


    “太皇太後容秉!”


    張鶴齡可不想就這麽完了,還讓老太太憋口氣,心裏對他留著意見,他趕忙恭敬道:“臣雖打了周瑛,且事出有因,亦不是為了周家,隻是不想周瑛一人的誤會影響了勳戚大局。此是出於公心,在公心上,臣自問,無愧。


    但打了就是事實,周瑛確是未做,為了大局被臣打了一頓卻沒個說法,對周瑛,對慶雲候亦不公平。臣不能裝作不知,壞了周張兩家的情誼。即便陛下、太皇太後,不罪於臣,臣亦要向周家和周瑛做個交待。”


    朱佑樘古怪的看著張鶴齡,這沒完了,不是被你小子說通了,還不依不饒的。他就待開口。


    隻是周氏比他還要更快,隻聽周氏道:“壽寧侯,你說說吧,此事你想要如何處理。”


    朱佑樘不想讓周氏為難,隻能圓場道:“皇祖母,罰就不用了,此事畢竟不好過於傳揚。若是罰了總不免讓人猜測由頭。便讓張鶴齡給周家陪個禮,再補償下周瑛,畢竟周瑛傷的挺無辜!”


    周氏點頭道:“皇帝你看著辦吧!”


    “壽寧侯,雖事出有因,但打人是事實。不能打著公心的旗號傷害無辜就覺得理所當然。因而,賠禮、賠償是要有的。慶雲候,你看此事可行?”


    周壽趕忙道:“陛下,老臣說不過壽寧侯,老臣無話可說。但臣子被打的淒慘是事實,若是沒個交待,老臣及我周家,冤枉!若是讓外朝那些人知道了,臣等這些外戚人家還如何在京城立足。”


    周壽這會兒是徹底耍無賴了,都隱隱說要主動散名聲,這讓朱佑樘反感到了極點。先告狀,再要說理,想多賺點張家的便宜,事情沒成功,現如今直接躺平,就差撒潑打滾,還是大明勳戚嗎?


    但太皇太後的麵子不能不給,他心裏暗歎,看向了張鶴齡。


    “陛下,太皇太後,臣剛進殿中之時即已言明,臣已準備好了交待。”


    “不過,臣交待是有,但,禮,臣不會賠,臣自問不缺禮!”


    周壽無所謂,隻看著張鶴齡在說,誰要你的禮,我要的是“禮”,若是不滿意,咱就繼續,今日不滿意,明日我就再找姐姐。再不成,就找外朝的禦史言官,總之非得討出東西出來。反正我兒子受了重傷。


    “陛下,太皇太後,一切誤會皆出自大興那三百頃田,既起因於此,便以此終結。臣請陛下允準,取臣帶來的包袱!”


    “準奏!”


    張鶴齡也不拖遝,很快出了殿,從門前侍衛處拿迴了包袱,接著麻利的迴到殿中。


    包袱皮緩緩打開,一摞摞的田契,直晃的周壽眼暈,他急忙上前,就要抓過來。隻是,手剛伸出,就撲了個空。


    張鶴齡奇怪的看著周壽,如同看傻子一般,直看的周壽一陣不自在,他怒道:“壽寧侯,你是戲耍老夫不成,你自己於陛下麵前奏秉,老夫可未曾逼你,你現在何意?”


    “慶雲候,張某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張某雖說是要了結此事,但你莫不以為,這300頃田,3萬畝,本侯會直接白送給你吧。若是有這般好事,改日本侯就蹲京城大街了,找個由頭讓人揍本侯一頓。那豈不是發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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