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迎覺得他可能是困了,於是加快了速度,匆匆洗好澡後,她輕輕敲了敲麵前的門,讓秦恕把衣服遞進來。


    他好像沒聽見,溫迎便自己把門打開一道縫隙,金屬門板摸上去的確厚實,這裏隔音良好,難怪他總是聽不清她的聲音。


    她探出半個腦袋,歪了歪頭叫秦恕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人卻低著頭看向地麵,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直到溫迎將帶著水汽的手臂伸過去,揪住了衣裙的一角,他才恍若夢醒,轉頭看向她,眼眸裏難得露出一絲別樣情緒。


    溫迎顧不上分辨那種情緒是什麽,她有點冷,從他手中拽過衣裙,便迅速縮了迴去。


    她給自己換好衣服,這件裙子的款式倒很簡單,裙擺鬆鬆垮垮,落在腳踝上方。


    溫迎小心盤起還往下滴水的長發,避免水珠沾到衣領上,她準備出門,剛邁出一步,突然想起自己沒有叮囑秦恕幫忙拿鞋子。


    換上了新衣服,鞋子也應該跟著換成新的才對吧。溫迎這麽想著,麵前的金屬門忽然被人從外麵輕叩了叩,秦恕的聲音響起,有些模糊不清:“還好嗎?”


    “挺好的。”一滴水沒入脖頸,溫迎縮了縮腦袋,對著外麵說,“我會穿衣服,我已經穿好了。”


    她話音落下,那道門就被打開了,這間浴室的水汽還未消散完全,順著敞開的門往外蔓延。


    從她的角度看去,秦恕的眉眼帶了點潮濕,燈光照亮懸在他睫毛上的一粒水珠,他眨了一下眼睛,那一粒剔透的水珠就隨著動作消失不見了。


    他手裏拿著一雙新的鞋子,顏色和溫迎身上穿的裙子相似。


    溫迎看見他彎下腰,曲起的一條膝蓋抵在還濕漉漉的地板上,他將那雙鞋暫時放下,拿出一枚手帕,低垂眼簾。


    他早就把另一隻手套也摘下來,體溫隔著一層柔軟的觸感,落在她皮膚上。


    溫迎忽然不知道應該做出什麽舉動,瑟縮很奇怪,僵硬站著好像也很奇怪,於是隻好把手放了下來,略微揪住了衣裙。


    這一動作令裙擺往上掀動,蹭亂了麵前人的額發,但他什麽也沒說,也沒有伸手去整理,動作輕緩而細致地幫她換好鞋,站起身。


    “謝謝。”溫迎看了看他,而後,目光落在他手裏的潔白手帕上,手帕的邊緣也繡了一朵很小的花,和那隻軟墊上的形狀相仿。


    “有新的,等下拿給你。”秦恕仿佛猜到她又要開口說什麽,收起了那張手帕。


    溫迎“哦”了一聲,放心地將視線轉移,開始邊走路邊打量腳上的鞋子。


    是她沒見過的款式,和秦恕穿的軍靴也不太像,這雙鞋並沒有將她的腳完全包攏,而是在前後端各開一道口子,以至於她走起路來有些拖遝,好像提不起步伐似的。


    這雙鞋子恐怕隻能在住所裏穿,在草地裏是跑不快的。溫迎這麽想著,迴過頭,秦恕還站在那道門邊,目光落在地板上。


    溫迎也低頭看了一眼,因為她時不時的走動,地板上沾染了不少水漬。


    她這才想起自己又忘記了打理頭發,揉了揉鼻尖,故作幽默地“哈哈”了兩聲。


    “有什麽打掃的工具嗎?”她走過去,左顧右盼,在床邊的那一大堆工具中尋找。


    “機甲有自清潔功能。”秦恕說。


    “哦。”溫迎朝他走過去,給他看自己還濕著的頭發,“有什麽東西能把它弄幹嗎?”


    其實,弄幹頭發對溫迎來說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不過他們現在處於機甲的內部,剛體驗完一係列稀奇古怪的東西,溫迎有點好奇,在弄幹頭發這方麵,是不是也能用到什麽高科技?


    “嗯。”秦恕的視線從她的發梢移開,伸手按下牆壁上的另一個開關。


    耳邊忽然傳來一陣細微的動靜,像春日淺淡的風,那些懸而未落的水顆粒便齊刷刷抖動起來飛逝而去。


    地麵幹了,秦恕側過身讓出一條道,溫迎便興致勃勃地重新跳進去,也不顧及發絲上的水是否會打濕衣服了。


    她有點興奮地晃了晃腦袋,秦恕站得很近,幾滴水珠飛濺到他身上,很快沒入鎖骨,又被暖融融的空氣蒸發。


    溫迎朝他看一眼,秦恕麵色仍舊平靜,立在門邊等她烘幹頭發。


    她突然更加用力地甩了一下腦袋,發絲上的水明晃晃向他飛去,秦恕沒有躲開,兀自站在原地,安靜注視她,看著溫迎眯起眼睛,露出使壞得逞的笑。


    –


    第二天下午,溫迎拚好了禮物的腦袋。


    她將禮物的腦袋和身體銜接到一起,捧在手裏打量了片刻,又遞到秦恕麵前。


    他也端詳了幾秒鍾:“很好看。”


    語調平平無奇,溫迎懷疑他從來沒有誇過什麽人,或許也沒有誇過自己。


    他說完便低下頭去,繼續他上次離開時未完成的縫紉工作,溫迎握住他的下頜,將他的臉重新抬起。


    “你這樣是沒有辦法給別人帶來情緒價值的。”她借用某本書上的語言,嚴肅道。


    秦恕的目光落在她臉上,輕聲問:“你生氣了嗎?”


    “那倒沒有。”溫迎立馬翹起嘴角,對著他笑了笑。


    雖然她已經決定用平等的身份與他相處,但他畢竟是珍貴的寵物,溫迎牢記要對他負責到底的承諾,時刻關心他的情緒。


    “隻是想讓你誇誇我,用長一點的句子,而不是這麽短。”溫迎撐著下巴看他,“我隻看過一點點書就這麽會說話了,你看過的書應該比我多的多,你應該比我更懂得怎樣運用語言。”


    她說著便更靠近了些許,裙擺隨意搭在他的膝蓋上,秦恕垂眸,視線不知落在哪一處。


    “我其實不太懂。”他說。


    “那你在‘家’裏不和其他人交流嗎?”溫迎問道。


    秦恕沒有說話,溫迎目光關切地望向他,隔著那層看上去華貴精致的衣物,總能迴想起剛見到他時,他身上深淺不一的傷痕,和那件染血的襯衫。


    溫迎猜測他過得可能沒有她想象中那麽好,他經常搏鬥,看上去還有點孤僻,不知道是不是那個“家”給他帶來的陰影,讓他即便麵對著她,也無法輕鬆自如地說話。


    她想到這裏,又把他的臉頰捧起來,這迴是用兩隻手。


    秦恕的目光安安靜靜,數秒過後,他略微別開了眼神。


    溫迎頓了頓,一隻手的拇指和食指打開,分別按住他的唇角。


    隨後,她用很輕的力度往上抬,讓平直的線如同那麵虛擬屏,兩端分別翹起弧度。


    原來他微笑起來是這個樣子的,雖然是被迫的。


    溫迎鬆開手,那道平直的唇線也隨之迴歸原位,仿佛從來沒有掀起過弧度一樣。


    “抱歉。”秦恕的聲音平靜。


    溫迎歪著腦袋看向他,他的“抱歉”似乎毫無緣由,但她卻隱約覺得,他是因為覺得這樣麵無表情,又沉默寡言的自己不是那麽討喜,才會感到歉疚。


    “不要抱歉。”她語氣輕輕地講,對著他彎起眼眸,“你不想說,不想笑,都沒有關係。你有任何做與不做的自由。”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秦恕的眸光輕輕顫動一下,他低下了頭,溫迎摸了摸他的發頂。


    –


    溫迎將未完成的禮物暫時擱置到一邊。


    她決定帶秦恕重新去參觀這個世界,或許,他能夠從中找到自由的真諦。


    正值溫暖的季節,這顆星體的一麵被綠蔭環繞,另一麵的冰雪也正在消融,從高處看去,河流蜿蜒曲折,湖泊也汩汩湧動,順著大陸架的一處凹陷,匯入洋流。


    一路上,溫迎向身邊的人介紹入目所見的各種動物。


    它們有的體積龐大,行動起來有半個頭顱懸於樹林頂端,因為聽見機甲的聲響,動作遲鈍地昂起頭張望,有的看上去孱弱渺小,但行動敏捷,總能在一次次突發的惡劣環境中再次逢生。


    “其實,在第十五次失敗之後,我轉變了我的想法。”溫迎將視線從密布的叢林收迴,突然開口,“也許我不應該一味執著於這些生命的巨大體型,在時代變遷之後,龐大對它們來說會成為一種束縛。”


    秦恕側目看向她,溫迎揪著裙擺上的小小花朵,接著說:“再過一段時間,它們可能會從這顆星體徹底消失,我暫時沒有找到能夠將它們永遠保留的方法。”


    或許是她聲音裏的低落太過明顯,秦恕抬起手,輕輕碰了一下她的發頂。


    這是他們之間慣用的,代表安慰性質的動作。


    溫迎偏過頭,朝他笑了笑,在他收迴手時拉住他的胳膊:“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告訴你我為它們取的名字。這樣的話,是不是就多一個人記住它們了呢?”


    秦恕點了點頭,說“好”,溫迎挪近了些,湊到他耳邊,輕聲講出那個名字。


    隨後,她用另一隻手抵住他的嘴唇。


    “你不要難過。”溫迎很快便繼續道,“雖然我給它們取了名字,但它們已經不再是我的寵物,我想明白了……生命應該是自由而平等的。”


    “那我呢。”撤迴手指的瞬間,秦恕低聲開口,“我也不再是你的寵物了嗎。”


    溫迎沒有想到他會突然這麽問,一時間怔愣住,挽著他的手臂,忘記了鬆開。


    她還維持著倚在他肩上的姿勢,仰起臉看向他,秦恕視線低垂,與她對視。


    目光交匯,溫迎總覺得他的心中所想和她原本打算說出口的話,是完全相反的意思,甚至稱得上背道而馳。


    他好像不那麽在乎平等,也不在乎自由。


    又或者說,他根本不希望平等。


    那他要的是什麽?撫摸,管束,稱不上照顧的照顧,還是,僅僅一個稱唿?


    溫迎迴過神,抓住他的手臂搖晃了兩下,她還沒想好要怎麽說,但可能是因為她搖晃他的動作有些用力,秦恕略微傾身,他低下了頭。


    垂落下來的發絲仍舊柔軟,他看上去是冷硬的人,在她麵前卻總是低斂眉目,他分明難以馴服,卻無端渴望成為一個寵物。


    溫迎抬起手,揉了揉他的發頂。


    “你是。”她這麽對他說,像是一句承諾,“你是我唯一的寵物了。”


    –


    第六天,溫迎拚好了她的禮物。


    她在秦恕的幫助下小心接通所有電路,雙手捧著禮物的身軀,走到機甲外麵。


    虛擬屏想要跟上來,又被門阻擋住,隔著門露出一個略帶失落的表情。


    溫迎便沒有走太遠,而是就站在機甲旁邊的一棵樹底下,好讓那個正失魂落魄的機器也能夠看見。


    她站在那棵樹下,金燦燦的陽光穿過層疊枝葉,落到她掌心裏的機械上方,為它的身軀鍍上柔軟的光芒。


    溫迎朝身側看了一眼,秦恕立在她身旁,摘下一枚晃悠悠落進她發間的樹葉。


    溫迎屏息凝神,有點期待,也有點緊張地按下開關。


    手中傳來一陣細微的顫動,那隻機械先是抬起了頭顱,圓滾滾的腦袋上鑲嵌兩顆寶石製成的眼睛,褐色的瞳孔倒映出溫迎的影子。


    它眨了眨眼睛,歪了歪頭,它動作極為緩慢地抬起了一邊的翅膀。


    溫迎觀察它的動作,轉頭朝秦恕飛快地笑了一下,而後,她重新低下頭,眼睛亮閃閃地看向手中的機械,指尖觸碰了一下它的尖尖嘴巴。


    機械輕輕啄了一下她的指尖,溫迎怔愣一下,看見它在自己的手心裏揚起另一邊的翅膀。


    隨後,它開始扇動翅膀,向上飛行。


    陽光在金屬製成的羽毛流動,泛出點點光澤,它動作輕盈地落到一根樹杈上,擺動身體,搖搖晃晃,又很快站穩。


    頭頂上方傳來一陣“咕咕咕”的叫聲,溫迎長長地“哇”了一聲,轉過來拉住秦恕的手腕,語氣難掩興奮:“我要給它取一個名字。”


    秦恕垂眸望向她,唇線微動,似乎正準備開口,溫迎又迅速地補充:“不過我給它取名字可不是因為我要把它當成寵物,我的寵物是你。”


    “好。”秦恕語氣如常,“那它呢?”


    它麽……


    溫迎仰頭看向站在樹枝上極目遠眺的銀色身軀,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新的詞匯。


    於是她說:“它應該會成為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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