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45,下雨的夜


    仕蘭中學是當地有名的私立高中。


    學費昂貴,師尊嚴苛,豪車如流水,美女如流雲。


    這麽看起來,有點像是‘人類版’的卡塞爾學院。


    已經到了放學時間,教室內隻剩下一個人,燈光慘白,而外麵黑的像是黑夜。


    那是個十八歲左右的男孩,個子很高,穿著仕蘭中學的校服,手裏捏著一個iphone手機。


    他立在窗邊紋絲不動,望著外麵發呆。


    他站的筆直,那樣子使人聯想到洪水退去後的常青樹。


    雨劈裏啪啦打在窗上,操場上白茫茫一片。


    天空中都是鉛色的雲,伴隨著暴雷,成千上萬噸水向著大地墜落,像是天空中的水庫開了閘門。


    足球場上車轍交錯,草皮被翻得支離破碎。原本私家車不準進校園,但是這麽險惡的天氣,家長都擔心自己孩子被淋著,幾個人強行把鐵門推開,所有的車一蜂窩地湧進來。


    幾分鍾之前,操場上好像是趕集,車停的橫七豎八,應急燈閃著繚亂的黃光,每個人都死摁喇叭,大喊著自己孩子的名字。


    瓢潑大雨中,學生們找不到自家車,沒頭蒼蠅一樣亂轉。


    現在所有人都被接走了,教學樓裏和操場上都空蕩蕩的,‘仕蘭中學’的天藍色彩旗在暴風雨裏急顫。


    像是曲終人散。


    男孩手中的手機震動了一下,然後被放在桌上。


    男孩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它。


    “子航該放學了吧?哎呀,你爸爸原本準備去接你的,可是突然生意上出了點問題,就急匆匆走了,他讓我代他向你道歉。伱自己打個車迴家吧,媽媽在家等你。子航乖,媽媽啵一個。”


    最後果然響起清脆的‘啵’聲,而後電話掛斷了。


    楚子航收起手機,從頭到尾他都坐在那裏,一個字也沒說。


    他也沒什麽要說的。


    他打這個電話,隻是想告訴媽媽他沒事。他可能會晚點迴去,不用擔心。


    這種天氣已經持續好幾天了,楚子航知道,外麵是打不到車的。


    這麽大的雨,狂風能把小孩子掀起來,出租車司機也不想做生意,都早早迴家了。


    楚子航也沒想著打車,


    他隻是想,


    多站一會兒……


    他看著幕布一樣的雨幕,總覺得下一刻,就會有一輛黑色的邁巴赫撕破夜色,直勾勾衝他而來。


    到時候,晃眼的遠光燈會照在他與車子之間的路上,一個男人從車上走下來,打著一把黑傘,像司機那樣帶著討好,拘謹地邀請他上車。


    楚子航已經做了決定,這次他會擁抱一下那個男人,順便叫他一聲‘爸爸’。


    那個男人大概,


    會傻笑吧。


    可是他等了很久,


    操場上的車子都離開了,


    人群也散了,


    邁巴赫……並沒有來。


    楚子航垂下眼簾,修長的睫毛下,遮蓋住……快要哭出來的悲傷。


    他提起手邊的黑色吉他背包,從凳子上離開。


    仔細檢查了門鎖,


    關門前,熄滅了教室內的燈光。


    他單肩背著黑色吉他背包,在漆黑的走廊裏獨行。


    在一年多前,他背上的背包是‘爸爸’從倫敦給他買的hermes包,名牌書包,同學都很羨慕他,有一個總是記著他的父親。


    可是在某一天,楚子航突然換成了這個黑色的、醜醜的普通吉他包。


    他們猜測,楚子航少爺可能覺得籃球、演講、繪畫、甚至高考,都太過輕鬆了,於是在這個即將進入人生關鍵階段的時候,又給自己添加了一項‘音樂’的buff。


    他們不知道,吉他包裏並沒有吉他。


    楚子航也沒有必要和誰解釋。


    就隻是,吉他包從不離身,總是帶著。


    甚至有人發現,楚子航少爺在打籃球的時候,都會將吉他包帶著……然後掛在操場上最顯眼的位置,這樣他在打球的時候,一眼就能注意到那裏。


    於是吉他包的下方,總會聚集一大群嘰嘰喳喳的少女。


    她們圍在吉他包的周圍,警惕著操場上賊眉鼠眼的其他女生,隨時準備用她們自己嬌弱的身體,擋下砸向這裏的籃球。免得它們傷害到楚子航少爺的吉他。宛如,守護公主的騎士團。


    教學樓的大門敞開著,寒風夾著雨絲灌進來,涼的刺骨。


    楚子航裹緊外套,繼續將手抄在口袋裏,向外走。


    他沒有帶傘。


    門口那裏,同樣有另一個沒帶傘的人。


    楚子航認得他,是一個低年級的小子。現在這個小子正望著雨幕中發呆,眼中的神色讓他覺得熟悉。


    楚子航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大門口的方向,身穿白裙子的少女躲在門衛室內,恬靜安和地望著校外,靜靜的,像是青春校園劇中的某個場景,隻需一眼,便能夠刻進記憶深處。


    陳雯雯,仕蘭中學文學社社長。


    楚子航之所以認識她,還是因為身邊這個低年級的。


    ‘路明非暗戀陳雯雯’,這在仕蘭中學,是包括老師和教導主任在內,所有人都知道的、不算秘密的秘密。


    楚子航突然想起來,曾經那個雨夜也是這樣。


    他和路明非一起站在雨幕下,兩人都沒有上‘柳淼淼’的車。


    他是在等邁巴赫,路明非……是因為被拒絕了。


    那時他是想叫住路明非了,想著可以順路載這個小子一程。可不等他開口,路明非就拿外衣裹住腦袋,喪家之犬一樣的鑽入了雨幕,跑的飛快。


    現在還是兩人站在這裏,


    他也沒那個能力,載路明非一程了。


    楚子航想找個話題和路明非聊聊,沒什麽目的,就是說兩句話。


    要不然這麽站著,卻沒什麽對話,會顯得不好。


    可是路明非好像並未注意到自己,


    這小子眼裏,隻有那個保安亭中的陳雯雯。


    一點餘光都不肯留給自己。


    可是路明非,就隻是看著,看著……


    真慫啊!


    楚子航心裏這麽覺得。他想起了那個開邁巴赫的男人,他也是這麽慫,就隻會眼巴巴看著自己的女人攬著其他男人的手臂,連吭聲都不敢。


    你一個男人不主動,難不成指望別人上趕著倒貼給你?


    真是窩囊。


    楚子航低下頭,黑色的短發垂下來,蓋住了他的眼睛。


    他突然有些生氣,氣這個小子的廢材,氣這個小子就特碼的隻會暗戀,卻連個屁都不敢放。


    你躲在這裏偷看有用嗎?


    這裏很黑的,雨幕中視野也不好,陳雯雯注意不到你的!


    在他想推路明非一把,鼓勵這家夥勇敢走向保安亭的時候。


    路明非,再次走進了雨幕。


    這次路明非倒不像上次那樣,包頭胡竄,在水窪中狂奔了。


    他微微垂著腦袋,單手挎著書包,昂頭挺胸……在暴雨中慢行。


    楚子航愣住了,呆呆地看著他,看著這個……


    傻x。


    這種幼稚的行為,就像小男生注意到喜歡的女生路過時,突然放大音量一樣。


    路明非難道覺得,他在暴雨中挺胸,就不像喪家之犬了嗎?


    這樣就會引起陳雯雯好感了?


    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傻x……


    事實上,即便如此,陳雯雯都沒有看路明非一眼,還是一如既往看著外麵發呆。


    楚子航想,可能是在等待家裏的車來吧,就像他也期望邁巴赫出現那樣。


    他注意到,路明非在經過陳雯雯,並沒有引得對方的注視後,腰椎慢慢地,有些佝僂了。


    楚子航不再看路明非和陳雯雯。


    他抻了抻連衫的帽子,包在頭上,也走進了雨幕中。


    他覺得自己並沒有資格說路明非,


    因為現在,


    他同樣也是傻x,也是一個……喪家之犬。


    雨水淋在身上,沒兩步的功夫校服便濕透了,可能會感冒,不過他在迴家後會快速洗個熱水澡。


    楚子航並不在乎淋雨感冒,隻是不想讓媽媽擔心。


    她的媽媽是一個沒心肝的女人,姥姥也是這麽評價媽媽的。


    不過就是這樣沒心肝的媽媽,他流點鼻涕都會被注意到,然後嘰嘰喳喳囑咐一大堆東西。


    楚子航並不是討厭媽媽的嘮叨,隻是不想讓媽媽擔心。


    為了不讓媽媽擔心,他在吉他包裏準備了另一套校服。


    這樣在他走迴家門前,就可以把另一套幹淨的衣服換上,不會看出他淋過雨。唯一可能暴露的就是頭發,不過現在他用帽子包住了,迴去後脫下帽子,頭發還會是幹的。


    誰也不會想到,他是淋雨迴來的。


    楚子航走出校門,順眼向馬路兩邊張望。


    雨點密集的好像在空中就要彼此撞得粉碎,落地都是紛紛的水沫。


    天空漆黑如墨,偶爾有電光筆直地砸向地麵。


    大雨之下,能見度很差,五十米之外的地方就白茫茫一片,看不清楚了。


    不過車子的遠光燈穿透性很強,如果有車子,他也能看到。


    馬路上並沒有任何車輛。


    接陳雯雯的車子,可能要很久才能來了。


    楚子航向來是一個心善、且愛管閑事的主兒。


    江湖傳言,這廝上學路上,都會順便扶老奶奶過馬路。


    這種放在小學作文都顯得俗套的劇情,確實在楚子航身上實實在在發生了。


    他的確做了那些事。


    如果在平時,楚子航可能不介意多站一會兒,等陳雯雯被接走後再離開。畢竟校園裏最後剩下個女孩子,很不安全。


    但是今天不行。


    今天他要去一個地方。


    楚子航的家在別墅區,城南的方向。


    不過他此刻卻在沿著路邊,向北麵的方向走。


    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不遠的地方就有一處高速入口,經過那裏,就是編號為0001的高架橋。


    許多年前的雨夜,就是在那座高架橋上,楚子航永遠失去了那個男人。


    如今,


    同樣忽如其來的台風,


    同樣大雨傾盆的夜晚,


    所有熟悉的味道都迴來了,


    楚子航記得這些,他沒有忘記,也不敢忘記。


    因為那個男人說過,自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存在過的證明,如果他都不記得那個男人了,那個男人就真的消失了。


    楚子航每晚睡前,都會迴想曾經的那個雨夜……


    這麽久了,


    他終於又等到了機會,


    他要重新找到那座高架路,去找那個男人。


    楚子航低著頭,內心非常平靜,不再像上次那樣驚慌失措。


    那天從高架橋上下來後,楚子航就去少年宮參加了劍道修行,這些年過去了,少年宮的老師也沒有任何東西能教給他了。


    他背後的吉他包裏,除了裝著幹淨的校服外,還有另一樣東西。


    ——禦神刀·村雨。


    這是那個男人唯一留下的東西。


    楚子航心裏清楚,他擁有的這些,並不能夠對付那些死侍,更不足夠殺死‘神’。


    不過他仍然背著吉他包,帶著苦練數年的劍術,再次迴到了這裏。


    他並不是為了殺死神,或者……救出男人什麽的,楚子航明白自己做不到,他從小就是個理智的孩子。


    他隻是痛恨曾經的那個雨夜中,丟下父親獨自逃跑的孩子!


    他痛恨自己!


    想要彌補!


    現在,他隻是想和那個男人死在同一個地方的孩子。


    楚子航走到環形公路橋下方,顛了顛左肩上的背包,停住了腳步。


    原本沿著這條路再走幾百米,就能到高架收費入口了。


    不過現在看來,沒有必要了。


    他的眼前,是一條徑直向通往高架橋的青石台階。


    楚子航不記得有這個台階的存在。他的記憶不可能出錯,因為這是他不敢出錯的東西,甚至曾經在高架上跑過的路線,經曆了多少個路牌,楚子航都記得清清楚楚。


    但……絕沒有這個台階。


    他有一種荒謬的猜測:


    神知道自己要去找他了,所以特意,為他準備好了道路。


    這條道路的盡頭,


    騎著八足駿馬的黃色身影,就在那裏等著他。


    楚子航沒有猶豫,幹脆利落地向台階走去。


    他本就是來找神明討債的,無所謂過程如何。


    邁上第一節台階的瞬間,肩膀上就有灼熱感傳來,就像剛剛被烙鐵刻印下烙印,滾燙的疼。


    在他看不見的肩膀上,一棵世界樹圖案緩緩成型。


    疼痛並沒有令楚子航止步,這證明他來對了。


    “同學,這麽晚了不迴家嗎,你媽媽會擔心的哦——”風鈴一般的嬌笑,乘著狂風,吹入他的大腦。


    楚子航腳步一頓,扭頭順著方向望去。


    高架橋下,是一個涼皮攤,真的很難相信,有人會在十級台風的天氣裏擺攤。


    不要命了?


    還是說家裏真的缺錢到了這種程度?


    老板長著國字臉,嘴裏叼著一根咖啡色的雪茄。


    楚子航並不懂雪茄,不過他聞過很多種雪茄的煙味。涼皮老板手中的雪茄屬於價值不菲的那種。


    可是抽這種雪茄的人,這種天氣不在別墅裏泡溫泉,為什麽會在這裏賣涼皮?


    這個問題在他看到一旁的客人時,迎刃而解。


    橋洞下,身穿白色休閑裝的男人坐在小板凳上,桌子上擺著一盒剛剛拆封的雪茄盒,應該是男人送給老板的禮物。


    男人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側頭看了自己一眼,並不是很在意,又收迴了目光。


    不過兩人對視的一瞬間,楚子航差點反身抽出吉他包裏的村雨!!


    因為他看到了一張完美到極致的臉。


    完美無瑕並不是一個好詞,世界上的一切人都有瑕疵,凡人都有缺點。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完美無瑕的人,大概隻有神那種東西了。


    他瞬間就想到了‘奧丁’!


    不過楚子航忍住了。


    剛剛叫住他的,是一位女孩的聲音,但她他並沒有看到任何一個女性,甚至母狗都沒見到。


    橋洞裏,隻有兩個男人。


    “請問,是你們在叫我嗎?”楚子航淡淡地道。


    雖然心中疑惑,但他還是麵無表情。


    “呀!是個有禮貌的好孩子耶~”還是個女孩的聲音,從那個可疑的年輕男人身上傳出來的。“沒錯沒錯,就是他叫住你的。”


    “……”楚子航站著一動不動。


    因為他在男人的背後,看到了一條晃晃悠悠的黑色馬尾。


    楚子航沒有戳破:“為什麽要叫住我,你認識我嗎?”


    銀白色頭發的男人還在低頭吃涼皮,似乎對他們的對話並不感興趣。


    不過聲音繼續從他的身後傳出來:“楚子航誒~仕蘭中學‘此獠當誅榜’no.1,想不認識你都難吧?”


    “為什麽?”楚子航還是重複。


    他不明白為什麽和他說話的那人要躲起來,是自己認識的人嗎?


    他有些疑惑。


    “什麽為什麽,沒有為什麽,學生就要做學生的事情,哪來的那麽為什麽!早點迴家去,別讓你麻麻擔心。乖~哈!”


    楚子航揪起眉頭,沉默了一會兒。


    抬腳,又向上了一個台階。


    “對不起,我還有事情要做。”


    話罷,他衝那邊微微彎腰,就準備離開了。


    楚子航是一個禮貌的孩子,即便是對可疑的陌生人,也保持了應有的禮貌。


    “誒誒誒——你這孩子怎麽不聽勸呢!”躲在男人身後的女孩有點急眼了,一雙蔥指如玉的小手扒拉在男人肩頭,不過身體還是躲在後麵:“這鬼天氣,風又大的嚇人,高速上都沒有車,很危險的。子航聽話,乖乖迴家哈!”


    楚子航表情奇怪,對方最後說話的口氣簡直和他媽媽一模一樣。


    是媽媽的朋友嗎?


    可他真的不記得這個聲音。


    “很抱歉。”楚子航又是禮貌的躬身,猶豫了下說:“能幫我保密嗎?”


    他還是決定繼續向上走。


    在他看來,既然是媽媽的朋友,那麽很可能會將這件事告訴媽媽。


    楚子航一開始並不打算告訴媽媽這件事,隻告訴‘爸爸’就可以了,‘爸爸’是個很理性、很紳士的男人,會安撫好媽媽的情緒,並且重新生一個孩子的,那樣媽媽又有了新的孩子,會代替自己照顧媽媽。


    但是那個男人不行。


    自己是他唯一的孩子。


    如果他在這裏迴頭了,那麽那個男人就真的被這個世界拋棄了。


    可能‘媽媽的這個陌生朋友’真的很了解自己。


    楚子航發現,他提出這個請求後,對方就不再說話了。


    這說明對方明白自己要做什麽了。


    他就是這樣一個固執的人,執拗,講死理,決定的事情,誰都拉不迴來。


    他準備道謝離開了。


    一聲無奈的歎氣在男人身後響起。


    “我搞不定,交給你了,隻要不弄死,怎麽樣都行。”躲起來的女孩拍拍男人肩頭,隱沒在他的陰影裏:“加油哦,倔牛君,這家夥可不像我這麽好說話。”


    始作俑者甚至還在鼓勵楚子航。


    ——幹巴爹,別那麽容易被幹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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