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三十八)尾聲


    急救室外,蘇紅和他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她雙手不停地拉扯著皮包的帶子,看上去很緊張。


    “你爸爸從來就沒有酒後駕車的習慣,這次真是中邪了。”


    “他是中邪了。”


    “你還好意思說,不是你,他會去喝酒嗎?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饒不了你。”


    “因為我,是啊!都是因為我。”他喃喃自語,其實他在心裏隻想說:這都是他自找的,我隻是為黃晨星惋惜。


    一天前,也就是覃操去倉庫的時候。過天橋時,他看到一輛寶馬車與一輛大卡車結結實實撞到了一起,寶馬車撞得稀爛。交警正在處理現場,吊車將報廢的寶馬車從卡車頭下麵拖了出來。吊車的燈光將寶馬車尾照亮,覃操突然看到那個車牌,好熟悉。


    醫生出來了,她像急忙撲了過去。


    “醫生,他怎麽樣?”


    “你是他的家屬嗎?”


    她沉默片刻,然後使勁點了點頭。


    “他暫時已經脫離了危險,不過他的腦部受到了重創,會不會成為植物人很難說。還有他的腰部脊椎嚴重骨折,可能會陷入終生癱瘓。”


    “活該!”覃操低聲說。


    她的身子搖晃著,腳一虛晃,歪到在地。


    “真是個脆弱的女人!”


    覃操瞥了一眼地上的她,很不屑地說。


    他扶著她走進病房。


    她哭著撲倒在他身上,**的他沒有絲毫反應。


    他全身能插管子的地方都插了,剩下的都被白色的繃帶覆蓋,活像木乃伊。


    晚上,她趴在床邊無休止地嗚嗚大哭,他想就此離開,苦於找不到合適的借口。多看一


    會兒也無妨,現在黃景明對任何人都構不成威脅。他一邊慶幸自己還活著,同時也為黃晨星歎息。


    他想為黃晨星做最後一件事,算是報答了。


    想起黃晨星,他心裏突然有些愧疚。


    親情玩不起,其實他知道。


    一天過去了,他依舊睡得很安詳,而她卻時刻盼望著他能醒來。時間如輸液管裏的**在一滴一滴地流逝,他現在徹底對這個世界的時間失去了知覺。唯有蘇紅,從她的表情可以看出每一秒都被她真真切切地感受著,就像一刀刀割去她的肉一般真實。


    他已經有兩天沒合過眼,實在太困,暈暈乎乎枕著雙臂趴在床邊睡著了。不知什麽時候醒來,他聽見她在低聲說些什麽。他依舊裝著熟睡的模樣,不忍去打斷她。


    這幾天她都是那樣,一個人嘀嘀咕咕說著話,瘋了一樣。


    “脆弱的女人!”


    他再一次在心裏確認。


    “景明,你聽得到我說話嗎?你可不能就這樣走了,我還有很多話要對你說呢!你知道嗎?我是那麽的愛你,為了你我甚至犧牲了我最要好的朋友......你說我的愛值嗎?我知道你會因為這個恨我的。我知道你很愛她,她真的很好。”


    她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了。


    過了許久,她又低聲說道:“景明,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告訴你這件事,雨婷是我害的,是我害的啊!你聽到了嗎?”


    她捶打著床沿,情緒有些失控。


    “我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那樣,我隻是叫我的朋友嚇一嚇她,誰想到會發生那樣的事。那天晚上,我知道她會去找你,因為前一晚你說過要和她看電影。我真的隻是叫他們嚇嚇她,就嚇嚇她,沒想到......我就這樣毀了她,我是一個自私的女人,我對不起你,更對不起她啊!”


    聽著她斷斷續續的話,覃操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他不相信世上會有這樣荒唐的事發生,一個女人為了自己的愛會不顧一切。她還說自己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之所以失敗,原因很簡單,她忘不了他。她有了自己的女兒,但是她不想因為她影響自己對他的愛,所以她寧願把她當作自己的妹妹。她知道他還是單身,她幻想著那是他的暗示,等她迴來。她迴來了,可是她發現那個人並不是她,失望之餘,她選擇了奮鬥,有了過千萬的資產,她的頭上有了耀眼的光環,可是他依舊對她無動於衷。她開始恨他,越是恨就越無法自拔,最終把自己完完全全陷進去了。


    她想得到的終究還是被一個已經不存在的人幹幹淨淨地奪走了,什麽也沒留下。她所看到的,是他溺愛著她的兒子,因為在他身上有雨婷的影子。她開始妥協了,沒有目的地放縱自己,既像是對他的報複,也像是對雨婷的補償,她自己也弄不清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麽。


    那一夜,覃操在她的哭訴中清醒了許多。


    在這個世界上,原來有些東西是不能懷疑的。


    第二天,他在手機店修好了黃晨星給他的那個手機,然後撥通了一個屬於武漢的手機號碼。


    他也隻記得那個號碼。


    田野裏的油菜花已落盡,夕陽殘留的火星點燃了西天的棉絮,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最後隻剩下黑魆魆的一片。


    我和覃操坐在青草漫步的田埂上,他神情茫然地望著山煙繚繞在山間。


    柔嫩的青草尖頂著那張皺巴巴的紙,在山風中不停地蠕動。


    一年多以前,也是像這樣的一個黃昏,他最後一次參加了基督教的家庭聚會。當時他正為自己的愛情和人生苦惱,他迫切想從他那裏找到解脫的方法。


    “上帝不是已經被一個瘋子殺死了嗎?”他問那位老教授。


    “麥子埋在地上,它死了,但是它卻以另一種方式得到了新生。”老教授說。


    “可我還是看到越來越多的人正在拋棄祂。”


    “人的一生就是在拋棄與被拋棄中掙紮,我們被童年拋棄,被時代拋棄,被個性拋棄,被所愛的人拋棄......最終被生命拋棄。我們在被拋棄中如何麵對接踵而來的痛苦,就需要我們拋棄那些不分青紅皂白就占據那些空餘位置的東西。就像一個裝滿水的瓶子,隻有當我們將裏麵的髒水全部倒掉以後,它才是一個真正的瓶子,我們才能看到它最透明的一麵。但是我們如何去填補被拋棄之後留下的空白,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我想對於我,沒有什麽能比上帝更能填補被親人拋棄後留下的空白了。”


    “你的家人呢?”覃操問。


    “他們都走了,都被生命拋棄了。我想對於所有人,一生不過就是一場華麗的祭祀,在祭祀過程中我們隻是充當了芻狗一般的角色,祭祀方式雖林林種種,最終還是難逃被拋棄的命運。不過你比我幸運,你還有你的家人,今後還有自己的孩子,你會發現很多時候你就不再需要上帝了,因為你有他們。當你的父母要走的那一天,他們會把你叫到身旁,這樣他們就不再懼怕死亡,因為他們看到了自己的生命在你身上得到了延續,他們未實現的價值也在你的身上得到了延伸。等你到了那一天,你也會拉著你的兒女,看著他們,將自己的愛注入他們的身軀,這也是你拋棄他們之後對你所遺留下來的空白進行的補償。人最大的痛苦莫過於被生命拋棄,既然這樣的痛苦已經找到了補償的方法,難道還有比死亡更難戰勝的痛苦嗎?”老教授說。


    遠處的山隻剩下大體輪廓,在這青黑色的夜裏,山間豆大的燈光和天上的繁星相互應和著。


    “就在那次談話後不久,我離開了學校,去了沿海。”他說。


    “其實你還擁有很多東西,現在去把握還來得及。”我說。


    “你說的沒錯,我是得好好把握了。”


    三個月後的一個下午,我的母親正在為我打點行李,她雖然不很讚成我去貴州支教,但拗不過我,最終同意了。


    “順兒,今天早上你的手機好像在叫呢!”母親一邊給我收拾衣服一邊對我說。


    我忙打開抽屜,拿出手機。手機處於關機狀態,已經沒電了。


    我把手機接通了電源,開機後發現有一個未接電話,是八點打來的,那會兒我還在睡覺呢!我忙撥了迴去。


    “你現在在哪裏?今天我父親出獄,我來接他,順便想看看你。”


    是覃操。


    “你父親......”


    “對呀!我父親因為表現好,提前出獄了。”覃操說。


    我一時竟然不知道說什麽。


    “你在武漢嗎?”覃操迫不及待地問。


    “不,我現在在家裏啊!”


    “你沒找工作嗎?”


    “我已經打算去貴州支教了。”


    “支教!你怎麽不早說,來我這兒吧!你知道嗎?張淼也準備畢業後來這兒支教呢.......”


    手機那頭,曾經帶有憤懣和憂傷的語氣再也沒有了,聽到的,仿佛是一種遙遠的記憶。


    (此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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