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二十九)流浪狗(2)


    看它的毛色,他知道它和自己一樣,是條不折不扣的流浪狗。他想趕它走,雖然他知道狗不嫌家窮,但是他也沒有能力給它一口飯吃,加之他不像蝸牛走在哪裏都頂著自己的家,養一條看家的狗就顯得荒謬。他假裝從地上拾起石頭砸它,它看得仔細,頭一調,腳一跳蹦出兩三丈。他俯身時右手充血,一陣鑽心的疼。他忙躺在地上,將右手抬得老高,稍稍減輕一點疼痛。它以為他是在示意,搖著尾巴就跑了過來。它舔他的腳掌,他用力一蹬,它又蹦開了。重複了幾次,他像是在挑逗它,它扭動著凹陷的身軀在他周圍跳來跳去,更來勁了。看著它那一針能縫穿的肚皮,他不禁潸然淚下。想起以前在屠宰場看到一個穿著深筒靴、戴著口罩的大漢晃動著粗大的手臂將關在鐵籠裏毛色各異的狗倒進盛滿滾燙的沸水的大缸裏。大缸上麵的的水龍頭將沸水淋下來,十幾條狗在裏麵狂叫、撲打、掙紮,一會兒就將各自的毛拔落,露出泛白發脹的狗皮。也隻有聰明的屠夫才會想到這樣高明的法子,省去了許多工序,可惜狗命比黑匣子還硬,所以再懶的屠夫也得拿著一根鐵棒狠狠敲擊那些試圖跳出沸水的狗的頭,這樣不用擔心會損壞狗皮。想著這些,看著眼前活蹦亂跳的它,他仿佛覺得它是在沸水中跳躍一樣,心有不忍,於是心生憐憫,留下了它。


    就這樣他多了一個伴,在日子裏一起煎熬。


    流浪狗


    對過路的瞎子


    搖尾巴


    伊朗的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用這樣一個鏡頭展示狗對人一視同仁,也隻有狗,也許是因為卑賤。


    世上沒有比狗搖尾巴更厲害的動作了——它讓世人屈服。


    他從它身上學到不少。


    他漸漸覺得離不開它了。


    他管它叫“碎花”,之所以這樣叫,性別是一個原因,還因為它的毛很雜,背上的毛白一塊黑一塊的,看起來很花。加之他真想像父親一樣去撫摸它、關愛它,從心底裏把它當作自己的孩子,所以這樣叫也就不足為奇了。“碎花”的尾巴很長,舞動起來像掃把,所幸它沒有生在鄉下,在那裏,長尾巴的狗所遭受的命運是變成沒尾巴的狗,這是以衛生起見。穿梭在廚房飯桌旁的它們,長長的尾巴免不了會將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帶到鍋裏碗裏。在鄉下,它們隻是用來看家的,談不上審美,所以無論多麽漂亮的長尾巴都是徒勞。在那些對狗肉有研究的食客眼裏,狗肉有一黃二黑三白的檔次排列。“碎花”也上不了檔次,也許這也是它沒被宰殺的一個原因吧。


    有了“碎花”的陪伴,生活開始有了一些轉機,物質層麵算不上,隻能說是精神上有了依托。當他趴在垃圾桶旁掏裏麵的剩菜剩飯時,不再有生不如死的感覺,當他看到“碎花”在旁邊歪著腦袋看著他,眼睛裏濕潤如雨,癟著肚皮狠狠地搖著尾巴,他無形中有了一股力量,暗暗告訴自己:不僅為自己活著,還為可憐的“碎花”。


    “碎花”也很懂事,當他跪在天橋上討錢時,它就一聲不吭地趴在他身旁,頭埋在並攏的腿間,鼻子觸地唿著熱氣,睜著濕漉漉的眼望著過往的行人。


    “碎花”也有不懂事的時候。


    在公園裏乞討時,它看到有穿著時髦的少婦或老人領著寵物狗經過,顯得躁動不安,一個勁地打招唿還不說,還要熱情地上前去親熱。它這是在自討苦吃,但他又不敢當著眾人的麵去嗬斥它,那樣難免會給他的“工作”產生負麵影響。從未洗過澡,滿身髒兮兮的它挨了幾次打,一次腿部挨了石頭重重一擊,一道深深的傷口讓它蹩著腳走了一個多星期。他為此自責,因為在這個打狗也要看主人的環境裏,他這個做“父親”的實在不稱職,所以對於它,他沒有任何責備可言。傷口的愈合離不了它日夜不停地****,還要時刻提防著嗡嗡亂叫的蒼蠅,不過這些它都做得很好,傷口很快就愈合了。


    不得不承認,它的臉比城牆還厚,和它的同類一樣,好了傷疤忘了痛,第二次看到寵物狗,它依舊會熱情地打招唿,然後又會添幾道傷,它就是那麽不會吸取教訓。這也讓他大傷腦筋,做一個“父親”很不容易。


    有了“碎花”的陪伴,晚上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不用再擔心有人會偷他的皮鞋——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他在公園裏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躺下,“碎花”趴在他旁邊打著盹兒,他用手撫摸它淩亂的毛,那藏在粗毛下麵的絨毛透著熱烘烘的暖氣。雖然它眼睛眯著,耳朵卻上下搖動著,時不時還會猛地扭過頭去咬身上的跳蚤,尖利的犬牙在稀疏的狗毛裏逐一排查,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偶爾還會撩起後腿使勁刨頸部,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給它買殺蟲劑已迫在眉睫,它頻繁地咬著跳蚤,沒命似的蹭癢癢,像是在給他訴苦。他看在眼裏卻無能為力,隻能等待,等傷好了去掙錢,讓它少受罪。


    右手漸漸有了知覺。本以為右手會廢掉,但情況沒那麽糟糕。小指使不上力,估計是因為傷到了筋骨,但還不至於拿不起東西。他想乞討終歸不是什麽體麵的活兒,雖然這種生活是一種嚐試,一種對自我否定後的新生,一種對人生的重新定位,對於人的一生,那該是多麽寶貴的財富。但是這樣的生活終究不是他所期待的,他的理想抱負不能被**的痛苦打敗。


    事實證明,他並沒有被打敗,即使是當乞丐。


    一個午後,“碎花”在小池旁用舌頭舔著水喝,嘩嘩作響。略顯渾濁的池水照著他孱弱的身軀,汙穢不堪的臉,黯然失色的眼睛......很久沒有看到自己了。影子還能證明他還活著。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褲兜裏的學生證,他想這樣的日子該結束了。


    他沒有去應聘,他知道行不通的,沒有畢業證、學位證,即使有通天的本領也白搭。所以他決定去幹讀書那會兒常幹的事——家教。


    他用僅剩不多的錢將自己馬馬虎虎修飾了一番,除了理發,還在地攤上買了一件十五元甩賣的襯衫。當他經過農業銀行時,他從那亮晃晃的玻璃裏看到自己,與幾個小時前蓬頭汙麵的他已判若兩人。他還是他,隻是形式變了,內容依舊。


    “去他娘的形式。”一句惡語在他心中亂刨。


    現在值得相信的也隻有知識了。


    他用盡一支中性筆才勉強將下麵的內容清清楚楚寫在厚厚的包裝箱紙上:


    家教


    如果您認為您的孩子沒有上名校的資質,請勿打擾!


    他將包裝箱紙舉得高高的,過往的路人無不駐足觀望,有一個看似家長的中年人湊了上來。


    “你是華南師大的?”中年人問。


    “不是!”他忙掏出學生證——他想也隻有它是自己最值得炫耀的資本了。


    他翻來覆去地看著,就像是在看銀行卡上的賬號一樣仔細。過了一會兒他鼻子裏“哼”了一聲,嘴癟了一下,將學生證塞到他手上,匆忙離開。


    本以為會得到別人的刮目相看,他又犯了同樣的錯誤。


    這社會誰會相信誰呢?身份證都有假,何況是學生證。在這個城市能相信他不是那種坑蒙拐騙偷的恐怕隻有趴在身旁的“碎花”了。


    他的肚子開始埋怨,蹲下去又強打精神站起來,頓時覺得頭暈目眩,估計是貧血的緣故。血液在體內扭動打結,頭頂如有千萬根針刺一般。


    第一天一晃而過,一無所獲,依靠這個法子吃飯的念頭開始動搖了。站了一天,費了不少口舌,體力消耗殆盡。再也沒有錢吃飯了,他隻能忍著,雖然他可以像以前跪在地上向路人乞討,但是既然堅定選擇站起來,那就決不能再跪下去。


    第二天他依然站在大街上,任憑血球撞擊著血管,他咬著嘴唇堅持著。


    街對麵,一個男人久久地望著他,也許是因為他看不清產生的錯覺吧,也許他是在看背後的****廣告牌也難說,那上麵躺著一個被****勾勒出來的人體。


    他猜想著。


    事實證明他的猜想是錯的。他是在看他,而且還穿過馬路向他走來。


    沒等他開口,他直接將學生證給了他。


    他已經不帶希望了,嘴緊閉。


    “跟我迴去!別再給我丟人現眼了。”他將他手上的牌子奪過來扔到地上。


    “你——”


    他感到驚訝。


    “晨星,就算爸求你了,今後你要多少錢我都給,隻要你別再這樣跟我過不去,你說你跑到大街上這樣......這不明擺著丟我的臉嗎?”


    “不好意思,你認錯人了!”


    他想:老子才不上你的當。


    “啪!”聲音很響亮的一記耳光,這是他第一次挨耳刮子,很不習慣,耳朵嗡嗡直響,臉上如同被霜凍一般難受。


    “你憑什麽打人!”他大吼道,身旁的“碎花”昂起了頭。


    “就憑你是我兒子......”他眼淚盈眶,他和他雙目直視。他的雙眼透著一股威嚴,在他的眼神裏隱藏著他一直在找尋的那種感覺,他一時竟然被那種感覺征服了。


    “我——”


    “我什麽我,還不跟我迴去。”他拉著他的手穿過馬路,趴在地上的“碎花”還沒有反應過來。他掏出鑰匙按了一下,路旁的一輛寶馬車門吭了一聲,他就這樣被他莫名其妙地拉進了車,塞到了副駕駛座上。


    車絕塵而去。


    “嗚——汪——”透過後視鏡,他看見“碎花”在追著車跑。


    他閉上眼無力地躺在副駕駛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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