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童年的河


    覃操的爺爺覃道斌,村裏人都稱他覃保長。他解放前當過保長,實實在在風光了幾年。如今雖然老了,身子骨依然硬朗。


    村裏除了*,就他的地位最高。雖然年輕時效忠過黨國,年老後又出了不孝子偉國,但絲毫不影響他在人們心中的地位。


    方圓十裏的紅白喜事上,他依舊鼓著腮拖著嗓子在喊:“今天陽光燦爛,萬裏無雲,是個好日子啊!各位來的都是貴客啊!吃煙吃茶!喝好吃好!”


    他是主事的總管,管著吃飯的大權。


    對於死他也看得很淡,一口漆黑的棺材放在堂屋裏,隨時準備跳進去。


    蓋上。


    從此安逸。


    他喜歡幹的一件事是從早到晚瞪著屋後那口臭水塘。


    娃兒靠邊走,管好畜生口。遠怕鬼,近怕水。臭水也是水,哪怕是累贅。


    覃保長偶爾靠邊洗洗農藥瓶,洗淨好裝酒。一斤包穀酒,剛好滿。


    “有毒,裝酒喝不得。”覃操說。


    “用泥巴在裏麵和幾轉,啥子都沒得了,我天天喝沒出問題。”


    “你看那些穀子,打那麽多農藥,還撒六六粉,跳蚤毒得死的那個,水稻照樣開稻花,豬照樣吃米糠。莊稼牲口也是命,它們不怕我怕啥?”覃操覺得他說的很在理,但他還是很少偷喝那瓶子裏的酒。


    “覃毛子,來一口。”覃保長遞過酒瓶。


    覃毛子摸著酒瓶上的骷髏頭,沒敢下口。


    其實家裏有很多專門盛酒的瓶子。


    這酒啊!在他心裏打著小九九。


    覃保長的煙覃操偷來抽過,差點把他醉暈。覃保長抽的是旱煙,其中有一種叫鏵口尖。每年六七月份,太陽不認人的時候,就把煙葉割來,齊篤篤地纏在棕繩子上,放在太陽下暴曬。等煙葉沒了一點水分,就收起來,要抽就掐一截,裹一裹,點上就抽。覃保長說:“飯後抽根煙,賽過活神仙。”覃偉國被抓後,他抽得更兇。


    夏季雨帶風,屋後的一株香椿在風中唿嘯。吊腳樓在風雨聲中懸空。


    閣樓的棕繩**上,覃保長摟著覃操,手在顫抖。


    “挨千刀的,不成材,不爭氣。”


    “爺爺你罵誰呢?”


    “椿樹。”


    “它沒惹你!”


    “吹斷了打房子。”


    “幹嗎栽?”


    “都是那挨千刀的——唉——多手。”


    捱到天亮,推窗,四野綠帶笑。


    覃保長給覃操刀。


    “把香椿的皮割掉。”


    “人怕傷心,樹怕傷皮。”他知道。


    覃保長要讓它活不長。


    他說爺爺的心太狠。


    沒辦法,留著是禍害。


    覃操說會遭報應的。


    覃保長沉默了。


    香椿的皮沒被割,覃保長用?頭挖它的根,幾天後他徹底放棄。


    為征服腳下的土地,香椿的根紮得太深。


    換季時,覃操得了重感冒,覃保長說機會來了。


    覃保長割來香椿皮,煨了一大罐水。香椿做藥,能治感冒發燒。


    藥太苦了,覃操喝不下。


    覃保長說苦的藥才有效,良藥苦口。


    香椿沒有再發芽,天牛的幼蟲在裏麵叫碎了盛夏,吱嘎吱嘎。初秋再看時,樹皮已開裂脫落了,裏麵留下了如遊絲般的痕跡,被蟲啃的木灰紛紛揚揚如雪花般落下。


    它徹底死了,死在風華正茂時。


    為了他。


    在死去的香椿上,斑鳩來得更頻繁。一隻斑鳩在光溜溜的枝椏上跳上跳下,一聲不發。另一隻則唱著歌緊緊尾隨,邊唱邊用自己的喙啄著枯枝。


    “咕——咕——”


    母斑鳩在前麵愛理不理的,求偶的死纏爛打地不即不離,點著頭唱著歌就像是在磕頭,斑鳩也懂得浪漫。


    枯朽的香椿枝紛紛掉落,隻剩下頹廢的主幹。


    又是雨帶風的夜晚,雨聲唿嘯,覃保長睡得很香。


    屋前屋後,也隻有那棵香椿是覃偉國栽的。


    雨帶風的季節,離村十裏的小湖又該漲水了。


    小湖是在地震中形成的。


    小湖四麵環山,東接高聳入雲的山崖,西銜巍峨逶迤的蒼山,南吐蒼翠欲滴的鬆林,北達刀削斧劈的垮岩。


    抬眼望,碧水長天,微風起處,澹澹水波層出不窮,水勢浩淼。若是清晨,晨曦初現,會有煙雲籠罩。晚霞****西山時,湖水半是瑟瑟半是紅。兩旁灌木一簇簇的,高大的喬木倒映在水中,形如幽林。


    覃保長給覃操講與湖有關的故事。


    清朝末年,曾有一位風華正茂的熱血青年,在湖上泛舟。才華橫溢的他隨口吐出:


    怪石嵯峨路正迷,忽然眼底漾琉璃。


    盤呈螺髻君山小,水漲鴨頭落枷低。


    一粒斜陽照綠井,半鉤殘月釣清溪。


    時人欲識蓬瀛路,後壩鄉中賽碧雞。


    他姓溫,出生在藥材富商之家。從小氣魄不煩,胸懷坦蕩,有氣吞山河之誌。年輕時迫於族人的壓力,參加應試,中全縣頭名秀才。意氣風發的他為此寫下一首迴文詩:


    春城一色柳垂新,色柳垂新自愛人。


    人愛自新垂柳色,新垂柳色一城春。


    但由於他不願對本地知縣卑躬屈膝,阿諛奉承,知縣以“無理鬧公堂”的莫須有罪名罷了溫的秀才功名。從此溫就四處行醫,足跡踏遍了川鄂邊區。江山多嬌,英雄折腰。麵對水深火熱中的百姓,他深感百姓之疾苦,痛惡朝廷的**。外夷入侵,國恥家恨,深深地感染了他的靈魂。


    後在孫中山的影響下,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從此,他利用川鄂邊去的得天獨厚的條件,發動群眾。在革命中,他鬥誌昂揚地寫下:


    世界昏沉不計年,風毛血雨盡烽煙。


    誰能逐鹿行千裏?我欲屠龍下九淵!


    提起寰球烘白日,掀翻滄海洗青天。


    拚將一著成孤注,免得情絲恨縷牽。


    在全國革命如火如荼時,他率眾起義,攻城伐惡。威震西南,驚動清廷。清軍速來鎮壓,終因寡不敵眾,起義失敗。溫也壯烈犧牲。


    小湖上,水波依舊。昔人不再,泉湧淚流。海中的島上那座百年古寺依然屹立於風雨中,他那浸血的手書已漸模糊:


    雲霧滿天,問誰人能開混沌。


    山河無主,為我輩再造乾坤。


    覃保長含淚講完,旁邊的覃操枕著他的腿做著他的夢。


    覃操的世界屬於覃保長,隻是晚上。白天,他屬於整個世界。


    一塑一雕,一增一減,生生死死,一生一世。


    覃保長到了減的年齡。血氣既衰,戒之在得。


    他想找個人說說話。


    大兒子身陷囹圄,不必說。二兒子覃誌國,在外當兵。媳婦要盡量避著,即使同處一室,也冷若寒冰。


    被年齡拋棄的,填補的是孤獨。


    覃保長在屋簷下擺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個人坐著打字牌,從給對方發牌到翻牌,毫不含糊,自得其樂。


    “上大人、丘一己、花上千......啊哈!我贏了!你看你輸了是吧?怎麽你不服氣?你罵我痞子!好!我讓你心服口服,你自己查牌看看......”


    覃操放下正在玩的紙板,傻傻地望著他,驚訝不已。


    牌打厭了,他勾著腰,反剪著手,在院子裏遊走。


    “老楊,你兒媳婦沒罵你了吧?”


    “王婆子,你兒子給你寫信了嗎?”


    “吳老三,你就別賭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成個家了。”


    走到院子盡頭,他悵然若失地望著村口的小河,微風中,他的背弓成了小橋的弧度。


    “真還以為自己是什麽保長,好管閑事受人磨。”劉春花在家裏嘀咕。


    初秋,西山卷曲著晃亮的舌頭。四野闃靜,覃保長掏出家夥往閣樓下撒尿。月光下,熱尿像一根彎曲的冰條,冒著氣,閃著光,尿擊打陽溝的石子,聲聲入耳,像風過包穀地,淅淅颯颯。


    劉春花就在內屋喊:“爹,下雨了,快把院壩那包穀收了。”覃保長忙捏著家夥,調整角度,尿液順著柱子蜿蜒盤旋而下。


    “哦!知道了,知道了,我這就去收。”說著提提褲子,順勢將手在褲子上來迴擦了擦。覃操歪著腦袋在**上嗬嗬傻笑。


    “笑打屁,沒出息;笑撒尿,大白苕。”覃保長這樣罵他。


    “做人要有誌氣。”覃保長這樣說他。


    時光如梭,覃保長年輕時種在屋後的漆樹已然成林。漆樹很醜陋,看在眼裏想起癩蛤蟆,想到心裏就起雞皮疙瘩,但就有人這麽誇它:


    漆水清如油,照見美人頭。


    搖起虎斑色,提起釣魚鉤。


    覃保長腰纏青藤,左插彎嘴鐮刀,右掛旱煙袋,背挎小背簍,裏麵裝著盛漆的蚌殼。


    覃保長割漆,幹淨利落,手不沾漆。村裏割漆的大多會得漆瘡,手上猩紅一片。覃保長例外,他一刀下去,狠狠地咬漆樹一口,漆樹瞬間多了一道橄欖球形的傷疤,白色的乳液滲了出來。他不慌不忙地從背簍裏掏出一片蚌殼,固定在傷疤的下端,過不了多久就是滿滿一蚌殼漆。


    覃毛子一邊放牛一邊看,覃保長走後,他拿鈍口子鐮刀學覃保長的模樣割。夏天,他穿著叉叉褲,在漆樹上爬,那玩意兒在外麵甩,腫得像錘草棒。


    覃操說:“覃毛子,你大門沒關。”


    “癢,讓它涼快一下。”說著就用手去抓。


    覃操和覃毛子一起放牛。


    村裏其他放牛的孩子欺負他和覃毛子。村裏其他的牛欺負他和覃毛子的牛。


    同病相憐,彼此有好感。


    覃毛子好像有很多話要說,過去的一切他都要一一反芻。牛已把他當叮咬耳朵的牛虻,現在輪到覃操裝聾。


    “我以前跳花燈,沒人比得過我。打家俬,吹拉彈唱樣樣來起。”


    覃操搖了搖頭。看著他高高突起的顴骨,嘴的一張一翕使人多少感覺看他可以忽略他的肉。


    覃操想到了骷髏頭。


    “你不信,去問你爺。他老人家負責分煙,哪次不是我最多,不信你問。”他說得唾沫橫飛,唾沫星子濺了覃操一臉。


    “不信,哼!知道你們不信,我唱給你聽。”說著,他就唱:


    造燈原是哪一(吔)個(哦)(吔)(喲嗬喲嗬喂),玩哪燈(嘛)又(哇)是(嘛)(羅幺姐)哪些(呀)人(哪)?


    他一個人唱兩個音,依依呀呀的。


    他唱起山歌:


    郎坐湖北妹四川,隔山隔水又隔灣。


    有心不怕路程遠,無心哪怕共階簷。


    “當初我和那些漂亮姑娘對歌時,哪個不心動。”他拉了拉褲子,臉上滿是笑容。


    “都怪我前輩人欠哪個的,害我得病。哎!我是不落下這個病,早進了南劇團。”


    “有病了就治啊!”


    “治,哼!治個毛,哪來錢,請個狗屁土醫生,給我腦殼打了一針,我的腿就木了。”


    覃毛子說得入迷,忘了自己的牛,等他想到牛的時候,牛嘴正在莊稼地裏掠奪。主人在地裏喊天罵地,他像受驚的野雞,蹦蹦跳跳地朝地裏跑,一邊跑一邊扭頭。


    “娃,別走,我還有很多話要說!”


    覃保長對覃操說,覃毛子病後,躺了幾個月,腿廢了,他不吃不喝。


    “不能跳還能唱啊!”覃保長對他說。


    覃毛子起來了。


    從那以後,他變了一個人似的,整天瘋瘋癲癲,一瘸一拐,說說唱唱,敲著馬鑼。喜歡他的那些姑娘見他那樣,也躲得遠了。


    覃毛子眼裏,眾人終於傻了。


    他放牛,給牛割草篦虱子。有時趴在牛的耳朵上,嘀嘀咕咕說著。


    樹蔭下,牛悠閑地反芻,他磨著大牙。


    在這個世界上最懂他的是牛。


    牛很懷舊。


    星月煌煌的夜晚,院子兩邊的古樹勾腰嗬護著腳下的村落。


    左邊一棵老鬆。


    右邊一株老柳。


    黃昏時還有烏鴉在它們之間穿梭,叫聲淒厲,令人膽寒。


    烏鴉是出了名的鬼鳥,是要把老樹的魂都叫沒了才罷休。


    老柳已空心,裏麵可藏幾個娃娃。覃操和李露喜歡在柳樹肚裏玩,時而有蛇光顧,這倒不怕,多是無毒的菜花蛇。他倆厭煩的是臭螞蟻,大大的屁股,身散奇臭,在樹上溜上溜下,任其橫行,無可奈何。


    夏夜,古樹下坐滿納涼的人。男人抽著自種的旱煙,談著莊稼,偶爾翻翻陳年舊事。女人借著月光納鞋底,嘴配合手,將自家男人和孩子緊緊掛著。


    “露兒盡跟你家覃操瘋,你也不管管你家那臭小子。”潘美鳳把大針在頭發上抹了抹。


    “我哪管得住,生來就是那一對人,大人還是少管好。”劉春花用頂針頂著鞋底上的大針。


    “三兩句還不離老本行啊!不過話迴轉來說,你這話可不中聽!唉!真是有什麽樣的媽教出什麽樣的兒啊!”


    劉春花沒接上這話。


    “情操——情操啊——”


    劉春花含著淚嘶聲竭力地喊。


    覃操和李露躺在屋後高高聳起的岩嵌上。


    “在叫你呢!”李露說。


    “管她的。”


    遠處豆大的燈火與天上的星星應和著,這兒一顆,那兒一粒,給那山鑲上了珍珠。


    遠處是青黑色的山。


    覃操想著山的那一邊。


    山的那一邊會是什麽呢?


    白天,他倆爬上屋後的黑馬山。


    “這山的名兒是有來曆的,我爺爺給我說過一個故事。據說,很多年前,我們的祖先躲兵災,帶著家人,準備逃到四川去,在半途迷了路,在這些萬山老林裏,四處探路。走到這兒的時候,路已經被大山徹底攔斷了。到處是懸崖,我們的祖先牽著他喂的馬,在這兒陷入了絕境。但是他們沒有放棄,決定在懸崖之間開一條路,花了很長時間用鏨子打出了一條階梯路。我們的祖先決定把馬留在這兒,那是一匹黑色的馬,很有靈性,它知道主人不要它了,眼裏直流淚水。就在人們爬著石階準備離開的時候,黑馬突然跑到懸崖邊,前蹄高高躍起,發出傷心的叫聲,那聲音在整個峽穀裏迴蕩,然後它就跳下了深穀。後來,我們的祖先沒有離開,而是紮根在了這片土地上,開荒種地,開山鋪路,一代一代地繁衍下來。人們沒有忘記那匹黑馬,為了紀念它,就把院子後麵的這座高山叫黑馬山。”


    李露聽得入了迷,灑下幾顆熱淚。


    黑馬是這樣哭嗎?


    覃操站在最高處,望著遠方,那些綿綿不斷的山脈就像奔騰的清江水。他唱起那首歌:


    我的家鄉在山裏麵


    白雲繞山間,繞山間


    水是我的血啊


    山是我的魂


    月亮是照耀家鄉的燈盞


    跳起擺手舞


    號子響連天


    一條清江八百裏


    古老的歌謠啊


    代代傳


    山的那邊還是山,山延脊梁水盤彎。


    洋荷開花時,梨子綴枝頭。


    同樣的星星同樣的月,卻是不同的夜。


    離村有一裏地的蘆荊溝裏流水潺潺,微風習習。


    覃操提著馬燈,拉著李露爬過野豬林,到溝裏捉“乓乓”。


    “乓乓”就是石蛙。夏天的晚上,它發出“乓——乓——”的叫聲,山裏人稱其為“乓乓”。“乓乓”肉脆而不膩,是難得的山珍。


    “乓乓”常躲在石縫裏,溝裏的溪水充滿了****,它們一個個爬出來在月光下“乓乓”地奏著著樂曲,把冷漠的穀風擊退。


    “乓乓”蹲在水裏像石頭。


    李露眼好,猛伸手,水花四濺,一隻貌似青蛙的家夥就被逮到手。


    馬燈光照著溝裏的山風。


    沿溝而上是一個及腰深的水潭,水裏的遊魚直視可見。燈光下,魚兒甩著尾巴,搖著魚鯽,無憂無慮地遊著。


    他背著她涉水而過,冰冷的溪水使他兩股打顫。她在背上嗬嗬笑,他也跟著笑,那笑聲如流水一般清脆。


    笆簍裏裝了很多“乓乓”,臨近溝裏的瀑布時,他和她再也沒有力氣往上爬,隻好作罷。


    熄了馬燈,躺在尚有餘熱的大青石上看被兩座大山夾住的天,狹窄的一道,像是彌勒佛笑開的嘴。又像一條河,那些星星是發著光的魚兒,在河裏跳著遊著。


    在童年的河裏,有兩條魚兒在暢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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