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極城向西南前行,不到兩日的路程,就是單父。


    單父,曾經是郜國的屬邑,而現在,成為了魯國與宋國的邊境,自單父再往西南,就是宋國了。


    單父西南行兩日的路程,從孟諸澤畔跨過丹水。這條宋國境內的丹水隻是與長平的那條著名的丹水同名,並不是同一條河。


    過丹水再行兩日,就是商丘了。


    越是接近國都,人煙也就越是密集。


    役車勻速在主幹道上前行,不時有狹窄的支道分叉出去,又分出更細的小道。


    放眼望去,道路兩側盡是一望無際的粟,已經結出了穗子,彎著腰。稻草人歪歪斜斜地插著,嚇止前來取食的鳥雀。粟米漸漸轉黃,距離成熟的日子已經不太遠了。


    宋國的土地,是塊好地啊。


    什麽叫“荷天之寵”,什麽叫“得天獨厚”,正是如此。


    諸兒想起齊國那貧瘠的鹽堿地,嘖了嘖嘴。


    當年殷商的先民選擇這塊土地世代居住,當然是有原因的。


    宋國的農夫坐在田埂上,滿足地看著不久就將收獲的粟。


    “耕父,請問這粟米還有多久成熟?”


    一個個都湊了上來,像是圍觀野生動物似的看著異邦的來客。


    “一旬半!”看來是估計收成不錯,比起兩三年前來時,農夫都健談了許多。


    王十年正月宋亂,華父督秉政,到如今已是十二年秋。


    據農夫們所說,先公殤公之時,十年之間宋國打了十一場仗,還幾乎全是敗仗。


    王二年,殤公在孔父的慫恿下興兵伐邾,取邾人之田。鄭人在邾國的向導下,以王師伐宋,攻入商丘外城。


    宋人為報複鄭國,於冬季進攻鄭之長葛,圍攻整整一年,宋軍死傷慘重,最終才勉強攻下長葛。


    王七年,殤公無禮於王室,被鄭伯抓住機會,會和諸侯一同伐宋,又是一頓毒打。殤公采取了換家的戰術,率軍進攻鄭國本土,攻入鄭都新鄭,卻又招惹了盟友蔡國,人家大怒而返,聯軍不歡而散。鄭國這邊的攻勢還沒消解,宋人這次連國都商丘都丟了,鄭人進入商丘,直到殤公請降才罷休。


    王八年,鄭伯聯合虢國再次攻宋,報複宋人進攻鄭國本土的行動,再次大敗宋軍。


    十年來,不光是商丘的國人,連他們這些郊野的農夫都被征召去作戰。


    那些鄭國人實在是太過兇猛,宋軍在先公殤公和司馬孔父的指揮下連戰連敗,被鄭軍整治得一點脾氣都沒有。


    幾場恥辱性的大敗,不僅毫無收獲,還丟了商丘,把宋人的臉都丟盡了,人命更是搭進去不知多少,導致耕地人手都有短缺。


    征召頻繁無度,又時常誤了農時。農時,是誤不得的,誤了,就追不迴來了。追不迴來,糧食說減產,就是要減產的。甚至於嚴重的,一家的男丁全在戰場上,到了秋季,田間顆粒無收。


    連年征戰,宋國赤地千裏。


    死者長已矣,生者,卻還要吃糧才能過活。


    那段時間,是幾十年來宋國的士庶過得最灰暗的日子。


    華督上台執政之後,興修水利,獎勵農事,開府庫賑濟災民,甚至不顧魯國正籌備糧食應對戰爭,頂著飆高的糧價,從魯國進口糧食,讓不少絕收的宋人得以見到了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景象。


    王十年,入秋,宋國粟米豐收。


    那時,宋人已經許久沒有見過這麽多黃燦燦的粟米了。


    欠債還上了,肚皮雖還是填不飽,但也不至於饑餒而死了。


    王十一年,夏四月,宋麥豐收。


    秋,宋粟又是豐收。


    宋國人的肚皮喂飽了,甚至有了餘力出口,大量的出口。


    幾個農夫倚著耒耜,自豪地向諸兒炫耀,現在他們家裏,最少的那家,還有能支持四個月的存糧。


    揮別那些農人,繼續向商丘進發。


    諸兒抬著頭,看著天上的雲彩,又再一次迴憶起華父督的那副模樣。


    車裏沒什麽貨物,挽馬行進得輕快,時而超過一兩輛前往商丘的貨車。


    一個樵夫背著大捆木材,蹣跚地在路上行走。


    諸兒放慢馬速,與那人齊頭並進。


    “樵父,”諸兒向他搭話,“你這背的是什麽木材?”


    那人轉過麵來,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半老頭子,灰白的山羊胡子,臉上滿是皺紋。


    樵夫見是一年輕君子,惶恐地行了禮,哆嗦著答道:


    “是柘木也。”


    柘木,是製作箭杆的上佳材料。


    諸兒平時也隻是用過製成的箭矢,卻不太識得製作的原料。


    凡製作箭矢,箭鏃有銅質和燧石,或者簡易一點,將木材的頭部削尖。


    製作箭杆的材料,有柘木、檍木、柞木和矢竹。堅實直挺的喬木是最好的,而竹木就要差一點,至於蘆葦和蒲草的根部,也不是不能用。


    “請問其價如何?”


    樵夫有點答不上來。倒也不是連木材的價格都搞不清楚,隻是同種木材也有品質的區別,市價自然也是不一樣的。


    “近日之市價,比之尋常,貴抑或是賤?”


    換了個問法。


    樵夫歎了口氣。


    “價賤矣,不若孔父在時三分之一也。”


    諸兒點點頭,向樵夫道謝。


    孔父嘉在時,宋鄭相爭,柘木供不應求,自然價貴,如今和平起來,價格自然也就下跌了。


    “近日比之前月、去年,如何?”


    “比之前月?未有異...去年亦如此也。”樵夫擺擺手,示意自己還要趕進城去,諸兒便再道了謝,由那樵夫自去。


    樵夫歎了口氣。看來是日子不太好過。


    糧價甚平,製作箭矢用的柘木價格下跌,近期也並無上漲的跡象。


    除非宋國人打仗不吃糧,不用箭了。


    那樵夫先行了一陣,諸兒的車隨後便趕超了過去,笑著揖了一揖,從腰包裏掏出兩枚海貝。


    “樵父為我言此,我謝之也。”


    樵夫皺著眉,一臉鄙夷的神情。


    “鄙人之言,無所貴。無功,不受祿也。”


    說得好像自己是多麽卑賤,但又是直直地挺著背脊,眼神裏滿是驕傲。


    諸兒賠了笑,“辱先生矣。”


    拱手向著那個樵夫,直到遠遠地消失在視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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