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夜色如墨。


    燕縣城外三裏,圍成巨大圓弧的連綿營盤,篝火縱橫,星羅棋布。


    “主公,四名袁軍已遠離營地,朝袁紹大營而去。”


    監視前來搬運文醜、辛毗屍體的四名河內兵遠去,黃忠匆匆來到陶應身側,等待下一步突圍命令。


    陶應抬頭望了一眼天際,神色變得愈加凝重。


    “命令所有將士立即換上袁軍衣甲,隨我搬運袍澤屍體。”


    陶應一邊向黃忠小聲發布命令,一邊快速褪下身上散發著血腥臭味的盔甲,換上一件從河內兵屍體上扒下的普通衣甲。


    “惡來,你的塊頭太醒目,暫時留在此地照看馬匹!”


    看到典韋的動作,陶應立即阻止。


    “主公,這太冒險了!”


    等陶應扛起一具已換過衣衫的戰死袍澤屍體,黃忠立即上前堵住陶應的去路,眉宇間彌漫憂色。


    “這第一趟還是讓末將去吧!”


    陶應冷峻的眸子瞥了黃忠一眼,繞過他繼續朝北邊麹義防線疾步而行。


    “別磨蹭,立即招唿三十名騎兵,各自分散馱幾名袍澤屍體隨我前行。”


    見無法阻止陶應冒險,黃忠瞄了一眼神情淡定的典韋,咬咬牙,扔下手中的大刀,隻身背起弓箭,朝四周招唿一聲,也扛起一具屍體緊隨陶應身後。


    “忠便以一死報主公之恩!”


    ……


    扛著屍體前行的陶應剛靠近麹義部大營防線,夜巡的四五名袁軍立即上前,如臨大敵般齊齊揮出長矛,指向陶應一行,做出隨時突刺的架勢。


    “什麽人?”


    迎著在火光映射下閃爍幽冷寒芒的矛尖,陶應不慌不忙地停下腳步,朝大聲喝問的袁兵不滿地迴了一句。


    “眼瞎呀?看不出是在收屍嗎?”


    與神情自若的陶應不同,緊隨在陶應身後的黃忠神情異常緊張,一雙冷厲的眸子盯著陶應麵前的幾名袁兵,一隻大手已暗暗摸向弓弩。


    “收屍?”


    陶應一行穿的全是袁軍衣甲,身上扛的也是袁兵屍體,夜巡的袁兵自然認識,不過他們很奇怪,為何麹義沒收到打掃戰場的命令。


    “就因為文將軍戰死,大半夜的讓我們來收屍……”


    “憑什麽麹將軍的人馬都在酣睡……”


    “要不,俺們將屍體丟在麹將軍大營附近,讓他們去掩埋,省得俺們跑遠路……”


    看出袁兵的疑惑,陶應與商量好的幾名士兵對視一眼,立即大聲嘟囔一番,將扛著的屍體丟下,轉身就走。


    ……


    “將軍,負責收屍的文醜部士卒將屍體扔在了大營附近!”


    夜間值守的副將張南匆匆走進大帳,將大營外發生之事向重新躺下的麹義匯報。


    “嗯?”


    麹義睜眼,疑惑地望向張南。


    “他們這般做,難不知會阻塞我軍出擊之道嗎?”


    早前陶應部打掃戰場,四處收屍,麹義親眼目睹,袁紹也沒有反對,這時袁軍收屍,麹義一點也不奇怪。


    “士卒心有不滿,不願大半夜跑遠路埋屍……”


    士卒的牢騷張南聽得一清二楚,匯報起來也毫不遲鈍。


    “確定是文醜部殘兵敗將?”


    強忍著困意,麹義坐起身,一邊輕揉太陽穴,一邊思索,惺忪的眸子變幻不定。


    “他們可有反常舉動?”


    “卑職觀察許久,收屍的士卒皆未帶兵刃,衣甲殘破,行動遲緩,怨聲載天!”


    張南篤定地搖搖頭,他之前也有麹義這樣的懷疑。


    “陶應大營篝火通明,人馬皆未有異動!”


    麹義輕唿一口氣,重新躺下。


    “放開一條通道,令其將大營周邊的所有屍體一並搬走!”


    ……


    “留下一半人和所有馬匹,其餘人跟我迴去繼續搬屍體。”


    出了麹義防線半裏,陶應放下屍體,轉身又快步朝包圍圈走去。


    “主公,好不容易脫險,為何還要去涉險?”


    眉頭微蹙的黃忠疾步上前攔住陶應的去路,滿腹疑惑地望著陶應。


    “漢升,若我們不迴去,反會引起袁軍的懷疑,不僅我們跑不了,尚未出來的袍澤更跑不了!”


    陶應沒有停步,繞過黃忠,一邊沉著臉給黃忠解釋,一邊朝陸續走出包圍圈的士兵點頭示意。


    “忠明白了!”


    黃忠若有所思地輕聲迴應一句。


    陶應的解釋黃忠一想就通,但他絕不信這是陶應舍身冒險的理由。


    “或許,主公是舍不下典韋吧?”


    緊緊綴在身後的黃忠,盯著陶應的背影,倏然間,他有種錯覺,擋在他前麵的不是一具身體,而是巍峨的泰山,能遮風擋雨,能逆天改命,更能傾覆天下。


    “主公今日能不舍典韋,明日同樣會不舍我黃忠!”


    一瞬間,黃忠原本複雜的眸子赫然變得堅定、振奮,前行的腳步也變得更加輕快,臉上沒有絲毫的猶豫與畏縮,隻有凜凜戰意,決絕死誌。


    ……


    “天這就要亮了嗎?”


    等陶應第二次返迴營地,微一抬頭,就見東方天際已隱隱露出一抹亮色。


    “惡來,拿袁軍旌旗裹住腦袋,我們得快速穿過運屍通道。”


    神情凝重的陶應,手腳麻利地將自己的長槍用旌旗綁在馬背上,又抱起三具屍體馱上馬背,轉身就走。


    一臉淡然的典韋一邊掃視已不足百人的收屍隊伍,一邊快速將自己的一對大鐵戟如陶應一般綁在馬腹,又拎起三具屍體壓上去,緊隨陶應身後而行。


    “瞞天過海,主公真乃神人也!”


    盯著在前麵從容而行的陶應背影,典韋漆黑的眸子在夜色中閃爍絲絲精光。


    ……


    “哎,你們打掃戰場的人怎麽越來越少?”


    “屍體運出去得有人挖坑掩埋……”


    “我看是偷懶的人越來越多吧?”


    “趁機跑了不少……”


    “你怎麽沒跑?”


    “俺沒地方去,留下或許還有口飯吃!”


    陶應一邊應付看熱鬧的麹義部士卒,一邊掩護側後的典韋牽馬通過。


    “兄弟,有吃的沒,俺快餓死了!”


    “嘁,你沒聽見俺的肚子也在叫嗎?忍忍吧,天亮就有吃的了……”


    ……


    當所有劫後餘生的騎兵與步兵脫出重圍的一瞬,無論是黃忠、典韋、郝帥,還是普通士兵,皆強抑製著嗓子,興奮地仰天長笑。


    “我們從近十萬大軍的包圍中走了出來……”


    “我們又虎歸山林,龍遊大海……”


    “主公瞞天過海之計,堪比張良……”


    黃忠瞄了陶應一眼,隻見陶應表情冷漠,臉上不見絲毫興奮之色。


    “嗯?”


    陶應的這份冷漠絕非做作,黃忠從他眸子深處捕捉到一抹深深的憂慮。


    “主公在擔憂什麽?”


    一刀未動,一箭未發,有驚無險地逃出九萬大軍的圍困,陶應應該感到興奮才對,可令黃忠困惑的是,陶應不僅沒高興,反而更加焦慮。


    “報……”


    黃忠正困惑間,一名氣喘籲籲的斥候匆匆奔來,踉蹌著跪倒在陶應身前。


    “主公,三裏外出現一支大軍,正快速朝燕縣而來,約二萬人馬,打‘曹’字旗,疑似酸棗聯軍曹操部!”


    斥候話音剛落,黃忠、典韋、郝帥皆猛吸一口冷氣,就連正歡慶逃出生天的玄甲軍士兵也齊齊變色。


    “嘶……”


    “好險……”


    “若再晚一步,將永無逃出生天之機……”


    後知後覺的黃忠,一臉駭然地望著陶應,他終於明白陶應為何剛才一臉擔憂。


    “主公料定曹操會到來!”


    “十一萬人馬,會短時間讓燕縣城灰飛煙滅!”


    陶應拉起斥候,抬頭凝望三裏之外的曠野,憂鬱的眸子變幻不定。


    “曹阿瞞,你到底還是來了,一點都不放過要我陶應命的機會!”


    “難道你就這麽急著讓你兒子失去幹爹?”


    “難道你就迫切想讓兩個前妻失去現夫?”


    “曹阿瞞,聽說你又娶了小嬌妻……”


    曹操大軍到來的速度比陶應預估的要快,時間已不允許陶應有過多吐槽和咬牙切齒,他必須甩掉想渾水摸魚的曹操,方有待援的機會。


    “想吃掉我陶應,我就先崩掉你的幾顆牙!”


    陶應目光一冷,轉身望向黃忠、典韋、郝帥等將。


    “典韋聽令!”


    典韋身軀一震,向前猛跨出一大步,昂然抱拳躬身。


    “末將在!”


    “立即率所有步兵繞過曹操大軍,詐開二十裏外的桃城!”


    昨日連番苦戰,八千步兵已不足兩千,六千多人戰死,可謂損失慘重。


    神色肅然的典韋朗聲應命。


    “末將遵命!”


    典韋嗡聲應一句,沒有絲毫拖遝,朝步兵輕吼一聲,轉身疾步而走。


    “黃忠聽令!”


    待典韋一退走,陶應將鷹隼般犀利的眸子投向黃忠。


    “末將在”


    黃忠踏前一步,拱手作揖,沉聲應命。


    “命令騎兵打出袁軍大旗,隨我前行一裏阻截曹操!”


    黃忠一拱手,昂然挺直虎軀,踩鐙上馬。


    二千騎兵雖然已不足五百,但百戰餘生的騎兵,戰力依舊驚人,若出其不意,黃忠有信心憑此擊破曹操的二萬新軍。


    “駕……”


    “唏律律……”


    馬蹄趵趵,聲如巨雷。


    黎明盡退的燕縣郊野,再次響起急促的馬蹄聲,狂奔的戰馬濺起的碎石煙塵再次迷亂了天空。


    ……


    “籲……”


    騎兵速度很快,一裏地眨眼功夫即到。


    “爾等何方人馬?來此作甚?”


    待騎兵駐馬,得到陶應授意,黃忠驅馬上前兩步,一揮手中的大刀,對著被逼停的曹軍喝問。


    “我們乃酸棗聯軍,前來助袁盟主剿滅逆賊陶應!”


    心中不滿的先鋒夏侯惇冷著臉上前與黃忠搭話。


    “不管你們是什麽聯軍,袁將軍有令,前方我軍正在掩埋屍體,任何人不得驚擾!”


    望著頤指氣使的黃忠,急性子的夏侯惇頓時怒了,一揮手中的長槍,大聲威脅。


    “掩埋屍體怕何驚擾?”


    “識相的趕緊讓開大道,否則讓你成槍下鬼!”


    黃忠冷笑一聲,臉上露出一抹不加掩飾的不屑。


    “無名之輩放馬過來,我保你前三刀不死!”


    夏侯惇臉色瞬間陰沉,一擺手中的長槍,就要縱馬殺向黃忠,卻被身後趕上來一觀究竟的曹操喊住。


    “元讓稍安勿躁!”


    曹操驅馬上前一步,狹長的小眼睛瞥了一眼神情倨傲的黃忠,又觀望打著各色袁軍旌旗的騎兵,陰冷的眸子裏現出一抹疑惑。


    “爾乃何人?奮武將軍在此,還不快快上前見禮!”


    曹洪忍不住出馬,大聲報出曹操的名號,想借此讓黃忠知難而退。


    “漢升,激怒他們!”


    在曹操出現的一瞬,躲在騎兵隊伍中的陶應就看到了他,而且此時曹操顯然對騎兵起了懷疑。


    “糞汙將軍?”


    黃忠聽到陶應的交代,先是一愣,旋即依計而行。


    “莫非是那閹宦之後?”


    “袁盟主有令,不管是何人,今日若敢上前一步,一律格殺勿論!”


    不知是黃忠內心早已看不上曹操,還是他天生就反應神速,張口而來的羞辱之詞很具殺傷力,一擊命中。


    “無名小兒,氣煞我也……”


    “哇呀呀……狗賊,俺夏侯惇今日誓殺汝……”


    “狗賊拿命來……”


    夏侯惇尚未吼完,身後的曹洪已率先舞刀朝黃忠殺來。


    “漢升迴來,全體放箭!”


    在曹洪殺出的一瞬,陶應立即下令早已暗暗準備的騎兵放箭。


    “咻咻咻……”


    “呃啊……”


    漫天的箭雨將毫無防備的曹軍打了一個措手不及,紛紛中箭倒地,發出一聲聲淒厲慘叫。


    “朝麹義大營撤退!”


    一輪箭射出後,陶應毫不遲疑地調轉馬頭,朝麹義部退去。


    “張將軍,快報告麹將軍,陶應的援兵殺來了……”


    衝在最前麵的陶應尚未到達麹義大營,就碰上起疑出來查看究竟的麹義副將張南。


    “漢升,射死張南!”


    緊隨陶應身側的黃忠聞言,立即放慢馬速,悄悄搭弓。


    “咻!”


    “噗!”


    一臉迷糊的張南尚未迴過神,一支利箭沒入額頭,一聲未吭,掉落馬下。


    “唏律律……”


    “快跑啊,張將軍被陶應援兵殺死了……”


    隨著陶應及玄甲軍的大唿小叫,跟張南出來的袁軍也跟著叫,紛紛轉身朝大營奔去。


    ……


    “郝帥,帶二百騎脫離戰鬥,追趕典韋。”


    “漢升,率騎兵射住曹軍,待麹義前來,一旦曹、麹混戰,立即脫離戰圈,追趕步兵。”


    看到袁軍朝大營奔迴,為了不引起麹義懷疑,陶應立即分兵。


    “諾!”


    非常時期,無論是郝帥,還是黃忠,對陶應發布的命令不做絲毫遲疑,不打折扣地依命執行。


    “駕!”


    “殺!”


    ……


    “什麽?”


    “陶應的援兵到了?”


    “不僅殺了埋屍的士兵,還射殺了張南?”


    天蒙蒙亮,擔心陶應趁亂突圍,沒睡多久的麹義便爬了起來,結果聽到搬運屍體的士兵沒有一個迴來,心中隱隱生起一絲不安,便讓張南前去查看。


    “來了多少人?”


    “大約三千!”


    麹義輕唿一口氣,旋即又一臉陰霾。


    “就這點人馬,也敢來送死!”


    麹義一把抄起自己的鐵戟,疾步走出大帳,飛身上馬。


    “郭軍師,前、後兩軍交給你,繼續圍堵陶應,我親率中軍擊破來敵!”


    看到睡眼惺忪的郭圖到來,麹義匆匆交代一聲,立即策馬殺出大營,朝喊聲震天的圈外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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