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德長老,快快請起——”


    楚月將瘦弱的男人扶起,心底翻湧起了大濤大浪。


    “咳,咳咳。”


    李順德咳嗽了好幾聲,麵龐浮現淡淡地笑。


    “長老怎會如此篤定?”楚月問道。


    李順德望了眼碑文和遠方來的雲,麵龐的笑容多有深意。


    老人沉吟了會兒方才道:“師祖勇武,看似魯莽,實則是心細如發之人,先人後己,雖是血鬼人族之公主,卻有一身惡鬼麵具遮不住的浩然之氣。


    這般快哉磊落者,老朽隻在海神界雲都王葉楚月的身上看到過,哪怕在此之前老朽未曾親眼去看一看她。


    而讓老朽心有所感的,乃是一位神算師。”


    “神算師?”


    “他姓夏。”


    夏山師兄!


    楚月的腦海裏,陡然出現了許久以前的舊相識。


    “他臨走時說來自貧瘠之地,他和他的故友師妹許久不曾相見,但都背負著故土的意誌而前行於廣袤之地,疲憊卻樂在其中,孤獨卻不曾止步。”


    李順德還記得,那清逸雋永的爽朗少年,臨行之前,對著他說:


    “順德長老,你曾救助過從下界來的修行者,為你卜卦算天機,我不要錢。”


    “……”


    再結合今日所見和種種細節,他愈發篤定嶽離便是葉楚月。


    少年戴著鬥笠,渾身冒著淺色白煙,陰霾天時身上似乎也有薄薄一層聖光。


    他逆著風,走出了劍院,下山而去。


    李順德被胡錦嫿、周源攙扶著峰巒相送。


    隻見少年背對著他們,如千裏快哉風,漫不經心地抬起手擺了擺,一麵走,一麵笑著說:


    “還得去別家算命賺碎銀幾兩。”


    “沒錢,怎麽給師妹買酒喝。”


    他自言自語般碎碎念,和這山河天地形成一色。


    那日的晚霞餘暉驅散陰霾照出座座金山。


    少年的身影湮滅在了光中央。


    這一幕,李順德久久難忘,想起來都會笑。


    楚月聞言,卻是紅了眼眶微微一笑,似也循著李順德所說,看到了那段時日恰逢在劍院的少年,昔日爽朗恣意的師兄。


    他下山而去,非佛非仙卻要普渡人間,順帶賺幾兩買酒錢。


    “那少年,給老朽留了兩壇酒,師祖,來喝兩口嗎?”


    李順德笑眯眯地拿出了兩壺醇香的酒釀。


    楚月便提了一壺酒釀,跟著李順德坐在長廊邊沿,兩腿懸在長空,雲海自眉梢拂過,偌大的武學碑散發出了古老神秘且莊嚴的氣息。


    “日頭正好,適宜把酒臨風觀碑論古。”


    楚月望著碑文,腦袋裏似有一根神經在抽搐地疼。


    當她不再認真關注,疼痛感方才立即消失。


    “古來先眾生之樂而後己憂者,多是苦厄之人。”李順德風輕雲淡道:“短命於路上,功業在千秋,哪怕不為人知。”


    楚月痛飲了一口酒,側目看向李順德。


    想到李順德的劍魂之道,不由問:“以前輩的造詣天賦,若不割裂劍魂,隻怕而今身強力壯實力地位截然不同。”


    劍院長老固然是德高望重,但李順德願可以走得更遠。


    他不想走。


    他想守著劍院,陪在妹妹的孤墳旁。


    “前輩的劍魂之道,並非自然使成,而是前輩執意如此,執意要把自己的劍魂分裂後人。”酒香四溢,楚月的眸子裏充滿了欽佩。


    人在世俗生長著血肉之軀豈能免俗。


    愛恨嗔癡貪,七情六欲苦,誰不想加官進爵,平步青雲,哪個劍客不想淩駕於九霄之上俯瞰眾生做那倨傲閑散人。


    李順德並未迴答楚月的話,而是逆著風把手往前伸。


    腕部傾斜,酒水順著染著霞色的雲往下流,與下方怒號浩湯的江河相聚。


    老人神情溫柔,混濁的眼裏有光。


    他說:“吾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傾盡江海裏,贈飲天下人。”


    楚月瞳眸微縮,感受到了這份至純的大義胸懷。


    他不要成仙。


    他不去諸天。


    他要托舉後生,前路大膽去行!


    佛祖割肉喂鷹,以身飼虎,他滋養劍魂贈後生弟子!


    楚月深吸了一口氣。


    饒是元神空間的軒轅修都放下了話本,小魔王不再打毛線,朱雀丟掉雞腿骨肉在破布的身上擦了擦油,每張臉上都寫滿了敬重之色。


    楚月凝視許久,咧著嘴笑了。


    這世上喧囂紛紛擾擾,人心或如蛇蠍和深潭不可測。


    這一路走來途徑苦厄坎坷磕磕絆絆,送了戰友,殺了敵寇,拜了神佛,途中還能遇到朽不枯、李順德兩位這般大公無私之人,依舊深受震撼。


    楚月喝完了酒,摘掉臉上的麵具,正正經經朝李順德作了個長揖,道一句:“先生,大義——”


    李順德迎著風熱淚盈眶,對她一笑。


    ……


    日落西山之際,觀碑樓的諸位便分道揚鑣。


    死在臨淵關小周山的白家護法,靜躺在棺木,被白驚鴻和白家人帶走。


    “天高路遠,綠水青山,諸位,後會有期。”


    白驚鴻笑靨如花,目光落定在楚月的身上,卻是沉吟不決,欲言又止。


    龍子蘅伸長了脖子摸著下巴觀察白驚鴻和嶽離。


    “嶽姑娘,今日一別,以後或許再難相見,唯有此物相贈,聊表心意。”


    白驚鴻拿出了一個四四方方巴掌大小的寶盒遞給楚月,作了作揖:


    “前路或許多坎坷,經磨難,但願逢兇化吉。嶽姑娘,月族的祝福會永遠相隨不負初衷之人。”


    龍子蘅眯起眼睛,凝重的神態仿佛在沉思。


    這廝怎會知曉再難相見?


    莫不是嶽姑娘來自諸天的風聲走漏了出去?


    龍子蘅皺緊了眉頭宛若一個深刻的“川”字。


    白驚鴻走到護法屍體的棺木旁側,再一次朝楚月作揖:


    “嶽姑娘,驚鴻代白家護法楊曉寒,謝過人屠公主嶽離之恩情!”


    她泯然一笑,抬棺迴族。


    觀碑樓迎來送往許多人,無不是駐足觀望白驚鴻一手舉棺。


    這一日,楊曉寒這個名字出現在了上界無數修行者的耳朵裏。


    這是白驚鴻送戰士最後一程的體麵,亦是執意要讓漫天權貴知曉,賤籍後裔和所謂的下人,也有著人的尊嚴。


    楚月目送她遠去,麵龐有著笑。


    身側,葉無邪為她加衣。


    夜墨寒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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