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銓當年反對和議,上書要殺了秦檜以謝天下,已經被貶到福州,但是這個事情沒完。


    紹興和議以後,右諫議大夫羅汝楫受秦檜指使,再次彈劾胡銓文過飾非,於是胡銓再被奪取功名,貶到更南方的新州(今廣東新興)編管。


    當時旅居福州的詩人張元幹義憤填膺,作了一首詞來送別胡銓,詞的名字叫《賀新郎·送胡邦衡待製赴新州》: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更南浦,送君去。


    涼生岸柳催殘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斷雲微度。萬裏江山知何處?迴首對床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


    張元幹這首詞的字裏行間都在發問,大宋的萬裏江山去哪了?但他更注重的是抒發一種送別的哀愁,因為胡銓去的地方連去南方過冬的大雁都飛不到。


    隱居瀘溪(今湖南湘西瀘溪縣)的詩人王庭珪也寫了兩首七律詩為胡銓送行:


    囊封初上九重關,是日清都虎豹閑。百辟動容觀奏牘,幾人迴首愧朝班?


    名高北鬥星辰上,身墮南州瘴海間。不待他年公議出,漢廷行召賈生還。


    大廈元非一木支,欲將獨力拄傾危。癡兒不了公家事,男子要為天下奇。


    當日奸諛皆膽落,平生忠義隻心知。端能飽吃新州飯,在處江山足護持。


    他這首詩的大致意思是為胡銓打抱不平,但是裏麵有“當日奸諛皆膽落”,好像是有諷刺當今奸相的意思。


    當時很多文人即使賦詩作詞諷喻時政,也是非常的隱蔽,生怕被秦檜抓住把柄,但王庭珪這兩首詩卻是直言不諱。


    第一首詩直譯是這麽個意思:


    胡銓的奏折闖過艱難險阻送達朝廷,恰好這天秦檜的走狗都很清閑。


    於是百官們驚恐地看著奏折的內容,卻沒有幾個人羞愧於不敢發聲。


    胡銓的名聲威望高北鬥,卻被貶到南海邊的毒瘴之地。


    用不了幾年後公正的評議一出,朝廷一定會將胡公重新召迴給予重任。


    詩文一開頭就把矛頭對著秦檜,說胡銓作為一個小官,麵對層層阻礙,要使自己的仗義執言上達天聽是多麽不容易,可朝廷上下卻被秦檜的爪牙所把持。


    張元幹的詞,王庭珪的詩,不僅文學感染力很強,而且很接地氣,和當時人們所關注的時事聯係在一起,又與當時轟動朝野的胡銓上書有很大的關聯,於是在民間悄悄地流傳開來。


    不過這些詩詞傳到秦檜的耳朵裏,是幾年後的事情了。


    胡銓在新州過了六年的太平日子,直到有一天,秦檜的小舅子王鈇(音夫)升官到廣南東路當經略使兼廣州知州,他特意來到新州,召見了新州的守臣張隸。


    “老張啊,趙鼎和李光現在都去了海南島,為什麽胡銓還在你這裏?”他言下之意就是胡銓也應該早就到海南去過苦日子了。


    張隸當然知道這是秦檜的意思,於是就千方百計搜刮胡銓的罪狀。


    胡銓一介文人,又是正義之士,哪來的小辮子給張隸抓呢?張隸找了半天,終於給他找到個突破口。


    胡銓曾經寫過一首詞,詞的名字是《好事近》:


    富貴本無心,何事故鄉輕別?空使猿驚鶴怨,誤薜蘿風月。囊錐剛要出頭來,不道甚事節。欲駕巾車歸去,有豺狼當轍。


    這首詞的大致意思是:我本無心富貴,為什麽落了個遠離故鄉的下場?我欲乘風歸去,卻有豺狼當道,擋住了我的去路。


    於是張隸就上奏朝廷,說胡銓埋怨朝廷,簡直肆無忌憚,把朝廷比作豺狼虎豹。


    接下來,張隸再接再厲,發現胡銓還寫過一首詩:“萬古嗟無盡,千生笑有窮。”


    他又上書朝廷,說北宋宰相張商英自號“無盡居士”,“萬古嗟無盡”是諷刺宰相,“有窮”是指夏商周的夏朝有窮氏首領後羿,“千生笑有窮”就是嘲笑君主。


    秦檜收到奏折當時就就樂了,他沒想到張隸一個小小地方官還這麽有才華,他於是立馬上報給了趙構,趙構一看,好像還真是這麽迴事。


    最後,可憐的胡銓終於被貶到了天涯海角的海南島吉陽軍。


    張隸還特意安排一個兇惡的下屬遊崇押解胡銓,不出意外的話,胡銓就會死在押解途中。


    可雷州(今廣東雷州)守臣王趯(音越)同情胡銓,在胡銓路過雷州的時候,以販賣私茶罪逮捕了遊崇,還送給胡銓一筆路費,讓胡銓順利的到達了海南。


    張隸因為這個案子,升官到了湖北任荊湖北路常平茶鹽公事,又是一個壟斷商業的肥缺。


    胡銓的同鄉歐陽安永終於注意到了王庭珪寫給胡銓的那首詩,為了攀附秦檜,他出麵告發王庭珪,所謂愛屋及烏,要搞胡銓,自然不能放過所有同情他的人,秦檜將已經七十歲的王庭珪流放到了辰州(今湖南沅陵)編管。


    但是王庭珪的詩已經流傳了這麽久,他秦太師卻才知道,這不得不說是下麵的地方官員不作為,於是江南西路的很多官員也因此降職。


    張元幹的詞最後也傳到了秦檜的耳朵裏,可是張元幹早就辭官二十載,無官可罷,於是秦檜派人把他抓到了大理寺,審訊了很長時間,大約抓不到更多的罪證,隻好削去了張元幹的官籍了事。


    秦檜最痛恨的三個人是趙鼎、胡銓和李光,他曾在自己的書房內寫下三人的名字,提醒自己時刻不要忘記將這三人置之死地。


    李光從參知政事位上下台後,已經貶到了滕州(今山東滕州),還算是富裕之地。可滕州知州老周沒打算讓這個曾經的副宰相過好日子。


    周知州假意請李光吃飯,席間恭維李光,說他的詩寫的好,希望他賦詩兩首助助興。


    李光趁著醉意,把心中的苦悶,和對秦檜的怨恨,以及對和議的失望,都化成了詩篇,當場吟誦了出來。


    周知州早已命人記錄下來,然後密報給了秦檜,秦檜馬上指示禦史中丞楊願彈劾李光,於是1144年李光再次被貶,這迴他也到了海南島,在瓊州(今海南海口瓊山)安置。


    李光以為這已經是天涯海角了,再也沒有比這裏更苦的地方了,沒想到,更大的苦難還在等著他。


    海南島在這個時候是宋國的最南端,但是海南島也分繁華和荒涼,瓊州靠近大陸,自然是繁華區域,吉陽軍和昌化軍,一個在海南島的最南端,一個在海南島的最西端,又是駐軍之地,艱苦程度可想而知。


    另外,對於被貶的官員來說,還有自由程度和經濟狀況的區別。


    貶官分為降官、安置、居住、編管、羈管、除名、勒停等情形。


    降官隻是降職處理,你還是有實職;除名就是剝奪一切權利,包括政治權利和經濟權利,削職為民;勒停是停止你的一切職務,但榮譽銜還保留。


    編管和羈管那相當於坐牢,編管是指將戶籍編入貶所,比如你被貶到海南,那麽你的戶籍跟著編入海南,然後定期要向官府報到,不能離開貶所;羈管更嚴厲一些,有專人看守你,相當於囚禁。


    如果是判為編管和羈管,你去貶所報到的路上,會有專人押解。


    安置和居住就好很多,相當於給你劃了一個專門的退休區域,不用定期報到,還有俸祿可以拿。安置是針對宰執大臣(國級幹部),居住則針對百官,去居住和安置的路上,沒有專人押解,隻會派一兩個大臣陪同,相當於遊山玩水。


    李光到了海南島的瓊州,隻是安置退休,他有相當多的時間不好打發,就想把自己在宦海浮沉中的所見所聞記錄下來,流傳後世,於是他就開始編寫自傳。


    除了官方編纂的史料,其餘人編寫的曆史都稱作“野史”或者“私史”,不但不被官方認可,還會被官方無情打壓,因為你寫的東西可能會醜化朝廷。


    李光作為前任副宰相,他了解很多官場的內幕,尤其他寫的東西,可能會夾雜自身對於朝政的一些批評和異議,這是執政黨不願意看到的。


    李光已經是將近七十歲的老人,要寫一部書是很不容易,於是他就讓次子李孟堅幫他寫迴憶錄。


    李孟堅沒有他老子那麽深的城府,也不知道官場的黑暗,他有一次跟李光的侄女婿陸升之聊天,就透露出李光在寫自傳這件事。


    陸升之原來是李光的門客,後來娶了李光的侄女,時任淮西提點刑獄司幹辦公事,隻是一個小主管,現在李光又被貶,他雖然叫“升之”,但已經升遷無望。


    當他知道李光在編寫私史,他意識到升官發財的機會來了,於是他改換門庭,立即向秦檜告密。


    秦檜高興壞了,他正愁找不到李光的把柄,於是他一麵讓他的親信兩浙路轉運判官(相當於浙江高官)曹泳去調查取證,一麵讓秘書省著作佐郎(相當於國家檔案館副館長)林機趁麵見趙構的機會力陳私史的危害。


    趙構隻說了一句“私史必須禁”,秦檜馬上就找到了李光編寫的自傳交給趙構,再添油加醋一番,說李光為害朝廷之心不死,還想留下不當言論留給後世。


    和州(今安徽和縣)通判(副市長)呂願中也上書告發李光,說他和胡銓私下裏往來,寫詩作詞一唱一和,譏諷朝政。


    於是李光坐實了“主和議反覆,後在貶所,常出怨言;妄作私史,譏謗朝廷;意在播揚,僥幸複用,及與士褒於罷政後往來交結”的罪名。


    趙士褒是趙構的族叔,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秦檜誣陷嶽飛的時候,他願意以全家一百多口人的性命保嶽飛一命,於是被貶。


    跟皇族勾結,這可是謀反大罪,可李光作為前宰執大臣,已經沒法再貶了,祖宗規定又不能殺,最後趙構不得已,隻能是把他發配到更偏遠的海南島昌化軍,還加了一條“永不檢舉”,意思就是再也翻不了案了,永世不得翻身。


    李光的兒子李孟堅參與了私史的編寫,被除名,發配峽州(今湖北宜昌)編管。


    受此案株連的還有另外八人,包括宗澤的兒子宗穎,秦檜原來的同黨程瑀。


    可見,秦太師狠起來,連自己人也不放過。


    秦太師還間接害死了不少人,比如留在金國的宋國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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