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元無憂氣得趕忙徒手去水坑裏撈,她一邊在泥坑裏摸索,一邊抬頭,怒瞪肇事者蕭桐言。


    “你這是幹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怎能毀壞信物?講不講誠信啊?”


    居高臨下的蕭桐言冷眼微垂,“因為阿香早就死了。死在三年前,博望城破那日。”


    元無憂剛從泥坑裏摸出黑乎乎金釵的手一僵,愣愣地站起身來。


    “剛才那個兵說…不是你把她帶走了嗎?”


    “我是帶她走了,也知道她未婚夫的哥哥是安德王的親衛,但她非要迴去保護爹娘,與博望城共存亡。便死在亂箭之下,我後來才知她所謂的爹娘隻是公婆,恐她被辱屍,還是她叔哥給她屍身扔到枯井裏,又以黃土蓋之。”


    “那剛才那男的還渾然不知嗎?莫非是…他哥哥隱瞞了此事?”


    “不然呢?”


    ……


    元無憂尚未走到城門口,便瞧見了有人往外衝、有人往裏跑的逆行盛況。


    博望城早已被無數次易主,從未降過,而這次周國派鎮戍兵當先鋒,拿人肉堆盾牌衝出去,也許是想消耗博望城這幫硬骨頭,也許是想讓齊國心生惻隱,但齊國顯然沒那善心。


    兩軍對壘,這幫被趕鴨子上架的鎮戍兵剛出城門口,就被齊國先鋒的弓兵箭雨射殺。


    周國屯兵博望城西門,卻讓博望城裏的兵送死,隻等齊國從東門攻城,被兩麵夾擊。


    而齊國這次確實沒打算放過博望城的人,甚至兩方都奔著殺光所有人,掠奪物資去的。


    元無憂遠遠瞧著東門箭矢如雨,城下的齊國戰將喊話讓博望城鎮戍兵別送死了,開門接客,周國隻認府兵,不會管他們死活的。


    那喊話聲未絕,緊閉的東門便被外頭的齊兵拿衝車撞木,哐哐撞擊著城門!不出幾下,伴隨著轟隆隆的巨響,博望城東門已破。


    攻打進來意欲占領的齊兵如群蜂蜇人,鋪天蓋地,所到之處喊打喊殺刮地三尺。


    所幸齊軍穿紅,周軍穿黑,倒也好認。


    元無憂與蕭桐言雖未著甲胄,還一個傷了左臂一個傷了右臂,但各自挎劍持刀,都是能出陣戰敵將的習武之人,不加入戰鬥都算這幫烏合之眾命大了,自然不懼滿城騷亂。


    更何況身後有個穿甲胄的殺器伽羅。


    原本冷眼旁觀的仨人,突然又瞧見了那個托付金釵的甲兵,正被齊兵一刀捅進腹部。


    他也反手一刀砍在齊兵胸口。


    倆人不知說了什麽,齊兵突然放肆大笑:


    “你找言聽雷帶迴來那女俘虜啊?哥幾個早把她玩了,讓她留下當營妓她不肯,居然撇著腿去找公婆,最後還不是被萬箭射死了?”


    那個甲兵氣得猛地一口血、吐在那個齊兵臉上,嘶聲怒吼:


    “安德王妃不會放過你的!”


    “哪來個安德王妃?哦,那個跟蘭陵王相好,又跟小叔子私通的華胥女人是吧?她就是個靠美色勾引男人的*貨!”


    說罷,憤然一腳踢開那個鎮戍兵的死屍,而後拿死屍身上的布料、去擦刀刃上的血跡。


    另一個齊兵聽得驚訝,“華胥女帝居然跟安德王私通了?”


    “你還不知道呢?我親眼所見,聽說她個倒貼貨夜夜鑽安德王軍帳,晚上那動靜都不背著人……”


    “真不要臉!還沒跟蘭陵王成親就把貞潔給了別的男人,怪不得蘭陵王不要她了,換了我,我也不要她。”


    幾個齊兵罵罵咧咧地走了,全然不知身後就站著被他們辱罵的華胥女帝。


    蕭桐言嘖聲道,“瞧見了吧?有些男人就是這樣,以為全天下女人都是男人的所有物,總有男人因為陌生女人沒為他守貞,而感到憤怒。好像早晚有一天女人能是他的一樣。”


    元無憂終於悟了蕭桐言讓她瞧見民生多艱的良苦用心,分明是想讓她剖離元氏的鮮卑身份,迴歸華胥漢人,又要她認清女帝的處境,重現江陵之難。


    她確實大受震撼。


    血洗博望城已成定局,城內那幾百鎮戍兵也盡數倒下,齊國先鋒兵推著精良的戰車進了城。原來前半夜他們並非被攆出去,而是以退為進借力打力,在跟周國較勁。


    周國引兵從西門入,混戰中,昔日的繁華場所盡皆被趁亂洗劫。


    齊國順東門推進,偏偏周國有條不紊的自西門阻遏。兩國博弈,摧毀的是博望的棋局。


    沒人能阻止。


    此刻的元無憂感到跟博望城的百姓無異,都是無處可逃的螻蟻。她思前想後,覺得總得知道兩國到底要做什麽,就這樣針尖對麥芒硬碰硬嗎?


    元無憂果斷近水樓台的抓住蕭桐言逼問,想著即便她不說真話,至少她這些天是跟著周國,也能給自己提供思路。


    蕭桐言也坦然告訴她,主謀是她的至親,陛下去周軍陣前的督戰車裏一看便知。


    她果斷拋下蕭桐言,帶著伽羅近水樓台去找周國主謀,打探一下其想得到什麽結局。


    長夜將盡,已能看清夜路,加上周圍都是燈火通明,元無憂也不算摸黑前行。


    結果卻在周國督戰車裏,瞧見坐鎮指揮的是個黑袍女謀士。


    隔著幾丈遠,元無憂便瞧出那人是她娘。


    遠遠瞟見個獨臂姑娘望向這裏,母女連心,那黑袍女人果斷跳下敞篷戰車,無視身旁禁衛軍的唿喊聲、直奔獨臂姑娘而來。


    元明鏡走近站在原地的女兒,“誰告訴你為娘在此的?你昨夜身在何處?睡的可好?”


    “博望館驛。”元無憂瞥了眼自己受傷的左臂,心道她都不關心自己胳膊如何受傷的麽?也是,想必李暝見做什麽她早就知道。


    “托您們的福,睡的挺熱鬧。”


    見女兒臉色難看,元明鏡便揮了揮手,“走,隨娘迴博望館驛說話。”


    元無憂瞥了眼她身後,嚴陣以待的周軍,“您走得開嗎?”


    遮住其眼鼻的笠帽底下,女人隻露出了嘴唇下巴,她忽然翹起飽滿朱唇一笑,“走吧,寡人以身入局,就是為了你不必受此驅使。”


    母女走出周國布陣範圍挺遠,元明鏡才沉聲問道:“你想做昏君嗎?”


    元無憂果斷搖頭。“不想。”


    “那就瞧好了,眼前之戰便是暴君互搏,你無需知道誰對誰錯,隻需遇強則強。”


    她忽然從麵前的黑袍女人身上,瞧出了昔年威嚴霸氣的女可汗的影子。隻披了件鬥篷,瞧不見臉,元無憂也對她有種虔誠的敬重,不由自主的俯首膜拜。


    猛虎垂暮仍是猛虎,仍能震懾野禽走獸。


    可惜光靠想象,元無憂很難在盛世安穩的嬌養下,培養出如母皇一般隨時造反,瞬間亮出獠牙的殺氣。


    她唯恐破壞如今的穩定時局,即便隻是表麵的穩定,故而她走的每一步都小心謹慎,每一個抉擇都斟酌損益,總是比不得母皇那輩放得開。


    眼下元無憂更害怕母皇這一鬧,她倒是已死之軀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爛攤子不得留給自己收拾啊?


    “一定要做暴君嗎?”


    黑袍底下的長袖一抬,元明鏡虛空指著城外火光襲來的方向,


    “瞧見北齊的暴君行徑了嗎?正如當年的東魏,你不殺他,他也會對你趕盡殺絕。既然有人做了暴君,那討伐商紂的,便是順應民心的義軍。”


    “那周國隻想要一座死城嗎?”


    “博望城的鎮戍兵素來不歸順朝廷府兵,而今殺人者是北齊,北周也算一石二鳥。”


    “恐怕有人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反倒嫁禍於我,替人背黑鍋。”


    “成大事者絕不能束手束腳,你光想著謹小慎微,又如何能借力打力,借水上浮?”


    黎明之前的天邊微亮。


    映著巾幗英豪的黑袍笠帽底下,那雙鳳眼如星光般耀目,劍鋒般淩厲。


    “既曉,你有個絕對偏私於你的暗莊,還不敢賭一把通吃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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