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的陰雲透光,朗日悶熱。


    元無憂一走出正堂屋,就瞧見廊下立著個穿大袖襦紅裙的姑娘。


    隨著她邁出門檻的腳步聲響起,久候的姑娘循聲轉身,急匆匆邁著翹頭雲履湊了過來。


    “姐姐!我才知安德王偽造你筆跡的事…”馮令心那雙翦水秋眸此刻凝著深深的擔憂,上下左右打量了元無憂幾眼,才鬆了口氣,“姐姐沒受傷就好,我還怕安德王狗急跳牆呢…他怎麽沒動靜了?讓你滅口在裏麵了嗎?”


    元無憂一時不知怎麽跟妹妹說,隻搖頭,“他頂多受點皮肉之苦,有他四哥陪著呢。”


    馮妹妹聞言,眉頭一緊,“安德王就是個混蛋,他竟敢假傳皇命,害你背負罵名!他這跟刺王殺駕、奪位造反有何區別?”


    “最混蛋的該是你皇表兄吧?若非被他勒令,高延宗又豈會自尋死路?”


    “皇表兄一直是混蛋,但我今日才發現,安德王也是個沒底線的混蛋!姐姐還沒說呢,打算如何破局?讓他怎麽死?”


    “不打算讓他死,我現在跟他一刀兩斷,相看兩厭了。我會去找高延宗和你皇表兄要迴偽造的書信,當麵銷毀,當作此事並未發生。至於周國那邊,我隻能承認拒婚了。”


    見姐姐語氣平靜地“寬大處理”,馮令心不甘道:“現在館驛上下,都議論你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昏君呢,既然姐姐看他厭煩,就該把他交給齊國處置,讓周國監督著秉公問斬得了。”


    “嘖…妹妹與他有仇?還是想替我報仇?”元無憂發現,馮妹妹比自己狠絕多了,且為人幫親不幫理,對自己寬容偏愛到極致,瞧別人就是喘氣都覺得該死。


    馮令心正色:“姐姐可知“鄭莊公箭射周天子”?鄭莊公既然敢向周天子射箭,天子的權威便已遭侵犯,就是奴大欺主,以臣欺君。”


    元無憂隻覺後背一寒,她居然被馮妹妹的一個典故,給點撥幡然醒悟了!


    “周天子中箭不是大問題,大問題是周天子後來沒把鄭莊公滅了,這才證明周天子並非不可侵犯,所以你才勸我殺雞儆猴?”


    馮令心點頭歎道,


    “他如同妖妃越俎代庖,替皇帝發令,不管你是否寬恕他,也已證明他有不臣之心,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毫無底線,恐怕連我皇表兄都要忌憚他…恐來日都敢逼宮奪位。這事關一國之君的權威和尊嚴,姐姐就算再寬容慈悲,也不能這樣饒恕他死罪啊?隻怕讓人以為姐姐是個任人揉捏的傀儡。”


    妹妹所言極是,但眼下箭在弦上,元無憂隻能無奈地搖頭,


    “君威不可侵犯並非隻有以暴製暴。是,我雖寄居齊國,但我若追責到底,齊國為給世人交代,也會將他秉公處死。可是,因為他害我成了昏君不值當。他隻是齊國的棋子,沒人性,但畢竟跟我有性。”


    “姐姐想感化他,化敵為友嗎?”


    “我自知感化不了他,但會讓他知道,我比他現在的主人更有人性和手腕。成大業者並非高高在上,而是能把禮賢下士籠絡人心用到實處。故而…”


    元無憂迴頭看了眼身後的屋裏,知道那兄弟倆能隔牆聽見,才故意道:


    “我會當麵撕毀書信,不承認跟蘭陵王的求親庚帖,但承認向周國拒婚。這樣既表明了態度,也給了安德王活路。”


    話落,元無憂果然聽見屋裏傳來兄弟倆小聲私語,她便捏住妹妹刺繡華美的大袖子道:


    “走,你先替我去打探一下周國使者為何而來,都來了誰,我去安德王房裏找書信。”


    “姐姐不必去了。”


    馮令心從大袖子裏掏出一遝紙,遞給她。


    “我找到了。”


    望著她蔥根似的指頭,捋開了幾張疊的平整的信紙,元無憂震驚了,


    “你去他閨房裏找的?”


    馮妹妹眼神嫌惡道,“什麽閨房?他罪該萬死,他住過的地方,以後頂多是鬼屋!我得知此事後就去找他算賬了,結果得知他來了蘭陵王這屋…正好在他屋裏發現這個,喏——”


    她把手裏的書信都翻開,塞到元無憂手裏。


    “總共三張紙,包括皇表兄手裏的,我也索要過來了。”


    元無憂點了點頭,把紙疊好,揣進袖中的暗袋裏。


    “多謝妹妹相助,我去問問周國現在何處使者。”


    “我知道,我帶姐姐去。”


    說著,馮妹妹便挽住元姐姐右臂,拖著她尋路。


    姐倆路過遊廊前頭的石亭時,便被坐裏頭喝茶的齊國小皇帝瞧見,追了出來。


    他甩著身穿的大袖襦衫而來,頭一句就是吩咐馮令心:“請表妹迴避,朕有事與國主姐姐單獨商議。”


    馮令心蹙眉看了眼元姐姐,嘟囔了句:“男人真做作!”


    便扭頭走了,隻留下元無憂和小皇帝。


    被罵的高緯毫不在意,這才他抬手做請:


    “姐姐與朕去亭中坐談吧。”


    於是倆人便又坐迴石桌前。元無憂思及自己上午氣衝衝從石亭離去,此時很難收斂著脾氣,跟高緯好言好語。


    剛一坐下,他便問:


    “如今周國派使者來見你,顯然是不服被拒婚,此事姐姐打算如何處理?把偽造文書的安德王交出去示眾嗎?”


    “什麽偽造文書?”元無憂猛然抬頭,目光陰寒地剜著眼前的少年天子,“你們最好三緘其口,孤會監督你們撕毀書信,當此事從未發生,求親庚帖也將無效。”


    聞聽此言,高緯笑了,“你是要替安德王把罪責都扛下來?真愛美人不愛江山啊?可周國為你拒婚一事而來,周軍營中人盡皆知,你能毀滅罪證,卻無法堵住悠悠眾口吧?”


    “周國那邊,我這就去解釋。”


    “嘖,姐姐竟連這等欺君造反的大罪,都替安德王扛下了?看來他剛才在屋裏,伺候的姐姐很滿意嘛……”


    唯恐小瘋子口出穢語,元無憂急忙打斷!


    “別提他!我們斷幹淨了。一瞧見他就惡心,我也不是為他扛罪,隻是為自己的疏忽承擔罪責而已。”


    高緯點頭附和,


    “斷幹淨了不是正好?朕早發現了,你根本不愛高延宗,頂多可憐他。你們那點私情都是蘭陵王不給你睡鬧的,倘若蘭陵王像他一樣放得開,床笫之間予取予奪,還有他什麽事?”


    這話說的元無憂有些恍然了。“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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