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無憂這頭剛安置好了高長恭,被小石頭催促著迴鄭府;那頭眾人便從路邊停著的馬車裏,迎下來一位顯貴。


    人頭攢動中,她瞧不見是何許人也。


    而觀棋表姐卻不顧自己一身泥汙,過來趕忙把元無憂領走,分開人群上前,翻手引見道:


    “這位是光州刺史祖珽大人。方才你見那位是黃門校書顏之推。”


    百聞不如一見,元無憂對祖珽的大名及事跡早聽聞,可大多都是他如何亦聖亦魔善弄權術,把持朝政攪動風雨,被譽為“國妖”。


    可眼前這位光州刺史,卻並無國妖的邪氣。


    他隻拿織錦絲綢的抹額蒙了眼,任由灰白斑駁的華發半梳半散,單拿一根玉簪箍著發髻,白衫寡淡,竟還挺素淨。


    鄭觀棋還跟祖刺史引薦道:“這位是吏部尚書省從九品女醫師,不日前大破時疫便是她主治。”


    元無憂畢竟也有品階,雖說是吏部尚書高長恭下轄的末等小吏,但在官家麵前,還是得規矩知節的,於是她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


    “卑職拜見刺史大人。”


    這位祖刺史聞聲,居然一扭頭轉身朝著自己背後一抬袖,語氣和婉道:“鄭玄女姑娘是吧?”


    旁邊那位大袖襦衫的顏校書趕忙去扶其手腕,


    “大人大人!鄭姑娘在這廂嘞。”


    元無憂還保持著躬身作揖行禮,瞪眼瞧著,原來這位祖刺史不止眼睛不好,連耳朵都不好?


    就這說兩句話的功夫,幾人身後又傳出一陣驚唿,原來是已經塌陷的地洞入口,居然挪開了石頭走出兩位道爺。


    眾人便又去圍著瞧羊脂玉和蒼白術。


    倆人許是在裏頭滾的不輕,身上臉上沒比鄭觀棋幹淨到哪兒去,羊道長蒙眼的布條也不翼而飛了,露出一雙呆滯無神、蒙了層陰翳的灰褐色瞳仁,那玉白剔透的麵皮造的跟花貓似的。


    蒼白術最為鎮定,眾目睽睽之下,從容地脫下了髒汙的墨綠大氅,隻著一身還算幹淨的蒼翠青衫,又從懷裏掏出一張鋪滿黑字的拓印紙。


    羊脂玉順手接過拓印紙,在眾人緊張的注視下念道:“我是瞎子,都指望我念呢?”


    隨後又氣憤的塞迴蒼白術手裏。


    蒼白術:“……”


    蒼道長垂眼瞧著手裏拎的,有些洇墨沾泥的一頁紙,又嫌惡地推到了羊道長麵前,訕訕道,“道友勿怪,煩請道友舉著,我來念。”


    元無憂都替他們著急。


    倆人湊不出一套好身體,一個瞎子一個潔疾,真不知他們哪來的決心和毅力,非得把洞裏那幾句閻羅王的生死簿帶出來。


    祖刺史身旁的紅裙姑娘劍眉鋒利,大眼溜圓,一直直勾勾地盯著蒼白術,緊張之意難掩。


    日光柔暖,微風吹開男子青藍抹額底下散落的幾根碎發,蒼白術那雙平靜的眸子,未曾在她身上停留一瞬,隻垂睫落在紙上,正色道:


    “刻壁上寫,紫微是女帝星,出自昆侖華胥。”


    盲眼的光州刺史聞聲向後一轉,伸手道:


    “這就完了?拿來讓顏介瞧瞧。”


    顏之推不厭其煩地,將祖刺史的胳膊拗過來,


    “大人大人!在這廂嘞。”


    就在這時!羊脂玉忽然把手裏紙張一揉,旋即一撚指尖,便躥出一簇火苗,將其燒成灰燼。


    麵對眾人一片驚唿質問,羊道長微微一笑:


    “天機隻可遠觀,不可泄露,話已至此,羊脂玉使命已達,就此告辭。”


    元無憂都快笑出聲來了,羊道長太救命了,她忙問:“可需我送道長下山?”


    祖珽氣得直甩及膝大袖,嘶聲喝令:


    “站住!妖道你把話說清楚,女帝星憑什麽出自昆侖?那華胥女霸占西魏自恃合乎周禮,不還是早亡了?她也配?”


    顏之推也直咋舌,“華胥國隱居避世多年,聽聞儲君已死。”


    羊脂玉堅定道:“華胥儲君未死,且天命所歸。”


    九品女醫師此刻在一旁都聽麻了。這幾個大男人爭吵女帝星一事,她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原本並未注意陶弘景摹刻的幾家太姥、高家兄弟,此時聽見言詞激烈,也湊了過來,元無憂更不敢吭聲了,隻好掉頭往高長恭身邊走去。


    顏校書原本隻持旁觀袖手,耳邊聽得這句“天命所歸”,驀地鳳眼一斜,譏誚道:


    “天命?紫微帝星怎會是華胥女子?泱泱華夏,就找不出一個男人了?”


    羊脂玉嘖聲,“就憑爾等這些酸腐話,便知凡夫俗子終究是女媧甩在地上的泥點子。這世上不是隨便一個男人都能勝過華胥女子。華夏在華胥腳下誕生,卻不允許她踏足文明之爭?”


    顏之推忍不住道,“你這瞎子,是吃過男人的虧是怎麽著?怎倒把男人貶低的一無是處。”


    他話音未落,身旁的另一個瞎子便戳了戳他,不耐地嗬斥:“瞎子罵誰?”


    “……”


    元無憂低頭瞅見高長恭腳蹬一雙鹿皮軍靴,高腰細腕煞是英挺好看,還挺合腳,開口剛要誇他,卻被他豎指在唇,皺眉製止,“噓…”


    沒成想他還挺愛看熱鬧的。


    羊道長白衫潑了幾道汙痕,孑然立於天地間,與兩位朝廷顯貴對麵而站,被圍其中。


    祖刺史捋了捋順著耳側垂下的蒙眼布條,撚著似啞非啞的糙渾嗓音,譏笑一聲:


    “哼…!女人曆來附庸男人而活,不過是任由男人生殺予奪和交易物品罷了,除了傳宗接代還有何用處?你這妖道賊心不死,修這種吹捧妖婦禍國的邪魔外道,怕不是入魔了吧?”


    羊道長聞言,忽而抬袖指天,不卑不亢道:


    “華胥誕育華夏,女媧創造萬物,九州在男人的統治下連年爭戰,華胥在女人統治下無主自治四方大同!要我說——這天下!就得迴到華胥女手裏整治一番,方能鎮壓收服男人的戾氣,創造一番男女共治、君聖臣賢的盛世。”


    “可她們生來柔弱不能自理!能懷誕便耽誤事。”


    元無憂生怕他們對羊道長下毒手,連忙湊到前麵,站在他身邊插了一嘴,


    “聽聞華胥有鹿蜀秘術,可使男人懷誕,便如上古治水的鯀腹生禹,方才開啟王朝迭代,這說明盤古以來便是男女皆可有孕。卑職倒有一疑問:世間男人又想讓女人以傳宗接代,生育為傲和作為存在的價值,又貶低她們生育是種弱勢和累贅的行為,豈不自相矛盾?要我說…那倒不如讓執念於傳宗接代的男人,自己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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