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音色清冷又有力,語氣卻漫不經心,像是在說“飯後去溜個彎兒。”


    在這一刻,高長恭內心那種懼怕離別、撕心裂肺的隱痛忽然湧上來,他猛然想起多年前那個似血的殘陽,母親說世人都會與你分別,你終究要習慣一個人,然後再也未曾在日出醒來。


    高長恭雖不喜小姑姑,又屬實敬佩欣賞她,這種利用完了就將人一腳踢開的事,他做不出。


    望著與他幾步之遙,幾乎要貼臉的小姑姑,他居然有種……她眨眼間就會消失的錯覺。


    “說什麽胡話?為了一個賤奴,你還要不認鄭氏祖宗嗎?你若是離開……五弟會哭的。”


    他剛開始挺義正言辭,對她的鄭氏血脈深信不疑,甚至讓元無憂聽了有些惱火,可最後那掠帶顫音的挽留…著實讓元無憂聽得心尖一顫。


    這句挽留的話術,沒有技巧全是感情。


    當他提到賤奴,元無憂才想起來,剛才還躺在厙有餘腳邊的小石頭,不知何時不見了!


    她家那麽大個子,捂著肚子瑟縮的白虜奴呢?憑空消失了?土遁了?


    元無憂頓時火冒三丈,憤怒的目光直接追蹤到了嫌疑人——厙有餘身上。


    而厙姑娘早就退到了鬼麵男子的身後,原本還愁眉苦眼的,瞧著姑侄倆嗆火。


    此時麵對小表姑的質問,以及她順背後拔出幹將劍的舉動,厙有餘連忙舉手搶答:


    “我真沒瞧見啊!光顧著聽你倆鬥嘴來著。”


    開玩笑,厙有餘隻怕自己晚投誠一秒,她那把冒紅光的赤鐵幹將劍,就要劈到自己身上了!


    元無憂旋即懷疑高長恭派人將他帶走了,就是想割斷她的羽翼呢,原來他竟如此剛愎自用!


    高長恭自然不甘被姑姑扣此汙名,氣的要親自帶兵去找,以此自證清白。


    懷疑歸懷疑,元無憂還是擔心他大病未愈,故而慌忙摁住他,她要獨自出門去尋。


    甚至臨走前,還撂話讓厙姑娘好生照看她的四侄子,而四侄子別忘了人家是有夫之婦,可別自己標榜了三十年的不近情愛,倒晚節不保。


    小表姑那身收腰的黑衫本是棉麻料子,粗糙極了,但愣是被她穿出了英姿颯爽來。


    高長恭望著她急匆匆、提劍離去的背影,莫名的煩躁,更加怨憤起那個白虜奴來。


    同時想到身旁這個讓自己“晚節不保”的女子,更添嫌惡。“厙姑娘請迴吧,本王還有重要家事要處理,你也休得再誣陷、冒犯表姑,她身後不止有鄭家撐腰,更有高家這門表親。”


    ……


    小石頭隻是幾歲孩童的智力,能有什麽壞心思呢?左不過是被厙有餘和高長恭聯合擠兌後,發覺倆人說的很對。


    他深感自卑。畢竟他一個天天住在抗疫女醫師屋裏的,居然也能染上時疫,眼下渾身無力病情嚴重,他都要死了,怎能再給主人添麻煩?


    於是小石頭跑到後院的花叢裏,在荒地上刨了個坑,但因徒手刨、連帶往出運土,屬實效率不高,遂把自己躺裏頭刨。


    當最後一絲落日餘暉照在他身上時,他耳畔傳來一聲大過一聲的唿喊“——小石頭!”


    下一刻,他隻覺身下的土壤地動山搖,他頭頂的太陽送來個姑娘。


    那姑娘居高臨下,陰影裏投射出的五官,仍舊美的驚心動魄,豔的驚世駭俗。


    元無憂是背著他去求醫問藥的。


    瘦成骨架的白虜少年,趴在姑娘並不寬厚、但很堅實的脊背上,小細手腕子不敢摟緊,怕勒到她;也不敢太鬆,怕自己摔下去……


    小石頭一邊愧疚一邊感動。


    他本以為自己不配被她醫治,不想在她身份尷尬、處境艱難的時候,成為她的負擔。可她自稱的責任和擔當,讓他覺得救他是她的幸福。


    主人比他想象的,更在乎他。


    少年搭在她頭頂的腦袋雖蓬頭垢麵,但一雙灰藍色瞳子卻濕漉漉的,像被水洗過。


    他嘶啞道:“為我得罪高長恭……後悔嗎?”


    “說什麽傻話?我還能任他欺負我的人?打狗還得看主人呢,不用高長恭把咱倆掃地出門,我今夜就帶你投靠我太姥。”


    小石頭啞然道,“高長恭見風使舵而你不是,你沒有對我始亂終棄,我也會對你從一而終。”


    元無憂扛著這具並不顯重的男體,原本沒覺得沉,一聽他這番拋心拋肺,頓覺泰山壓頂……


    “別新學幾個詞就亂用。”


    少年緩緩低下了頭,倚在她的頸窩裏,暗自抑製著上揚的嘴角。


    不枉他故意纏鬥那對拎不清的男女,到底是讓衣姐姐堅定了護犢子的決心。


    ——小表姑言出必行,連夜便收拾東西,拿車拉著渾身打冷顫的小石頭,要出館驛迴鄭府。


    卻在出館驛的路上時,又被高氏兄弟攔住。


    高延宗識趣的先行告退,但讓隨行的兩列衛兵圍成大圈,堵住了她要出門的去路。


    隻留下個沒戴鬼麵盔的齊魯大漢,那張到處是暗紅色坑坑窪窪痂皮的臉上,可見眉眼低垂,他蔫頭耷腦道:


    “姑姑即便恨我獨斷專行,也不該離開木蘭城館驛,不該不用鄭家的草藥,舍近求遠。”


    元無憂被他噎住了,她迴鄭府肯定就是投奔鄭家了啊,他還真信自己那些氣話?


    “這是重點嗎?”


    他又道:“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我知姑姑是有才能之人,之前舉孝廉你也不圖官祿虛名,豈會貪蠅頭小利?與那女子高下立判。我是看在李氏的麵子上,才縱容他未婚妻探視災民,是想借機發動李氏捐糧勞軍。”


    元無憂點頭,“我無錢無勢,以我受屈換糧已是殊榮之際,可我的奴仆不該受我的委屈,你們要是想他的命討好人家,我絕不允。”


    男子黑亮的鳳眸中光點狂跳,終於咬牙道,


    “我知這些日的藥和食補,都出自姑姑手,你既然體貼入微的待我,為何又突然棄我而去?”


    “啊?”


    “還是說你們華胥女子,在成婚前對誰都是這般好的?”


    元無憂被他短短幾句怨夫發言,給數落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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