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真正的王後


    1322年,聖安德烈之月(11月)


    蒂米什瓦拉,匈牙利


    ——


    查理·安茹邁著大步向王宮的另一邊走去,想要向他的妻子問好,並確保伊麗莎白在懷孕期間沒有任何意外。


    他的財政大臣一臉苦惱地在他身邊打轉,像往常一樣用著令人頭疼的數字、複雜的想法和解決這些問題的策略來煩擾對算術根本不感冒的國王。


    查理對德米特·涅克塞說的東西不感興趣,這一點財政大臣早就清楚,也早就接受了。但如果沒有這些東西,王國即使在各種成功的戰役之後也無法真正地有所改變。


    他也知道國王對他有著無條件的信任,因此他可以在沒有任何阻攔的情況下進行著他的工作,並行使自己被給予的所有權利來進行改革。


    與此同時,他必須找到機會向國王提出他的想法和計劃,一是為了讓查理能夠批準然後簽字蓋章,二是為了讓他在頒布的法令和煽動的演講中提出這些東西,讓它們看起來像是王冠提出來的改革,增加其合法性和成功率。


    “上帝保佑你,德米特,”查理抬頭望天,“我的馬還沒栓在馬廄裏,你就已經掛在我身上了,起碼等我向王後好好地見過麵之後再來煩我吧!”


    “我用不了您多少時間,陛下,”德米特堅持道,“您應該知道……”


    “我說了,等我見過我妻子後再說!”


    “可是陛下,您不在的時候……”


    沒等財政大臣說完,國王已經走過了衛兵,進入了屬於王後的宮殿側翼,然後打開了寬敞房間的門,伊麗莎白和她的侍女們通常在這裏度過她們大部分的時間。


    他跨過門檻,一幅和諧的畫麵出現在眼前。在鋪有柔軟墊子的舒適椅子上,年輕的女孩們穿著各色的衣服刺繡、縫紉、編織和做著查理隻聽說過的手工藝。


    其中一個人讀著一本用德語寫的泥金裝飾手抄本,上麵寫著精美的愛情詩句,而伊麗莎白·皮雅斯特的奶媽兼侍女總管的波蘭女士則在角落裏看著她們,濃密的眉毛下帶著眼裏的神色,靜靜地維護著淑女該有的體麵道德。


    不過她不需要擔心,這所念的詩一定是出自某個穿著花哨衣服的貴族詩人,因為字裏行間都有著一種華而不實的無病呻吟感,但卻讓宮廷裏的女士們聽後發出若有所思的歎息,隻能說這是對良好品味的一種侮辱,盡管詩人的出身應該算是體麵。


    這是座充滿舒適和魅力的小島,在男人用血與鐵建立並統治一切的世界中,這也是一個私密寧靜的小島,查理每次來到他妻子的宮殿時通常都會看到這樣的景象。


    不過,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


    他沒能立即意識到到底是什麽東西,他隻是感覺到有些奇怪,但他的直覺在告訴他,好像有一個人在背後偷偷地看著他,這種詭異在空氣中彌漫著。


    即使懷胎四個月,伊麗莎白·皮雅斯特仍然保持著小鹿一樣的身材。


    她身穿著華麗的紅色天鵝絨長袍,坐在一張沒有靠背的椅子上,背對著剛走進來的丈夫,凝視著她最喜歡的鍍金祭壇,用柔和的聲音談論著上麵的人物,向其他人展示著其珍貴的魅力,而她的侍女們則正忙於聽著詩句,她們顯然對後者更感興趣。


    查理清了清嗓子,先向他的妻子打招唿,然後再是房間裏的其他人。周圍瞬間靜了下來,伊麗莎白轉過身,國王這才知道了她剛才一直在和誰說話。


    這個小男孩頂多五歲半,他胖乎乎的臉仍讓國王想起了童年時的自己,他有著桃色的波浪卷發、寬大的鼻子和厚厚的嘴巴,和他的父親,他的祖父,他的祖先們一樣。


    查理突然愣住了,臉上血色全無,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這個男孩了,但他對孩子的特征非常了解。


    因為每當國王自己照鏡子時,他都會見到這些特征,這些特征也活在他的記憶之中,活在他的童年裏,每當他想起他告別多年的親戚時,相似的容貌就會浮現在他眼前。


    這個男孩有著和那不勒斯的安茹家族男性們一樣的外表特征。


    查理的心中湧出數十個問題,但他不知道該問哪一個。


    他一頭霧水,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這男孩是怎麽到這來的?布蘭卡也在這裏嗎?是她把卡曼帶來的嗎?難道她向伊麗莎白勒索錢財了嗎?也許是她因為我兩年沒去看她而生氣了,現在想要我彌補?


    “快去迎接你的父親,就像我教伱的那樣。”比身邊的女人們至少高出半個頭的王後站了起來,輕輕地將男孩推向了查理。


    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隨著起身顯露出來,小心翼翼地將左手放在上麵。


    這個五歲的男孩,這個被藏起來的私生子,有些猶豫不決地接近陌生的男人。


    最後一次見到這人時,卡曼還不到三歲,他周圍沒有人告訴他那是他的父親,所以查理的臉很快就從他無憂無慮的童年世界裏消失了,變成了和其他陌生大人一樣的存在。


    “歡迎迴家,我尊貴的父親,”男孩順從地低下了頭,用他那細細的、略帶害羞的聲音重複著從王後那裏學來的話語,“我希望您的旅程既成功又輕鬆……”


    伊麗莎白滿意地笑了笑,但查理還是什麽也沒說,隻是震驚地向小卡曼伸出了右手,男孩恰如其分地在父親的印戒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好。”國王臉上擠出一絲笑容,然後將手掌尷尬地放在孩子的頭頂上。他苦苦思索著能對他的兒子說些什麽,但依舊什麽也說不出來。


    他可以自信地在戰前鼓勵軍隊,能在大廳輕鬆地裏發表演講,能在談判桌上塑造自己的語言,讓一切都按照自己的意願進行。


    但現在,這個男人卻像一個無助的小孩一樣站在原地,一言不發。


    不過他的震驚和困惑並沒有持續很久,查理迴過神來,恢複了往常的鎮定,帶著疑惑的表情盯著他的妻子。


    “這到底是什麽意思,伊麗莎白?”他用嚴厲但不尖銳的聲音問道,“我需要一個解釋。”


    “這是你的兒子,陛下。”伊麗莎白用法語迴答道,查理猜想她可能是不想讓男孩或是其他人知道接下來的談話內容。


    國王的猜測是正確的,伊麗莎白·皮雅斯特隻用了幾個小眼神就讓她的宮廷女士們離開了,其中一個人帶著小卡曼一起走出大門,很快裏麵就隻剩下夫婦兩人和年邁的波蘭總管。


    就連一直在門外等候的德米特·涅克塞也走到了更遠的走廊裏,以免顯得自己是在偷聽。


    “是時候讓卡曼來宮廷裏了。”王後開始解釋道。


    她的語氣中沒有一絲辯解,她隻是在向她的丈夫陳述事實,就好像她也是國王的顧問之一一樣。事實上,即使王後從未親口說過,她一直都把自己當做是查理的顧問。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查理張開雙臂,話語開始從口中傾瀉而出,“我是國王,但我和其他人一樣有血有肉,有情有欲,我並不是一個沒有罪過的人。


    當我看到他時,我隻會想起我的軟弱,我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不應該做的事情,難道你把他帶到宮廷裏來是為了讓他時刻提醒我的罪過和軟弱嗎?”


    “我絕不會做那樣的事,陛下。”伊麗莎白搖了搖頭,她無意羞愧地垂下眼簾,也無意假裝成一個懺悔的妻子。


    相反,她自信地抬起頭,近乎是挑釁地看著她的丈夫,“我也不認為有一個健康有活力的兒子是什麽軟弱或是罪過。”


    女人的話散發著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量,查理不得不把目光移開,還沒等他開口,伊麗莎白就繼續氣勢洶洶地說道:


    “你贏得了一場又一場的戰鬥,你征服了所有的城堡和省份,很快這個王國的每一個角落都會屈服於你的意誌。


    但如果沒有繼承人,你就無法保證你的權力得到延續,你必須建立一個王朝,不惜一切代價!你認為卡曼是你犯下的錯誤之一嗎?不,他是你手裏的一把武器……”


    “半年之內,你會給我一個合法的繼承人,”查理深深地歎了口氣,雖然他的心情還不太平靜,但似乎已經緩和了幾分,“那時候你說的這把武器將隻會是個私生子,僅此而已。”


    “卡曼的存在證明了你的種性是強大的,陛下,”王後走近他,輕輕地抓住丈夫的手,拉到自己稍微鼓起的小腹上,


    “你的合法孩子正在我的腹中成長,但如果是個女孩呢?你不能把你的王位留給她,匈牙利的貴族們不會同意的。還有,如果……”


    “不!”查理驚唿道,並從這一親密時刻中掙脫出來,後退了一步,因為他很清楚伊麗莎白的意思。


    如果這個後代也是死胎或者活不過短短幾天,怎麽辦?


    “不要說了!”他悲傷地請求道,“我知道到目前為止,命運都打敗了我……但現在一定會有所不同的,我敢肯定。”


    “不管未來如何,”王後謹慎地選擇了自己的措辭,“即使是個私生子也比沒有繼承人要好。卡曼的身體裏流淌著你的血脈,無論他是否是合法繼承人。


    我看到了你看到他臉時的眼神,你不可能否認他的血統,而且他頭腦敏銳,身強體壯,就像是鐵匠手中的錘子。


    我把他帶到了你的宮廷,但我不能為你決定他接下來的命運。我隻知道,卡曼必須向最好的老師們學習,語言、算術、禮儀,甚至是騎士的生活方式……”


    伊麗莎白再次走近國王,這一次查理沒有後退,而是默默地注視著他的妻子,她和剛才一樣,再次拉住了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你以為我會讓你把你的王國交給一個私生子嗎?”她輕聲問道,“我答應過你,我會給你一個偉大的血脈,讓阿爾帕德和卡佩都隻能成為其背後的影子。


    你的種子會成長為一棵大樹,你的王朝會創造曆史。我現在不能再向你承諾什麽別的了,因為這就是我的全部願望,也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任務。


    如果一切都如我們所願,卡曼以後會成為一名出色的神父或是主教。但是,直到騎士的寶劍被鍛造出來之前,用匕首作戰並不是他軟弱的象征。”


    查理不得不向他妻子的意誌低頭,聽到這巧妙的比喻和有說服力的話語,連在走廊裏等候的德米特·涅克塞也笑了。


    國王也知道伊麗莎白說的沒錯,他慢慢地把他的手從她的小腹上移開,輕輕地清了清嗓子。


    “你把布蘭卡也帶來了嗎?”他詢問道。


    王後優雅地伸出右手,撫摸著國王長滿胡子的臉。


    “在將卡曼帶走之後,我已經確保他的生母以後會一直衣食無憂,”她笑著說,“她已經成了一個富有的女人,可以過著相當舒適的生活。


    你也不需要再費心去看望她了,陛下。你所需要的一切現在都在這裏,”她放慢了語速,用更堅定的語氣說道:“在你的王宮裏。”


    他們的婚姻已有兩年之久,查理知道這時才意識到他的妻子身上蘊藏著多麽可怕的力量。


    其他男人可能會因為憤怒而打自己的妻子一巴掌,會因為她太放肆而懲罰她,但國王卻被王後散發出來的力量所征服。


    一個真正的王後,查理自豪地想道,如果我的敵人有她一半厲害,我就永遠無法征服他們……


    隨後,國王再次迴到走廊,皺著眉對在他身邊歡快踱步的財政大臣問道:“告訴我,德米特,我不在的時候還發生了什麽,你還有什麽驚喜藏著沒有告訴我?”


    “我是想提醒您的,陛下……”男人為自己辯解道,“我之前就是想要告訴您王後把您的私生子帶到了宮廷……不過不久之後又發生了別的事情。”


    “別的事情?”查理停下腳步,用狐疑的目光掃視著財政大臣,“還有什麽事?”


    當德米特·涅克塞告訴國王三個衣衫破爛的人在萬聖月的最後一天出現在他麵前時,老女仆正搖頭看著露出得意笑容的伊麗莎白。


    “你會後悔的,伊麗莎白,”她用波蘭語說道,“你比我見過的任何女人都要強大,但你還年輕,所以有很多事情你不明白……”


    “你在說什麽呢?”王後以勝利者的姿態看著她的老奶媽,“所有事情都如我所願,跟我計劃的一樣。”


    “確實如此,女主人,”老女仆同意道,“一切都是按照你的意願進行著,但有一天,你會希望把他的情婦留給他的。”


    “拜托!”她哼了一聲,“不管他是國王還是乞丐,我的丈夫都必須隻對我一人忠誠!”


    “你現在當然會這麽想,”老嫗笑著說,“但當他半夜來找你,滿身酒味,想要向你釋放出所有壓抑著的情緒和欲望時,你就不會想要這樣咯。


    然後你會哭著將布蘭卡或是任何能夠幫你減輕負擔的人迴來!因為在每個人身上,不管他是國王還是乞丐,都潛伏著一個怪物,當它被釋放出來時,沒有人能控製住它,他也不再會是你所認識的那個他了……”


    “你自己說過,我比任何女人都要強大,”伊麗莎白平靜地提醒她的女仆,“不管是什麽怪物,我都會馴服它,讓它為我服務。”


    “我喜歡管教他,”她低聲自言自語地補充道,然後又轉迴冷淡的語氣,“別再多說一個字了,小心我用鞭子打你!去把侍女們都叫迴來吧,你這個老搗蛋鬼!別忘了你在和誰說話。”


    “伊麗莎白殿下,”老嫗羞愧地低下了頭,“請原諒我……”


    王後隻是揮了揮手,然後坐迴到她珍貴的祭壇前,心滿意足地聽著房間內再次充滿生機和歡樂。


    淑女們重新開始了手上的針線活,詩歌的聲音再次響起,小卡曼又坐在了伊麗莎白的腿上,年長的波蘭女仆又坐迴了角落,繼續用嚴厲的目光監視著一切,不過這一次,她看向王後的次數要比以往少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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