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將軍固然要救,他或許是在場所有人之中,曾經功德最大的人,但他也是殺人最多的一個。


    既然連他都要救的話,那麽這些鮫人,這些島嶼之上的百姓,就沒有不救的理由。


    但是這群島之間,子民數以萬計,鮫人部族,即使不計算那些潛入水底下的光,是看浮上水麵的這些,至少也能夠有兩千以上的數量。


    江流兒今年看著不過十三四歲,他的身高,隻齊到嶽天恩腰間,長得也頗為清瘦。


    就算把他全身上下的血都放幹了,又能有幾滴血?


    就算是每日隻取一定的血液,用完之後,等到江流兒恢複過來再繼續放血,這其中又得要多麽漫長的時光,那些先放下了仇恨的,和那些還沒能夠化解仇恨的待在一起,會不會滋生新的恨意?


    江流考慮不到那麽多,他很想救下流沙將軍,也很想救下這些人,於是嶽天恩問了之後,他便認真的點了頭。


    “我會盡力的。”


    阻止他的人,卻是那胖和尚。


    “傻孩子。”


    胖和尚收迴了那白骨碗,搖了搖頭說道,“嶽居士之所以有此一問,其實質隻是不滿於以佛血洗滌流沙將軍罪孽這件事情,他覺得這樣的做法不好,你若順著他的思路往下思索,如何能破得了他這一題?”


    “大和尚,你錯了。”


    嶽天恩朗聲笑道,“老夫並非不滿你這種做法,畢竟佛血老夫並未見過,到底有什麽樣的神妙功效,也未可知,老夫不滿的僅僅隻有一點。”


    胖和尚難得肅容問道:“居士請講。”


    嶽天恩說道:“老夫不滿的地方在於,這件事情裏麵,做決定的人並不是該做決定的人。”


    “大和尚,我請問你,這流沙將軍有值得被解救的地方嗎?”


    胖和尚自然點頭,答道:“妖魔雖然食人,但轉生之後的妖魔已非是昔日的流沙將軍,這是妖魔本能所為,罪孽也都係於妖魔一身,洗淨罪孽之後,流沙依舊,妖魔不存。至於將軍生平,可歌可敬,又豈有不值得解救一說?”


    “說的不錯。”


    嶽天恩說道,“既然如此,為何不令他來決定?”


    “老夫不懂什麽佛法,但以武者而言,要想真心實意的幫助一個人,至少要先正視一個人,大和尚小和尚,怎麽不去問一問他的想法?”


    龍女不禁反駁道:“依你們言語所透露,此人生前可敬,轉生妖魔之後,食人無數,罪惡如斯,違背本心,當然痛苦不堪,又哪有拒絕解脫的道理?”


    胖和尚卻沒有再說話,隻是拿哪一種意味深長的信任眼神去看小和尚。


    江流兒停頓了一下,小步的向著流沙將軍走過去:“將軍,你……”


    他本來想直接說你願不願意喝我的血,不過這樣講起來,好像有些奇怪,況且將軍恐怕也正在為自己化作妖魔的時候,吃了那麽多人而痛苦,這個時候才聽到這類言語,無異於雪上加霜。


    “你願意通過佛法來洗清罪孽嗎?”


    江流兒最後這樣說道。


    流沙將軍沒有反應。


    江流兒神態頓時顯得有些怯弱起來,猶猶豫豫的問道:“你不願意嗎?”


    等了許久之後,流沙將軍還是沒有迴應,連眼皮都沒有張開。


    龍女懷疑著說道:“這個將軍該不會又被妖魔占據靈識,喪失理智了吧?”


    胖和尚說道:“流沙將軍此刻是清醒的。”


    “那怎麽什麽迴應都沒有?”


    龍女對胖和尚的話非常信服的模樣,轉而對江流兒喊道,“小和尚既然他不說話,也許就是默認了。你總不能讓他主動說,他要喝你的血吧?”


    江流兒覺得龍女所說也有些道理,但心中終究比之前多了一份疑慮,已經不能果斷。


    胖和尚見狀,歎了口氣,把那白骨碗扣迴了骷髏頭上,抱在懷裏,說道:“徒兒,你自己既然已經不能判斷,不妨問一問旁人吧。佛法如鏡,他人亦如鏡,見過鏡中的自我,或許會有不同的體悟。”


    江流兒的目光將在場的人一一掃過,流沙將軍自己不肯說話,胖和尚的做法已經表現的很明顯,龍女好像沒有什麽立場,那麽能問的,也就隻剩下一個。


    “老居士,如果是讓你來選的話,你會選什麽?”


    嶽天恩麵上神色寡淡:“你們講究佛法要費心幫他,但如果讓老夫來選的話,就不是以幫他為目的了。你當真要問嗎?”


    “即使彼此之間不能認同,我也還是想聽一聽老居士的做法。”


    江流兒誠摯的說道,“請老居士講給我聽吧。”


    嶽天恩不假思索地說道:“那就一刀殺了。”


    那就一刀殺了!


    這六個字說的實在太輕飄飄。


    江流兒本來滿心期待,會有什麽兩全其美的獨到見解,或許會比佛血的洗滌更加合適,最後卻隻得到了這樣一個答案,表情不禁有些怔然。


    “為……為什麽,雖然那個大魚做了很多壞事,但是,這又不是流沙將軍的錯,他當年被背叛,後來變成妖怪,已經是很痛苦很可憐的事情了……”


    嶽天恩打斷了他的話:“這又與老夫何幹?”


    龍女忍不住道:“這位恩公,雖然剛才是你救了我,但是我還是有些冒犯的話想說。”


    “明明是你開口幹涉,剛才不讓他們用佛血去洗滌流沙將軍的罪業,現在又說跟你無關,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嶽天恩不輕不重的迴應道:“老夫對如今的流沙本人,確實隻有一刀殺了這個態度,對別的並不關心。”


    “但是,剛才你們這兩個和尚,想要製作出一個保留了所有的罪惡記憶,卻半點也不會再感覺到愧疚痛苦的玩意兒。老夫對這種事情,著實是覺得太礙眼了些。”


    “那一問,實則與流沙並無關係。就算今日不是流沙在此,換了什麽流水流火,你們要做這種事情,老夫依然要開口問一問。”


    龍女一時間有些不知該怎麽迴答。


    從前她其實見過很多放不下仇恨執念的人,在佛法感化之下幡然悔悟,獲得輕鬆和解脫,那個時候隻覺得這就是菩薩該做的事情,一切都天經地義,沒有什麽問題。


    可是,現在聽一聽嶽天恩這句話,好像也沒問題。


    一個保留了所有曾經吃人記憶,保留了那些把無辜人體碾入碎泥之中的感受,卻不會再為此而痛恨自己,從此獲得了清淨,獲得了解脫的生靈。


    這怎麽聽都不像是往什麽正路上走了,倒像是往妖魔道上一落到底了。


    那菩薩也沒問題,嶽天恩也沒問題,總不會是我有問題吧?


    龍女想著想著,莫名有些開始懷疑自己的智力了。


    一旁的江流兒可不像這龍女似的沒心沒肺,他聽了嶽天恩的話之後,同樣無可反駁,隨後便是一陣更沉重的哀傷。


    “難道流沙將軍這樣的好人,真的就沒有更好的解救的辦法嗎?”


    “他經曆了那樣的背叛,遭受了這樣的痛苦,最後還是隻能以痛苦來終結,如果說因果有循環,善惡有報應,流沙將軍怎麽也不該得到這樣的報應啊。”


    江流兒撲通一聲,對著胖和尚跪下來,“師父,難道真的沒有其他辦法嗎?”


    胖和尚隻是輕歎,道:“居士於佛法甚有穎悟,無愧為大阿羅漢的修行境界,隻是以居士的高度,來考教貧僧這剛踏入門檻的徒兒,對他來說,未免過早了一些。”


    嶽天恩道:“老夫雖然有幾個和尚朋友,但可不曾學過什麽佛法。”


    胖和尚微訝:“其心如匕,可以斷萬般煩惱,居士難道不是走的他世佛門之中大阿羅漢的這一條道路嗎?”


    “老夫隻不過是見了幾條大路之後,卻覺得都不太順我的心意,就和幾位友人踩出一條小路來而已。”


    嶽天恩也被勾起一點好起來,“嗯,此世之中竟有名為大阿羅漢者,與老夫是相似的道路?”


    胖和尚聽到這話更是驚訝,搖頭微笑,不再答話,隻是彎腰扶起了江流兒。


    “居士,既然你是這樣的人物,那其實剛才無論江流兒會不會向你詢問,流沙將軍的結局都不會有分毫變改了。”


    江流兒聽到胖和尚的話,有些反應過來,轉頭看著嶽天恩,流淚說道:“居士是從一開始就要殺了流沙將軍麽,原來我們並沒有選擇的餘地,隻是……隻是……”


    這小和尚心中有些怨憤不平之氣,但到底也說不出什麽仇視嶽天恩的話來,隻能怪自己沒用,糾結到最後也不過是多說了一句。


    “他世的佛祖也是佛祖,佛祖讓居士來這裏,難道隻為了給一個可憐之人最後一場痛苦?!”


    嶽天恩看著小和尚眼中的迷惘與質疑,忽然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小家夥,你現在這幅模樣可比之前那懵懂的慈悲,順眼太多了,如果這世上真的有一尊與你心中所想象最貼近的佛陀,那麽你現在,可以說是已經走在那條路上。”


    他笑完之後,也不管小和尚明不明白,手在腰間一抹,一把春秋大刀,便被提在掌中,一步步走向流沙將軍。


    小和尚看見那抹刀光,不忍心的把頭埋在胖和尚腹前。


    胖和尚卻用一隻手把江流兒撥轉過來,扶著他的臉側說道:“徒兒,睜開眼睛。”


    江流兒不敢睜開,也不願睜開。


    胖和尚無奈說道:“你看,流沙將軍睜眼了。”


    江流兒驚訝的抬頭看去。


    嶽天恩原本所站的位置,是在流沙將軍的右前方,而那兩個和尚是站在流沙將軍的左前方。


    所以在嶽天恩靠近的過程之中,和尚們依然可以清楚的看見流沙將軍的正麵。


    那靛藍色的妖魔之身,之前無論小和尚如何詢問都沒有迴應的將軍雙眸,這個時候竟真的張開了。


    小和尚再一次觸到了那將軍的視線。


    江流兒已經做好了嚎啕大哭的準備,嘴巴咧開,卻沒有感受到之前那樣可怕的痛苦。


    小和尚與流沙將軍對視,發現自己看不懂那種眼神了。


    他隱約明白了什麽。


    之前他站在流沙將軍麵前詢問的時候,流沙將軍之所以不開口、不睜眼,是怕那股痛苦,再次從七竅之間泄露出來,令江流兒也陷入折磨之中。


    而現在的流沙將軍敢睜開眼睛,則是因為,那痛苦在減少,不,並沒有減少,隻是變得安寧了。


    隨著嶽天恩的靠近,那些痛苦一份一份的安寧下去,以至於最後,流沙將軍的妖魔麵容上,竟帶出了幾份祥和的神色。


    江流兒漸漸睜大了眼睛,輕聲的詢問道:“這是居士的神通嗎?”


    胖和尚說道:“這隻是他的做法所帶來的效果。”


    江流兒難以置信的說道:“也就是說,原來流沙將軍認為這一死,並非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反而會因此從長久的痛苦之中暫且擺脫出來,獲得久違的安寧嗎?”


    胖和尚不曾迴答,江流兒繼續說道:“可如果是這樣,他之前也可以表明自己的態度啊。”


    “表明什麽,讓你、讓我或者是讓龍女殺他嗎?”


    胖和尚諄諄教誨,“且不說我們有沒有這個實力,就算是可以,那也已經不是流沙將軍想要的事情了。”


    “將軍想要一死,但是殺他的人,不可以是對他懷有仇恨、敵意的人,那會激發他的恨意,令他至死不能瞑目。”


    “又不能是自盡。在他的認知之中,他吞食了那麽多的無辜之人,已經沒有資格懲戒惡徒,也沒有資格收走自己的性命。”


    “也不能是會對他產生愧疚的人,不能是你這樣的人。”


    “因為愧疚便會痛苦,如果他的死,會給一個無辜的人帶來一份痛苦的話,那便又是一份罪過,那他到死又如何能安寧呢?”


    這些複雜的東西,如果是在平時講給江流兒聽的話,他或許不能完全的理解。


    但是現在字字句句入耳之時,小和尚心中都能夠了解那種心態,體諒,並釋然。


    在他耳邊輕輕傳響的聲音,uu看書 ukanshu.o 也隨之變得更加溫暖。


    “倘若沒有嶽居士,那麽你所能做的已經是最好的一種選擇,即使是為師,也覺得那本是最好的一種。”


    “但為師剛剛才發現,嶽居士,可以是比最好更好的選擇。”


    嶽天恩已經來到流沙將軍麵前站定,相隔五尺有餘。


    正是那把春秋大刀刀刃揮過的時候,最好的一個距離。


    流沙將軍開口,聲音幹澀、渾厚,與當年那個沉默寡言的將軍在眾多袍澤友人宴會之間,偶有的隻言片語,別無二致。


    “君若殺我,問心無愧?”


    “老夫一世殺人,不為過往多留心。”


    嶽天恩一刀揮過。


    流沙將軍頸上一涼,本來虛弱微顫的雙手,終於堅定的合攏起來。


    他唇間微微開闔。


    江流兒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幕,學著他的唇形,雙手合十,念出聲來。


    “善哉,善哉。”


    嶽天恩刀上無血,氣意愈烈,不曾迴頭的說了一句。


    “這一刀還不能完!”


    胖和尚知道他是對自己說話,將手一指。


    嶽天恩橫斬過半的刀刃,斜撩而上。


    他刀上並無法力,亦無元氣,但刀意就在這區區一斜斬之間,倏然拔地而起,高聳入雲。


    就連站在他身邊的江流兒等人,此刻都有一種自身的視野,在無止境的拔高,高過了群島,高過了大澤,高入雲霄之上,俯瞰遠方那一處。


    以此絕巔,拂手一刀。


    刀意作秋來之兆,貫穿魚梁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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